一、白雉
公元前1713年,季春。
斟鄩城外的祭坛上,九只白雉正在笼中扑腾。
这些来自南方的珍禽,羽色如雪,冠顶鲜红,长长的尾羽在晨光中泛着虹彩。它们本该在云梦泽畔的竹林间啼鸣,此刻却被关在细藤编织的笼中,成为一场盛大仪式的祭品。
姒廑站在祭坛东侧,注视着这些白雉。他今年十九岁,已褪去少年时的青涩,身形修长如新竹,面容继承了父亲扃的温和,眼神里却多了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沉静。春风吹起他玄端祭服的下摆,露出腰间佩挂的玉组——那是三日前,父亲在朝会上亲赐的,象征着他已正式参与国政。
“吉时将至。”礼官低声提醒。
廑点头,目光转向祭坛另一侧。那里,孔甲正与几位东方诸侯谈笑风生。伯父今日穿着储君规制的七章冕服,腰间却多佩了一把剑——剑鞘镶满绿松石,剑柄吞口铸成虎形。那是伐岷山归来后,父亲特赐的“虎贲剑”,本应在祭祀时解下,孔甲却公然佩戴。
“白雉献瑞,天赐祯祥啊!”葛伯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奉承,“自先王不降时起,已有三十年未见此祥瑞。如今孔甲殿下西征凯旋,白雉来朝,此乃天意嘉许!”
顾伯捻须附和:“正是。昔年商侯玄乙献白雉于夏台,先王赐胙,传为佳话。今殿下之功,更胜古人。”
孔甲笑着摆手,眼中却闪着志得意满的光。伐岃山一役,虽然最终指挥权在姒武手中,但他在汶水祭台上斩巫破阵的事迹,已被军中传颂。这三个月的休养期,他府邸每日车马不绝,西疆归附的部族、东方观望的诸侯、朝中摇摆的臣子,都在这位“军功赫赫”的储君身上投下筹码。
廑收回目光,看向祭坛中央的父亲。
扃今日罕见地穿上了全套十二章冕服,玄衣纁裳上的日月星辰纹饰,在春日阳光下流转着暗金色的光泽。但他坐在王座上,背脊挺得笔直,脸色却有些苍白。三个月前那场风寒,似乎始终未曾痊愈。
“王上,”太卜姒衍上前,手持龟甲,“吉时已到。”
扃缓缓起身。他走到祭坛中央的青铜鼎前,鼎中已燃起香草,青烟袅袅上升。礼官奉上玉匕,他接过,却没有立即动手,而是仰头望向天空。
春日碧空如洗,只有几缕薄云。
“开始吧。”他说。
仪式按古礼进行:奏《承云》之乐,舞《九韶》之舞,献黍、稷、酒、脯。最后,轮到白雉。
笼门打开,九只白雉被依次取出。它们似乎预感到命运,奋力挣扎,羽翼拍打间洒落细绒。孔甲忽然上前一步,朗声道:
“叔父,侄儿请为祥瑞献祭!”
此言一出,祭坛上霎时安静。按礼,献祭活物应由王亲自主刀,或由大巫祝代行。储君请命,虽非不可,但意味深长。
扃沉默片刻,将玉匕递了过去。
孔甲接过,走到第一只白雉前。那禽鸟在他手中剧烈颤抖,红宝石般的眼睛映出他冷硬的面容。他没有立即下手,而是转向廑,微笑道:
“贤侄,你自幼饱读诗书,可知献祭之礼的真意?”
廑躬身:“请伯父教诲。”
“献祭,不是屠杀。”孔甲的声音在祭坛上回荡,“是沟通。以地上生灵之血,通达天地神明之心。所以这一刀——”他手腕翻转,玉匕寒光一闪,“要快,要准,要让生灵瞬间离苦,方显虔诚。”
话音落,匕锋划过白雉脖颈。
血涌出,滴入鼎中香灰。白雉甚至没有挣扎,便瘫软下去。
四周响起低低的赞叹。孔甲动作娴熟,接连献祭九只,每一刀都干净利落。最后一刀结束时,他举着沾血的玉匕,转向扃:
“叔父,侄儿献祭已毕。愿天地神明,佑我夏室——兵锋所指,所向披靡;王旗所向,万邦来朝!”
最后八个字,他咬得极重。几位东方诸侯交换了眼神。
扃接过玉匕,用绢布缓缓擦拭血迹。他的动作很慢,慢到所有人都能看清绢布上晕开的红色。
“西疆已定,”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私语,“然天下之大,非独兵戈可服。昔禹王导水,非以刀斧开山,乃顺水性而疏之。治国亦然——顺民性,安民生,则兵戈可藏于武库,祥瑞自现于田野。”
他看向廑:“廑儿,你近日研读《禹贡》,说说何为‘治国之要’?”
少年上前一步,声音清朗:“回父王,儿臣以为,‘任土作贡’四字,便是治国要义。知九州物产之异,顺万民生计之需,不强求一律,不横征暴敛,则民安而国固。”
“善。”扃点头,目光扫过诸侯,“这便是为何,今春寡人命减东方三成贡赋——非国力不济,乃体恤去岁淮水之患,民生维艰。”
顾伯、葛伯等人脸色微变,连忙伏地:“王上仁德!”
孔甲握着虎贲剑柄的手,指节泛白。
仪式在微妙的气氛中结束。诸侯散去时,廑正要随父亲离开,却被孔甲叫住。
“贤侄留步。”
廑转身,看见伯父站在血染的祭坛边,正用绢布擦拭手上残留的血迹。九只白雉的尸体已被收走,只余鼎中香灰上几点暗红。
“伯父有何教诲?”
孔甲走近,上下打量他:“三个月不见,贤侄越发有储君风范了。”
这话刺耳。廑垂眸:“伯父说笑了,储君之位,始终是伯父的。”
“是吗?”孔甲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可今日祭坛上,你父王考你治国之道,却未问我军旅之事。看来在叔父心中,守成之才,比开疆之功更重啊。”
“父王常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说得好。”孔甲忽然压低声音,“那我问你——若有一日,夏室需要的不只是守成,而是重振雄风,开疆拓土。是你这熟读《禹贡》的守成之君合适,还是我这饮过岷山之血的征伐之将合适?”
廑抬起眼,直视伯父:“伯父,夏室需要的,是能让百姓安居的君王,不是让山河染血的英雄。”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
许久,孔甲嗤笑一声,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年轻真好,还信这些天真的道理。等你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明白——王座之下,从来都是血垒成的。”
他转身离去,猩红披风在春风中扬起。
廑独自站在祭坛上,看着鼎中袅袅余烟。风吹来,带着血腥与香灰混合的诡异气味。他忽然想起伐岃山大军班师那日,担架上那些残缺的肢体,那些再也不能归家的面孔。
“贤侄。”
又有人唤他。回头,是宗正姒戚。老人拄着鸠杖,缓缓走来,目光深邃。
“叔祖。”
“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姒戚望着孔甲远去的背影,“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廑沉默良久,轻声道:“不对。但……也许有一部分道理。”
“哪部分?”
“王座之下,确有血。”少年声音很低,“但那些血,不该是为野心而流,该是为守护而流。”
姒戚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问:“若有一日,需要你在野心与守护之间选择,你选哪个?”
廑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祭坛东方——那里是王宫方向,父亲此刻应该已回到东序,继续批阅那些永远批不完的简牍。
“我选,”他说,“让夏室的百姓,不必做这样的选择。”
老人眼中泛起泪光。他握住廑的手,枯瘦的手掌滚烫:
“记住你今日的话。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记住它。”
二、铸鼎
祭坛风波后第七日,阳城铸铜坊出事了。
消息是夤夜传来的。信使浑身烟尘,冲进王宫时几乎晕厥,手中紧攥的皮卷被炭火熏得焦黑。扃披衣起身,在烛光下展开皮卷,只看了三行,脸色便沉了下去。
“传司空,传廑。”
姒武来得很快,甲胄未卸,显然刚从巡防营赶回。廑随后而至,少年衣衫整齐,眼中毫无睡意——他本就习惯读书到子夜。
“自己看。”扃将皮卷推过去。
皮卷上是工正姒庚的字迹,潦草而颤抖:
“……戊子日夜,第九鼎炉火失控,熔铜喷溅,伤工奴十七人,亡三人……然事有蹊跷,炉温本已控稳,忽有异响,似人为……更可骇者,清理残炉时,于灰烬中发现此物……”
皮卷末端,粘着一小块烧变形的铜片。借着烛光,能勉强辨认出上面的纹饰——不是云雷纹,而是某种狰狞的兽面,獠牙外露,眼珠处镶嵌的绿松石已熔化,留下两个焦黑的凹坑。
“这是……”姒武倒吸一口气。
“饕餮纹。”扃的声音冰冷,“而且是……九鼎规制。”
夏室礼制:王用九鼎,饰十二章;诸侯七鼎,饰七章;大夫五鼎,饰五章。而饕餮纹,是天子九鼎中央“豫州鼎”独有的纹饰,象征王权吞纳四海。私自铸造此纹,等同谋逆。
“第九鼎是三个月前新铸的,”廑忽然开口,“当时为伐岃山将士祈福所铸,鼎腹素面,只足部刻云雷纹。这饕餮纹铜片,从何而来?”
姒武脸色铁青:“有人想在那尊新鼎上,私自加铸王纹。但技艺不精,炉温失控,事情败露。”
“谁?”扃问。
沉默。烛火噼啪。
许久,廑轻声说:“第九鼎开铸时,伯父曾在铸铜坊监工三日。”
“住口!”姒武喝道,“无凭无据,岂可妄测储君?”
“我不是猜测,”廑抬头,眼中是超越年龄的清明,“我只是陈述事实。父王,三个月来,伯父府中频繁有铸铜匠人出入。上月,阳城最好的三位青工,被重金聘为‘私府匠人’。”
这些情报,来自扃安插的眼线,本只有父子二人知晓。此刻廑当众说出,姒武愕然。
扃闭上眼,手指按压眉心。那处旧疾,每当疲惫或震怒时便会隐痛。
“姒武,”他睁开眼,“你亲自去阳城。第一,救治伤者,抚恤死者;第二,封锁消息,铸铜坊三月内不得外传此事;第三——”他顿了顿,“查。但不要打草惊蛇。”
“王上,若真是……”姒武艰难地问,“该如何处置?”
“若不是他,还则罢了。”扃的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若是他——这便是他给我的答案。”
司空领命而去。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廑为父亲斟了一碗温水,轻声道:“父王,也许不是伯父。或许是有人栽赃,意图离间……”
“栽赃?”扃苦笑,“谁有胆子在储君监工的鼎炉里做手脚?谁又有能力弄到饕餮纹的陶范?”
少年语塞。
扃起身,走到窗前。夜色深沉,王宫各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散落在黑绒上的碎玉。更远处,斟鄩城的轮廓隐在黑暗中,只有储君府的方向——东北角——灯火通明,隐约还有丝竹声传来。
“他在试探。”扃背对着儿子,“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不满足于储君之位,他要的是完整的王权。九鼎纹饰,只是一个开始。”
“那父王为何不……”
“不立刻惩治?”扃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因为他是你祖父的嫡子,是先王不降选定的继承人。我若动他,便是背弃兄长的托付,便是告诉天下——当年的禅让,终究演变成了篡位。”
他走回案前,拿起那块饕餮纹铜片。铜片边缘锋利,割破了他的指尖,一滴血渗出,滴在皮卷上,与焦黑的字迹混在一起。
“而且,”他喃喃道,“他背后,恐怕不止一个人。”
廑心头一凛:“东方诸侯?”
“顾伯、葛伯、韦伯……这些东方大族,当年被你祖父以武力压服,内心从未真正臣服。”扃擦拭指尖,“如今见孔甲军功在身,又不满我的‘守成之政’,自然要在他身上下注。若孔甲上位,许诺减免贡赋、放宽管制,他们便是从龙功臣。”
“那西疆新附的部族呢?”
“更复杂。”扃摇头,“岷山虽平,但西羌诸部只是畏威,而非怀德。孔甲在军中的威望,让他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个尚武的、可能带他们东征掠取的夏王。”
烛火跳动了一下,险些熄灭。廑连忙挑亮灯芯。
“所以父王这三个月,”他忽然明白了,“减免东方贡赋,修缮西疆道路,推广新农具……都是在收拢民心,瓦解他们的联盟。”
扃看着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欣慰:“你看到了。”
“但不够快。”廑实话实说,“伯父的声望,仍在攀升。祭坛上的白雉献瑞,已让许多朝臣动摇。”
“那就让他们再动摇些。”扃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决绝的意味,“明日朝会,我会宣布两件事。”
“何事?”
“第一,命孔甲为‘西疆安抚使’,即日起程,巡视新附三十六部,为期半年。”
廑愕然:“这是……明升暗贬?将他调离权力中心?”
“是给他机会,也是给他考验。”扃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西疆绵延的山脉,“若他能真正安抚诸部,化干戈为玉帛,证明自己不止会打仗,更会治国——那便是夏室之福。若不能……”他没有说下去。
“第二件事呢?”
扃转身,看着儿子:“第二,命你为‘监国副使’,我若有不豫,由你暂理朝政。”
少年浑身一震,伏地:“儿臣年幼,恐难当此任!”
“十九岁,你祖父已率军征讨风夷了。”扃扶起他,手掌按在他肩上,“听着,这半年,是你最后的学习时间。我会让姒戚、姒衍辅佐你,但最终决策,你要自己来。记住——为君者,可以听取谏言,但不能依赖他人。”
廑感到肩上的手掌滚烫,那是父亲的体温,也是沉甸甸的期望。
“那父王您……”
“我要做一件事。”扃望向窗外,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一件我拖延了三年的事。”
三、驯豹
孔甲离京那日,是个阴天。
储君仪仗浩浩荡荡开出斟鄩北门:战车五十乘,步卒千人,还有三十六部族进献的三百匹马、一百车玉料皮毛。百姓夹道围观,议论纷纷。有人说王上器重储君,委以西疆重任;也有人窃窃私语,说这是变相流放。
孔甲本人骑着那匹西域骏马——三年前扃所赠——走在队伍最前。他未着戎装,而是一身储君常服,面色平静,甚至对路旁行礼的百姓点头致意。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他握缰的手太过用力,指节发白。
队伍行至十里长亭,姒廑已在那里等候。
亭中石案上,摆着践行酒。少年今日穿着正式的朝服,向伯父躬身行礼:“侄儿奉王命,为伯父践行。”
孔甲下马,走进长亭。叔侄相对而坐,一时间只有风声。
“贤侄如今是监国副使了,”孔甲先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可喜可贺。”
“伯父谬赞,侄儿只是暂代学习。”
“学习?”孔甲笑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跟着你祖父上战场了。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比如如何让士兵为你效死,如何让敌人闻风丧胆。”
廑斟满两杯酒:“所以父王派伯父巡视西疆,正是要用伯父的军威,震慑新附诸部。”
“震慑?”孔甲接过酒杯,却不饮,“你父王真正想要的,是‘安抚’。他要我收起刀剑,换上笑脸,对那些三个月前还想割我头颅的蛮夷,说‘既往不咎’。”
“化干戈为玉帛,不是更好吗?”
“天真。”孔甲仰头饮尽,将酒杯重重放在案上,“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你今天对他们笑,明天他们就敢再反。只有杀到他们胆寒,杀到提起夏室就发抖,才能换来真正的太平——你祖父明白,你父亲却不明白。”
廑沉默片刻,忽然问:“伯父可还记得,汶水河滩上那些死去的将士?”
孔甲脸色微变。
“他们用命换来的胜利,”少年声音很轻,“若只用一场屠杀来终结,那他们的血,是不是白流了?”
风穿过长亭,扬起尘土。远处,队伍中的马匹不安地嘶鸣。
许久,孔甲缓缓起身:“半年后,我会回来。到那时,希望你还坐在监国的位置上——如果那时还有‘监国’的必要的话。”
他转身走向马匹,却又停住,回头:
“对了,我府中那对豹子,就麻烦贤侄照看了。那可是稀罕物,别养死了。”
目送队伍消失在尘土中,廑独自在长亭坐了很久。侍从上前询问,他只是摆手:“你们先回,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沿着官道旁的田野漫步。春耕已毕,麦苗青青,农人在田间除草。见他穿着朝服,农人纷纷跪地,他一一扶起,询问收成、赋税、家中可有困难。农人们起初惶恐,见他态度温和,渐渐敢说真话:
“去岁淮水淹了东边三个村子,王上免了赋税,还发了种子……”
“就是官仓的陈黍有些发霉,吃多了拉肚子……”
“西边打仗,我家老二被征了徭役运粮,还没回来……”
廑一一记在心里。走出一里地,他忽然改了方向,不是回宫,而是折向东北——储君府的方向。
府邸大门紧闭,只留两个老仆看守。听闻王子亲至,老仆慌忙开门。廑屏退众人,独自走进这座三个月来车马不绝、如今却骤然冷清的府邸。
庭院深深,廊庑寂寂。只有后院传来低沉的兽吼。
他循声走去。在后园一角,看见两只铁笼——每只笼中关着一头花豹。那是伐岃山后,西羌某部所献,本是一对,孔甲却将它们分开圈养。三个月过去,豹子瘦了许多,皮毛失去光泽,在笼中焦躁地踱步,看见人来,龇牙低吼。
廑在笼前驻足。豹子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在阴天里依然锐利如刀。他忽然想起祭坛上那些白雉的眼睛——红宝石般剔透,却充满惊恐。
都是被困住的生灵。
他走近些,看守的仆役惊呼:“殿下小心!这畜生凶得很,除了原主人,谁靠近都扑咬!”
话音未落,笼中雄豹猛然撞向铁栏,爪牙撕扯,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廑后退一步,却没有离开。他仔细观察豹子的动作,发现它的左后腿有些不自然——似乎受过伤。
“它的腿怎么了?”
“这……”仆役支吾,“储君殿下有时……会放它们出来‘练习’。”
“练习什么?”
“练习……驯服。”老仆低声说,“储君说,猛兽要时常敲打,才知谁为主人。有时用鞭,有时用矛背……”
廑沉默。他看着那头豹子,豹子也看着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打开笼子。”他忽然说。
“殿下不可!”
“打开。”
仆役战战兢兢地打开铁锁。笼门开启的瞬间,雄豹却并未扑出,而是警惕地后退,缩在笼子角落。
廑慢慢走近,在笼口蹲下。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肉脯——那是早上出门时带的干粮。他将肉脯放在笼口地面上,然后后退三步,静静等待。
豹子盯着肉脯,又盯着他。许久,它试探性地伸出前爪,勾住肉脯,迅速缩回笼内,大口吞咽。
“以后每日,喂它们鲜肉。”廑起身吩咐,“笼子每隔三日打扫一次。若我伯父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是……”
走出储君府时,天开始下雨。细细的雨丝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微尘。廑没有乘车,而是步行回宫。雨水打湿了他的朝服,他却浑然不觉。
他想起了很多事:父亲案头永远批不完的简牍,伯父剑柄上镶嵌的绿松石,祭坛上白雉的血,铸铜坊里的饕餮纹铜片,还有方才豹子琥珀色的眼睛。
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旋转,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关于权力、野心、守护与代价的图案。
回到王宫时,雨下大了。内侍慌忙撑伞来接,却见王子站在宫门前,仰头望着匾额上的玄鸟图腾。雨水顺着图腾的羽翼流淌,像无声的泪。
“殿下?”内侍轻声唤。
廑收回目光,走进宫门。
他的脚步,第一次踏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四、病榻
孔甲离京后的第三个月,扃病倒了。
病来得悄无声息。起初只是咳嗽,御医诊脉后说是“劳神过度,肺气不宣”,开了安神润肺的汤剂。但药服下去,不见好转,反而添了低热,每日午后便昏沉嗜睡。
姒廑暂停了监国事务,日夜侍奉榻前。老臣姒戚、太卜姒衍轮流值守,朝政暂由几位重臣共议。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决策,已落在十九岁的王子肩上。
这日深夜,扃从昏睡中醒来。烛光下,他看见儿子伏在案边,正就着灯火批阅简牍。少年眉头微蹙,时而提笔批示,时而停笔沉思,侧脸在光影中竟有了几分自己年轻时的轮廓。
“廑儿。”
廑猛然抬头,连忙走到榻边:“父王醒了?可要饮水?”
扃摇头,拍了拍榻边。少年会意,坐下。
“外面……怎么样了?”
“一切如常。”廑为父亲掖好被角,“东方诸侯安分,西疆尚无急报。只是阳城铸铜坊已整顿完毕,新任工正请示,是否重开炉火?”
“开吧。”扃声音虚弱,“但要严查所有工匠来历,每尊鼎的陶范,需经你亲自验看。”
“儿臣明白。”廑犹豫片刻,“还有一事……三日前,顾伯上奏,请求增加盐引份额。”
“你如何批复?”
“儿臣查了往年卷宗,顾国去岁盐产实增三成,但贡盐未增。故儿臣批复:准增盐引一成,但需补缴去岁欠贡,且今秋朝觐时,顾伯需亲至斟鄩解释。”
扃眼中泛起笑意:“批得好。既给了甜头,又敲了警钟。顾伯收到批复,必如坐针毡。”
得到父亲肯定,廑却没有喜色。他望着父亲消瘦的面容,轻声道:“父王,御医说您需要静养。朝中事务,儿臣和诸位大臣会处理好,您不必……”
“不必忧心?”扃咳嗽起来,廑连忙为他抚背。待平复后,他握住儿子的手,“我忧心的不是朝政,是人心。我这一病,那些暗处的人,该动心思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姒戚推门而入,脸色铁青,手中捧着一卷皮卷。
“王上,西疆急报!”
廑接过,展开,只看了几行,手便微微颤抖。他强自镇定,念出声:
“……储君孔甲,巡视至羌水部时,该部酋长献女,储君纳之,夜宴三日。宴间,酋长言‘昔年夏台之让,西疆多有不解’,储君答‘此乃家事,非外人可议’。然次日,储君命人于羌水畔筑台,台上立九柱,柱刻……柱刻……”
他念不下去了。
“刻了什么?”扃问。
姒戚闭眼,嘶声道:“刻了九鼎纹饰。中央一柱,刻饕餮纹;其余八柱,分刻八州山川。羌水部巫者扬言,此乃‘西疆王气所钟’。”
殿内死寂。烛火跳动,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如鬼魅。
许久,扃忽然笑了。那笑声很低,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九柱……代九鼎。他是要告诉西疆诸部,也告诉天下——真正的九鼎,该刻纹饰;真正的王,该是他。”
“王上,此乃大逆!”姒戚老泪纵横,“老臣请命,亲赴西疆,押解孔甲回京问罪!”
“问什么罪?”扃撑起身,廑连忙搀扶,“问他不该筑台?不该刻纹?还是不该说‘夏台之让是家事’?哪一条,够得上废储?”
老臣语塞。
扃望向窗外。夜色深沉,无星无月。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清晨,兄长不降将玄冕戴在他头上时说的话:“这个位置不是奖赏,是刑具。”
如今,这刑具正在灼烧他的生命,也在撕裂他的家族。
“他还有三个月回来。”扃缓缓道,“三个月内,我要做两件事。”
“父王请吩咐。”
“第一,你以监国副使的名义,发布一道诏令:为贺西疆安定,今秋于斟鄩举行‘大傩’之礼。邀四方诸侯、西疆诸部酋长,共祭天地。”
廑眼睛一亮:“父王是要……让所有人亲眼见证,谁才是天下共主?”
“不止。”扃眼中闪过锐光,“我要在傩礼上,正式确立你的地位。”
少年浑身一震。
“第二,”扃看向姒戚,“宗正,你持我手书,秘密前往阳城。命姒武抽调王师精锐三千,化整为零,分批潜入斟鄩周边。但记住——非我亲令,任何人不得调动,包括廑儿。”
姒戚倒吸一口凉气:“王上是担心……”
“担心有人狗急跳墙。”扃的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孔甲若在傩礼上发难,必有内应。我要确保,无论发生什么,斟鄩不会乱,夏室不会乱。”
老臣伏地:“老臣……领命。”
姒戚退下后,殿内又只剩父子二人。扃靠在榻上,气息微弱,眼神却依然清明。
“怕吗?”他问儿子。
廑沉默良久,诚实点头:“怕。”
“怕什么?”
“怕辜负父王期望,怕守不住这江山,怕……骨肉相残。”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扃心上。
老人伸出手,抚摸儿子的鬓发。那发丝乌黑柔软,让他想起廑幼时,总喜欢趴在他膝上听他讲禹王治水的故事。
“我也怕。”扃轻声说,“怕了一辈子。怕做不好这个王,怕对不起兄长,怕夏室在我手中衰落。但怕没有用——该来的,总会来。”
他握住儿子的手,那双手已有了成年人的骨节,却仍残留着少年的温度。
“听着,廑儿。若真到了那一天,若刀兵相见无可避免——我要你记住三件事。”
“父王请讲。”
“第一,不要恨你伯父。他的野心,他的不甘,都是这个位置催生出的毒果。换做任何人,都可能如此。”
“第二,不要手软。王权之争,没有温情。你若退一步,死的不仅是你,还有万千追随你的人,还有夏室三百年基业。”
“第三……”扃的目光望向虚空,仿佛穿透宫墙,看见了遥远的过去与未来,“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让百姓少流血。这是为君者,最后的仁慈。”
廑的眼泪终于落下。他伏在父亲榻边,肩头颤抖。
扃轻轻拍着他的背,像他还是个孩子时那样。
窗外的夜色,正一点点褪去。东方天际,泛起灰白的光。
黎明将至。
而风暴,正在远方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