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玉
公元前1714年,孟冬。
岷山氏送来的最后一份贡礼,是一匣染血的玉琮。
使者被押解至斟鄩王庭时,已是奄奄一息。他的左耳被割去,伤口用粗盐草草敷过,在寒冬中溃烂流脓。两名王庭卫士架着他,在夯土地面拖出两道蜿蜒的血痕。当使者被扔在庭中九鼎之间时,围观的朝臣发出压抑的惊呼。
扃端坐于王座,玄衣纁裳在晨光中沉静如铁。他的目光掠过使者残缺的耳廓,落在那个被扔在地上的木匣上。匣盖在途中摔裂,露出里面的事物——
十二节青玉琮,本应是象征王权的礼器,此刻却被某种暗红色的物质浸透。那红色已经干涸发黑,但仍能看出是人血。更触目惊心的是,玉琮表面刻着的玄鸟图腾,被粗暴地凿去了头部。
“岷山族长……令吾传话。”
使者挣扎着抬起头,声音嘶哑如破革:
“夏室无道……以玉琮饮……饮人血盟誓……西疆三十六部……当另立共主!”
话音未落,朝堂炸开了。
“狂妄!”
“当夷其族!”
“王上,请发王师!”
怒吼声中,扃缓缓抬起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满庭喧哗瞬间死寂。他起身,走下王座台阶,靴底踏在夯土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在木匣前停下,弯腰,拾起那节沾血的玉琮。
玉是上好的昆仑青玉,质地温润,本应在祭祀时盛放醴酒,沟通天地。此刻却沉甸甸的,血渍渗入了玉石天然的肌理,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这是谁的血?”扃问。
使者惨笑:“是我夏室王使,姒戎……的血。他被绑在祭柱上,岷山巫者剖其心,血灌玉琮……族长说,要用夏室贵胄之血……浇灌西疆的春天。”
人群中,一名老臣踉跄后退,扶住了铜鼎——姒戎是他的侄儿,月前奉命赴岷山催贡。
扃握紧了玉琮。玉石边缘的棱角刺痛了他的掌心。
“还有吗?”
“有……”使者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半片龟甲,烧灼过的裂纹组成诡异的图案,“岷山太巫……占卜得‘大吉’……说、说夏室王气将散于……六年之内……”
龟甲被递到扃手中。他低头看着那些裂纹,忽然想起三年前太卜姒衍观星后的预言:“客星犯紫微,三年内必有刀兵之祸。”
三年之期,将至。
他转身,面向朝臣。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愤怒的、惊恐的、跃跃欲试的、暗中算计的。
最后,停在孔甲脸上。
这位储君站在宗亲队列最前方,一身玄端祭服穿得笔挺,手按玉具剑柄,眼中燃烧着扃从未见过的火焰——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叔父,”孔甲踏前一步,声音响彻王庭,“请许侄儿领兵西征!必取岷山族长首级,悬于阳城门!”
话音未落,另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
“王上,臣以为不可!”
众人侧目。说话的是姒廑——他本无资格参与朝议,是扃特准旁听。少年今日穿着士子缁衣,站在朝臣末位,此刻却挺直脊背,面不改色。
孔甲冷笑:“黄口小儿,也敢妄议军国?”
“正因事关军国,才需慎重。”廑向扃躬身,语气清晰,“儿臣近日研读西疆舆图,岷山据汶水之险,山道崎岖,易守难攻。若贸然发兵,粮道漫长,冬日将至,恐……”
“恐什么?”孔甲打断他,“恐我夏室王师,打不过一群山野蛮夷?”
“是恐胜负未定,先耗国力。”廑迎上伯父的目光,“东方诸侯本就观望,若王师久困西疆,彼等乘虚而起,何以应对?”
朝臣中响起窃窃私语。几位老臣微微颔首。
扃看着儿子。三年间,这少年已从那个询问“任土作贡”的学子,成长为能洞察政局脉络的谋士。但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谋士。
“姒武。”扃开口。
司空跨步出列:“末将在!”
“王师六军,现可战者几何?”
“驻斟鄩三军,随时可发!阳城、洛汭两军,旬日可至!唯西疆巡防军……近日屡遭骚扰,需整补。”
“粮秣?”
“太仓存粟,可支三万大军……四月之需。”
“四月。”扃重复这个数字,走回王座。他坐下,将染血玉琮置于案上,与那半片龟甲并列,“从斟鄩至岷山,行军需几时?”
“若轻装疾进,二十日可抵汶水。但……”姒武顿了顿,“若携攻城器械,需四十日。”
“那就是说,抵达岷山时,已入深冬。”扃的手指轻叩案面,“汶水将封,山道积雪,粮运更难。”
朝堂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听出了言外之意——此战凶险。
孔甲急切道:“叔父!正因冬日难攻,岷山必不设防!我可率精骑突袭……”
“然后呢?”扃看向他,“即便破了岷山本部,西疆三十六部族星散群山,你待如何?一一征剿?待到明年开春,东方诸侯见我军深陷西土,会作何想?”
青年语塞,脸涨得通红。
扃起身,再次走下王座。这次,他径直走向庭中那尊豫州鼎。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素面铜壁上,反射出冷硬的光。
“三年前铸此鼎时,”他背对众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人说它过于朴拙,不如先王之鼎威仪。我说,斧钺示外,云雷守内。”
他的手按在鼎腹上,铜壁传来刺骨的冰凉:
“如今,有人用我夏室使臣的血,浇灌本该盛放醴酒的玉琮。这不是挑衅,是宣战——宣战的对象,不是我个人,而是夏室三百年天下共主的尊严。”
他转身,目光如刀:
“此战必打。但不是为复仇,是为立威。要让西疆三十六部,让东方诸侯,让天下所有人看到——夏室之鼎,虽无纹饰,却仍能镇九州!”
“姒武听令!”
司空单膝跪地:“末将在!”
“即日起,整备三军。限二十日,我要看见一支能雪中行军、能山地作战的精锐。”
“孔甲听令。”
储君怔了怔,随即狂喜跪倒:“侄儿在!”
“你为监军,随军西征。但不掌兵符,不决军务——你的任务是看,是学,是记住这场仗的每一寸代价。”
孔甲脸色一僵,却不敢违逆:“……遵命。”
“姒廑。”
少年上前:“儿臣在。”
“你留守斟鄩,协理朝政。”扃顿了顿,补充道,“每日军报,由你整理呈报。东方诸侯动向,由你暗中监察。”
这个安排让朝臣们交换了眼色——让储君远征,却留王子监国,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最后,扃看向案上那节染血玉琮。
“将此玉琮,供奉于宗庙。”他说,“待王师凯旋之日,我要用岷山之玉,重新琢一只——用他们的族长之血,洗净这污秽。”
二、雪中行军
二十日后,大军开拔。
那是夏历十一月的朔日,北风已凛冽如刀。三万王师在斟鄩城外集结,黑压压的阵列从城门一直铺展到颖水河畔。战车四百乘,每乘驷马,车轮裹着防滑的草绳;步卒披皮甲,执青铜戈矛,背负二十日干粮;弓弩手腰悬箭囊,囊中羽箭的翎羽在风中瑟瑟颤抖。
扃登临城门楼,为大军饯行。按照礼制,他本应亲征,但朝中老臣泣血苦谏:“王上乃国之根本,不可轻涉险地。”最终妥协的结果,是由姒武任主帅,孔甲为监军,另派老将姒戚(宗正)为军师——名义上是辅佐,实为制衡。
饯行酒是三日前从阳城运来的烈醴,装在陶瓮中,瓮口封泥上盖着王玺。士兵们以什为单位,分饮一碗。酒液辛辣,入喉如烧,却让原本因严寒而僵硬的面孔泛起了血色。
孔甲骑马立于中军旗下。他今日换上了一身特制的戎装:玄色皮甲镶铜片,肩吞兽首,腰束宽带,背上猩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这身装束逾制了——按夏礼,只有主帅可着全甲,监军只应穿常服。但无人敢言。
姒武看在眼里,只对身旁的姒戚低声道:“此子心气太盛,恐生事端。”
老宗正叹了口气:“先王当年……也是如此。”
号角吹响。那是用野牛角制成的长号,声音苍凉浑厚,在旷野上传出很远。大军开始移动,战车辚辚,步卒踏起漫天尘土。从城楼上看去,像一条黑色的巨蟒,缓缓向西蠕动。
扃一直站在城楼上,直到最后一支队伍消失在冬日灰白的地平线。
“王上,风大了。”内侍低声提醒。
他没有动,只是问:“廑呢?”
“王子在宗庙,为出征将士祈福。”
“让他来。”
片刻后,姒廑登上城楼。少年穿得很厚,仍冻得鼻尖发红。他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向西方,那里除了荒芜的田野和铅灰色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你看出了什么?”扃问。
廑沉默良久,道:“儿臣看出……伯父很兴奋。”
“还有呢?”
“姒武将军很忧虑。”
“还有呢?”
少年抿了抿唇,终于说:“儿臣看出……这场仗,无论胜负,都会改变很多事。”
扃终于转头看他。三年的教导,这孩子已能看见表象之下的暗流。
“说说。”
“若胜,伯父携军功归来,威望大增,恐更不愿屈居人下。”廑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破碎,“若败……夏室威信扫地,四方诸侯必动。”
“所以这一仗,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恰到好处。”扃望向西方,“要胜到足以震慑西疆,又不能胜到让孔甲功高震主。要快,快到东方诸侯来不及反应;又要稳,稳到不会折损太多国力。”
廑倒吸一口凉气:“这……可能吗?”
“所以姒戚去了。”扃的目光深远,“他不仅是军师,更是一道保险。必要的时候……他会让这场仗,按我需要的方式结束。”
少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比北风更刺骨。
大军西行的第十日,遇到了第一场雪。
那雪来得毫无征兆。午时还是阴天,未时便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到了申时,已是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山道很快被覆盖,车轮陷进雪泥,马匹打着响鼻,不肯前行。
姒武下令就地扎营。士兵们砍伐道旁松木,搭建简易窝棚,点燃篝火。但柴薪潮湿,火苗微弱,浓烟呛得人流泪。
孔甲的营帐设在避风处,铺着三层羊皮。他正对着铜盆中的炭火出神,帐帘忽然被掀开,姒戚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监军,主帅有请。”
“何事?”
“前方探马来报,汶水上游……发现异状。”
中军帐内,姒武正俯身看着铺在案上的皮质地图。图上用朱砂标注的路线,在岷山区域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汶水本应在三十里外。”姒武的手指划过一道曲线,“但探马回报,河水……改道了。”
“改道?”孔甲皱眉,“冬日水枯,怎会改道?”
“不是自然改道。”姒武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是人为。岷山民在上游筑坝,将汶水主干引入支流。若我军按原计划渡河,只能走那条支流——而那里,两岸皆是悬崖。”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帐外风雪呼啸。
“他们算准了我们会来。”姒戚嘶哑道,“也算准了时间。”
孔甲一拳砸在案上:“那就强渡!我率先锋……”
“监军!”姒武喝道,“我军三万,若在狭窄河道遭伏,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那你说如何?!”
姒武沉默。他重新俯身看地图,手指在岷山周边的群山中移动。许久,他停在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上——那里写着两个字:“故道”。
“这是五十年前,先王泄征西羌时开凿的山道。”老将的声音带着不确定,“但多年未用,恐怕……”
“总比送死强。”孔甲抓起披风,“我带一队人先去探路!”
“不可!”姒戚拦住他,“你是监军,若有闪失……”
“若困死在此,一样是闪失!”孔甲甩开他的手,冲出营帐。
风雪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三、铜面巫军
探路队一百人,全是孔甲亲选的精锐。他们弃了战车,只骑马,每人带三日干粮、一壶箭、一把短戈。姒武本要派老卒带队,被孔甲拒绝:“既是我提议,自当我去。”
他们在风雪中跋涉了两日一夜。
“故道”早已被荒草和落石掩埋。有些路段,需要下马徒步,用短戈劈开荆棘。第二天黄昏,一名士兵失足滑落山崖,惨叫声在峡谷中回荡许久,最终被风雪吞没。
孔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第三日黎明,他们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脊。眼前豁然开朗——下方是蜿蜒的汶水,河面尚未完全封冻,在晨光中泛着铅灰色的光。而对岸,便是岷山氏的核心聚落:数百座石屋依山而建,中央一座巨大的祭台高耸,台上矗立着图腾柱,柱顶雕刻着狰狞的山鬼面相。
但让孔甲屏住呼吸的,不是聚落,而是河边。
那里有一支军队正在操演。
约三千人,阵列森严。他们不穿皮甲,而是披着某种暗红色的织物,脸上戴着青铜面具——面具铸成兽形,獠牙外露,眼孔处镶嵌着黑色矿石,在雪光中泛着幽光。最诡异的是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却僵硬如木偶,行进时无声无息,只有兵器碰撞发出单调的金属声响。
“铜面巫军……”孔甲身后,一名老卒喃喃道,“传说岷山太巫以秘药炼卒,服之则不畏伤痛,不惧生死……”
“装神弄鬼。”孔甲冷笑,但手心已渗出冷汗。
他仔细观察。那支军队的阵型,恰好封锁了汶水所有可能的渡口。若按原计划强渡,必会正面撞上。
“记下方位。”他低声道,“我们回……”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河对岸,祭台上忽然燃起熊熊烈火。火光中,一个身影登上高台——那是个枯瘦如柴的老者,披着五彩羽衣,手持骨杖。他面向孔甲等人藏身的山脊,似乎早已知道他们的存在。
然后,他举起了骨杖。
铜面巫军齐刷刷转身,三千张狰狞面具同时朝向山脊。下一瞬,他们动了——不是冲锋,而是以一种诡异的、近乎舞蹈的步伐,向山脚移动。
“被发现了!”老卒惊呼。
孔甲咬牙:“撤!”
但已经晚了。山道狭窄,马匹调头困难。而铜面军的速度快得惊人,他们似乎不受积雪影响,如鬼魅般逼近。
第一波箭雨从下方袭来。那不是普通的箭——箭镞绑着浸油的麻布,点燃后拖着黑烟,落在雪地上也不熄灭。两匹马中箭惊嘶,将骑手甩下悬崖。
“下马!据险而守!”孔甲拔剑怒吼。
幸存者迅速占据山道拐角处的巨石,张弓还击。但普通箭矢射中那些铜面士兵,对方只是晃了晃,继续前进。有一箭命中面具眼孔,那士兵仰面倒下,但很快又挣扎着爬起来——面具下根本没有惨叫,只有沉闷的、非人的低吼。
“他们……不是人……”年轻士兵颤抖着说。
孔甲的心脏狂跳。他想起临行前,廑说过的话:“恐胜负未定,先耗国力。”如果连一支侦察队都难以脱身,三万大军该如何?
就在这时,山道另一端传来号角声。
夏室王师的号角。
“援军!”士兵们欢呼。
姒武亲自率一千轻骑赶到。他们没有走“故道”,而是冒险从另一条更险峻的小路翻山。老将一马当先,手中长戈挑飞一名铜面士兵,回头对孔甲吼道:“上马!走!”
回营路上,孔甲一言不发。他的披风被箭矢撕裂,左臂有一道擦伤,血渗出来,在寒风中很快凝固。直到看见大营篝火时,他才忽然开口:
“将军,那些戴面具的……究竟是什么?”
姒武沉默良久,缓缓道:“四十年前,先王不降征西羌时,也遇到过类似的东西。战后俘虏交代,那是用秘药和巫术控制的死士。服药后力大无穷,不知疼痛,但……只能活三个月。”
“三个月?”
“是。所以他们不是常备军,是专门为这场仗准备的。”姒武勒住马,望向风雪弥漫的岷山方向,“岷山族长赌上了一切。他知道,只要撑过这个冬天,夏室必退。”
孔甲握紧了缰绳:“那我们……”
“我们必须在三个月内,结束这场战争。”
四、汶水血战
大军最终放弃了“故道”,选择了一条更远、但更隐蔽的路线:沿汶水支流上行,绕到岷山聚落北侧。这条路要多走十天,且需要穿越一片被称为“鬼哭林”的原始森林。
森林中古木参天,终年不见日光。即便是正午,林中也昏暗如黄昏。更诡异的是风声——穿过密集的树冠时,会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鬼哭林”由此得名。
行军第七日,出现了第一个逃兵。
那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自豫州农庄。夜里站岗时,他忽然扔下长戈,尖叫着冲向森林深处,口中喊着“有鬼!有鬼!”。翌日,士兵们在三里外找到了他的尸体——靠坐在一棵巨树下,眼睛圆睁,表情扭曲,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恐慌开始在军中蔓延。
“是瘴气。”姒戚检查尸体后断定,“这林中有毒瘴,吸入后会致幻。所有士兵,用湿布掩住口鼻。”
但效果有限。每日仍有数人失踪或发疯。粮草也开始短缺——原本计划的二十日粮,因绕远路已消耗过半。姒武不得不下令减半配给。
孔甲变得异常沉默。他每日巡视营寨,检查岗哨,记录伤亡。那些年轻士兵死前的恐惧眼神,像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他开始理解叔父说的“代价”——这不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王师伐某,克之”,而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在具体的痛苦中死去。
第二十日,他们终于走出了鬼哭林。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河谷,汶水在此拐弯,冲积出一片平坦的滩涂。而对岸,岷山聚落已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祭台上昼夜不熄的火光。
“就是这里。”姒武指着滩涂,“此处水浅,河床坚实,可涉渡。”
“对面必有埋伏。”孔甲说。
“所以需要诱饵。”
老将的计划简单而残酷:派一支敢死队先行渡河,吸引铜面巫军主力;待敌军暴露位置,主力再分三路强渡,直取祭台。
敢死队五百人,需要自愿者。
营寨中,篝火噼啪作响。姒武站在土台上,说明了任务。然后,他沉默了——这不是命令,是请求。
许久,第一个士兵站起来。那是个脸上有疤的老卒,哑着嗓子说:“我儿子死在使者姒戎被杀的祭台上。我去。”
第二个、第三个……五百人很快凑齐。他们多是亲人死在岷山之手,或是家乡被西羌侵扰过的。没有人哭泣,只是默默地检查兵器,用布条把戈柄缠紧,以免沾血打滑。
孔甲走到那老卒面前,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对方肩上。
“活着回来。”他说。
老卒笑了,露出一口黄牙:“监军,替我们多杀几个。”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敢死队出发了。
他们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河水。初冬的汶水刺骨,很快有人冻得嘴唇发紫,但没有一人出声。对岸,铜面巫军果然出现——黑压压的一片,在晨曦微光中如鬼影幢幢。
当敢死队踏上滩涂时,战斗爆发了。
那不是两军交战,而是一场屠杀。铜面士兵不知疼痛,以命换命。敢死队很快被分割包围,惨叫声、金属碰撞声、骨骼碎裂声响成一片。老卒的披风被血浸透,他砍倒了三个敌人,最终被一柄石斧劈中肩膀,倒在河水中,鲜血染红了一片水面。
但他们的牺牲换来了情报——铜面军的主力,全部集中在滩涂正面。
“就是现在!”姒武挥旗下令。
中军号角长鸣。三路大军同时涉渡。左路由姒武亲率,直扑滩涂;右路由副将带领,迂回包抄;而中路,姒戚交给了孔甲。
“监军,祭台就交给你了。”老宗正说,“拿下它,巫军自溃。”
孔甲点头,翻身上马。他身后是三千精锐,全部是战车和骑兵。马蹄踏破河水,溅起丈高水花。
渡河出奇地顺利。铜面军被左右两路牵制,中路空虚。孔甲一马当先,冲上河岸,长剑挥过,一名铜面士兵的头颅飞起——面具下,是一张枯槁如尸的脸,眼睛浑浊无神。
祭台就在前方三百步。
台上,那个羽衣太巫高举骨杖,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吟唱,剩余的铜面军变得更加疯狂,甚至开始无视伤害,只知向前冲杀。
“射死他!”孔甲怒吼。
弓弩手齐射。但箭矢在祭台外围三尺处,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墙壁,纷纷坠落。太巫身边,浮现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巫术屏障……”有士兵惊呼。
孔甲咬牙,催马前冲。战车撞飞挡路的敌人,直扑祭台台阶。就在他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太巫忽然转头,看向他。
那是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全黑,如深井。
孔甲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响起无数窃窃私语,眼前闪过幻象:他坐在斟鄩王座上,戴着十二旒玄冕,下方朝臣跪拜……但下一刻,王座崩塌,他坠入无底深渊……
“监军!”
一声暴喝将他拉回现实。是姒戚——老宗正不知何时也冲到了台下,手中举着一面铜镜。镜子反射着初升的阳光,照向太巫。
光晕屏障波动了一下。
“那是日光铜镜!”姒戚吼道,“巫术畏阳!趁现在!”
孔甲猛醒,一跃而上。太巫尖叫,骨杖指向他,一股无形的力量压来,如巨石撞胸。孔甲喷出一口血,但脚步未停——他想起父亲不降的话:“战场上,向前一步是生,退后一步是死。”
十步、五步、三步……
他挥剑。
骨杖应声而断。
太巫的尖叫声戛然而止。那双全黑的眼睛迅速褪色,恢复成普通的浑浊。他踉跄后退,喃喃道:“不可能……星象明明……”
话未说完,孔甲的剑已刺穿他的胸膛。
羽衣老者倒下时,祭台上的火焰骤然暴涨,然后迅速熄灭。台下,所有铜面士兵同时僵住,如断了线的木偶,纷纷倒地。面具摔落,露出下面一张张毫无生气的脸。
战场忽然安静了。
只有风声,和伤者的呻吟。
孔甲站在祭台上,俯瞰下方。滩涂已被血染红,尸体堆积如山。敢死队五百人,无一生还。王师伤亡,尚未清点,但绝不会少。
他抬头,看向东方。太阳正完全升起,金光刺破晨雾,照在汶水上,照在血泊上,照在他沾满血污的脸上。
胜利了。
但他感觉不到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冰冷的疲惫。
五、归程
岷山族长是在祖庙中被俘的。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没有反抗,只是跪在祖先牌位前,平静地等待。当姒武带兵闯入时,他缓缓转身,问的第一句话是:
“我的太巫……死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笑了,笑容惨淡:“星象说,夏室王气将散……原来,散的不是你们,是我们。”
按照扃的命令,族长被押解回斟鄩,公开处刑。岷山聚落未被屠城,但所有青铜器、玉料、粮食被收缴,青壮被编为奴工,送往阳城铸铜坊。西疆三十六部族闻讯,纷纷遣使请罪,重新献上贡赋。
大军在岷山休整十日后,开始班师。
归程比去时更艰难。伤员需要照料,粮草几乎耗尽,又一场大雪封住了山路。每日都有伤重不治的士兵被埋在路旁,插一根简陋的木牌,写上姓名籍贯。
孔甲变得沉默寡言。他经常骑马走在队伍末尾,回头望向岷山方向。那个曾经让他兴奋的“建功立业”的梦想,如今被血与雪浸透,变得面目全非。
一日宿营时,姒戚找到他,递给他一壶酒。
“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战?”老宗正问。
孔甲点头,灌了一口酒。酒很烈,烧得他眼眶发热。
“你父亲当年也是。”姒戚望着篝火,“第一次征东夷回来,他在宗庙里跪了一夜。我问他跪什么,他说……跪那些回不来的人。”
“叔父呢?”孔甲忽然问,“他打过仗吗?”
“打过,但不多。你父亲把他保护得很好。”姒戚叹了口气,“先王曾说,扃是‘守鼎之人’,不需要沾染太多血。但现在看来……”
他没有说下去。
孔甲又灌了一口酒,低声道:“回斟鄩后,我该做什么?”
“做你该做的。”姒戚看着他,“记住这场仗,记住每一个死去的人。然后,想清楚——你想要的那个王座,究竟值不值得用这么多血来换。”
二十日后,大军终于看见斟鄩城墙。
城门大开,百姓夹道迎接。他们欢呼,抛洒黍米,载歌载舞。但在孔甲听来,那些欢呼遥远而虚幻。他只看见伤兵们被抬下,看见阵亡者家属在人群中寻找亲人,找到的抱头痛哭,找不到的茫然四顾。
王庭前,扃亲自出迎。
他站在九鼎之间,穿着正式的玄冕,身后是全体朝臣。当姒武呈上岷山族长的青铜冠时,扃接过,高高举起。
朝臣跪拜,山呼万岁。
孔甲跟着跪下,额头触地。夯土地面的冰凉,让他想起汶水河滩的触感。
仪式结束后,扃单独召见了他。
在宗庙偏殿,叔侄相对无言。许久,扃问:“学到了什么?”
孔甲张了张嘴,想说“学到了用兵之道”,想说“学到了巫军破法”,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
“学到了……一将功成万骨枯。”
扃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他走到窗前,望向庭中那尊豫州鼎。鼎身依旧素净,但此刻阳光照在上面,竟反射出一种沉郁的光泽。
“那些血,不会白流。”他轻声说,“西疆至少可稳十年。东方诸侯短期内不敢妄动。你父亲想要的‘稳固’,我做到了。”
“用三千条命换的。”孔甲说。
“是。”扃转身,直视他,“这就是王座的代价。你父亲当年征东夷,死了八千人;征西羌,死了五千人。每一寸疆土,都浸着血。你现在还觉得,坐在这个位置上,是享受吗?”
青年沉默了。
扃走到他面前,将一物放在他手中——是那节被血污的玉琮,已经仔细清洗过,但青玉肌理中,暗红色的痕迹再也去不掉了。
“带回去,放在你案头。”扃说,“每日看它,问自己:若有一天你坐在那个位置,会不会让更多玉琮,染上这样的颜色。”
孔甲握紧玉琮,玉石冰凉刺骨。
他行礼退出。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
“叔父,星象说夏室王气将散……您信吗?”
扃没有回答。他只是望向宗庙正殿,那里供奉着夏室列祖列宗的牌位,最末尾的一块空着——那是留给他的位置。
许久,他说:
“我信人事。”
尾声
是夜,扃独自登上王宫最高的观星台。
太卜姒衍早已候在那里,老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手中捧着新绘的星图。
“王上请看。”他指着紫微垣方向,“那颗客星……昨夜,灭了。”
扃仰头。夜空澄澈,银河如练。紫微垣群星璀璨,那颗困扰了三年的赤色光点,已消失无踪。
“灭了?”他重复。
“是。无声无息,如烛火被风吹熄。”姒衍的声音带着敬畏,“老臣占卜,得‘大吉’。天意……终究站在夏室这边。”
扃没有说话。他只是久久地仰望着星空。
三年前,客星出现,预示刀兵。三年后,刀兵已过,客星熄灭。一切仿佛一个完美的轮回。
但他知道,不是。
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孔甲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血与雪冷却,沉淀成了更危险的东西。西疆虽定,东方犹疑。而他的儿子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太傅昨日禀报,廑已能完整阐述《禹贡》治国之道,甚至开始质疑某些沿袭百年的旧制。
风吹起他的衣袂,寒意刺骨。
他想起不降禅让那日说的话:“我给你三年时间。”
三年之期,已满。
他做到了吗?稳住了局面,平定了西疆,让夏室在这动荡的时代,继续屹立。
但下一步呢?
扃低下头,看向手中的半片龟甲——那是岷山太巫占卜用的,缴获时已经裂纹遍布。他将龟甲举到眼前,透过裂纹的缝隙,看向星空。
裂纹将星空切割成破碎的光斑。
就像这个天下,看起来完整,实则暗藏无数裂痕。
他握紧龟甲,边缘的棱角刺痛掌心。
然后,他转身,走下观星台。
台阶很长,很暗。但每一步,都踏得坚实。
因为他是姒扃。
是那个被兄长选中,要成为一面“盾”的人。
而盾的使命,不是进攻,是坚守——在风雨来袭时,屹立不倒;在刀剑加身时,护住所珍视的一切。
无论那需要多少年。
无论代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