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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不降●尾声:长河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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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降退位第十年,仲夏六月
阳翟,淇水畔草庐


一、浮石

晨露还挂在草叶上时,不降已经醒了。

七十九岁(按本章年龄计算)的老人,睡眠很浅,往往在寅时过半就再无睡意。他慢慢坐起身,摸索着拿起枕边的拐杖——还是那根秦岭紫竹的,用了快二十年,握柄处已被手掌磨得温润如玉。

草庐很简陋,三间茅屋,一圈竹篱,面朝淇水,背靠小丘。这是他自己选的地方,离阳翟别宫五里,离最近的村落也有三里,真正做到了“隐居”。十年来,除了每月一次医官来诊脉、每季一次宫中送来用度,几乎无人打扰。

他推开柴门,走到河边。

淇水在这里拐了个弯,形成一片平静的回流区。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游鱼穿梭在水草间。不降在河边的大石上坐下,将拐杖放在一旁,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块浮石。

姒鲲十年前送来的礼物,南海火山之骨。拳头大小,通体乌黑,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轻得像一片枯叶。不降每天早晨都会拿出来,放在掌心,感受它的重量——或者说,感受它几乎没有重量。

“太轻了……”

他喃喃自语,将浮石轻轻放入水中。

石头浮在水面,随着微澜轻轻摇晃,既不沉没,也不远漂,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打转。不降看着它,想起姒鲲当年说的话:“帝王就像船,天下就像海。船要浮在海面上,不能太沉,也不能太轻。”

他这一生,前五十九年太沉了——沉到压弯了脊梁,压坏了腿脚,压得夜夜难眠。后十年,又似乎太轻了——轻到像这片浮石,无所依凭,随波逐流。

可真的是“无所依凭”吗?

不降伸手,将浮石捞起。石头的孔洞里渗出了水,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光。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孔洞,这些看似让石头变轻的“缺陷”,恰恰是它能浮起来的原因。

就像他这一生。那些遗憾、那些妥协、那些不得不做的残忍决定,那些放不下的责任和愧疚——这些“孔洞”,这些生命的残缺,反而让他没有沉没。

他笑了笑,将浮石重新揣入怀中。

起身时,右脚踝传来熟悉的刺痛。十年了,足疾从未真正好转,只是从剧痛变成了钝痛,从无法站立变成了可以勉强行走。医官说,这是年老气血衰败,药石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他拄着拐杖,沿着河岸慢慢走。晨风带着水汽和青草的气息,几只白鹭从芦苇丛中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对岸。远处,阳翟城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炊烟已经开始升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只是这天地间一个普通的老人。


二、三封来信

回到草庐时,篱笆外已经停着一辆简朴的马车。

驾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少府司低阶官吏的服饰,见不降回来,连忙下车行礼:“小人奉少府丞之命,为老王爷送来本月的用度,还有……三封信。”

不降点点头,示意他将东西搬进屋内。米、面、盐、肉干、药材,都是按例供给,不多不少。倒是那三封信,让他有些意外。

十年了,几乎没人给他写信。扃继位后,前三年还会每季派人送来“问安书”,但内容都是官样文章:朝政如何平稳,边疆如何安宁,百姓如何富足。不降回信也简单:“知道了,好好治国。”第四年开始,连问安书也少了,变成了一年一次。到第七年,彻底没了。

他理解。新王需要树立权威,需要让朝臣和天下知道:现在是扃的时代,不是不降的时代。一个退位的先王,最好的状态就是“消失”。

可现在,一下子来了三封信。

不降在窗前的木案前坐下,拆开第一封。

是扃的笔迹,但内容很私人,不是官方文书:

“王兄尊鉴:暌违十载,思念日深。去岁冬,西羌大酋‘爰剑’率部来降,献良马千匹,请为藩属。弟忆当年,王兄曾言:‘羌人反复,降时当抚,叛时当诛,然诛不如抚。’故准其请,设‘羌道’,命爰剑为道守,岁贡马三百匹。羌地由此定。”
“今春,东海王鲲遣使来朝,献‘龙涎香’十斤,‘海心玉’一方。使者言,鲲王近年身体欠佳,已命长子‘波’监国。波年二十,有祖风,好航海,曾率船队南行万里,至‘赤道无风带’,见陆地广袤,土人黧黑,语言不通。鲲王请赐《夏书》《历法》各一套,欲传文明于海外。弟已准。”
“朝中诸事平稳,唯孔甲……唉。自王兄禅位,孔甲闭门不出,十年不朝。去岁其子‘皋’成年,行冠礼,孔甲仍未露面。弟数次遣使慰问,皆被拒之门外。近日闻,孔甲在封地广蓄武士,私铸兵器,恐有异心。然无实据,未敢轻动。弟心忧之,特禀王兄知。”
“另:廑今年二十,已娶孔甲之女‘妺’为妻。妺温婉贤淑,廑甚爱之。明年,弟欲传位于廑,效王兄当年故事,退居西境,了此残生。届时,还望王兄指点。”
“弟扃,顿首再拜。”

信很长,写得很密。不降看完,沉默了很久。

羌人归附,这是好事。当年他西征九苑时,就想过彻底解决羌患,但国力不允许,只能采取守势。扃用怀柔政策,不战而屈人之兵,确实比自己当年更高明。

姒鲲老了,要传位了。波那孩子不降见过,十年前跟随父亲来阳城朝贡,那时才十岁,眼睛亮得像星星,一直追问“陆地上最高的山有多高”“最长的河有多长”。没想到现在也能率领船队远航万里了。传文明于海外……姒韦若在天有灵,当感欣慰。

可孔甲……

不降的心揪紧了。十年闭门不出,私蓄武士,私铸兵器。这个儿子,终究没有放下仇恨。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当年禅让时,孔甲眼中那种刻骨的恨意,他就知道不会轻易消散。但他希望时间能冲淡一切,希望孙子皋的成长、女儿妺的婚姻,能让孔甲慢慢释怀。

现在看来,他太天真了。

仇恨就像一颗种子,埋在地下,表面上草木枯荣,底下却在悄悄生根、发芽、蔓延。十年,足够它长成一棵毒树了。

不降叹了口气,拆开第二封信。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七月十五,月圆之夜,淇水北岸,三棵柳树下。姒薇留物,当归于君。”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字迹也很陌生。但不降的心脏猛地一跳。

姒薇留物?

姑姑十年前就去世了,临终前将那封关于禅让的密信交给他,已经是他知道的“最后之物”。难道还有别的?

而且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十年后的今天?

七月十五……就是一个月后。

不降将信纸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没有其他信息。他想了想,将信折好,放入怀中。这件事,他需要独自处理。

第三封信,是一卷用鱼鳔纸写的“海书”。不降这些年跟着姒鲲派来的使者学过一些,勉强能读懂大意:

“不降王兄尊鉴:弟鲲,病矣。医言肺疾,与先父同,恐不久人世。此生得遇王兄,陆海同心,兄弟相扶,无憾矣。”
“长子波,性类弟少时,好探索,喜冒险,然缺治国之才。次子涛,性沉稳,通政务,宜继王位。然波为长,涛为次,若传涛,恐生内乱。弟思之再三,决意效王兄当年:传位于涛,封波为‘远洋侯’,许其组建船队,探索未知海域。如此,各得其所。”
“另:弟近年整理先父遗物,得密卷一卷,记‘星铁秘库’另半钥匙之下落。据载,钥匙分藏两地,一在邙山陵墓(随泄王葬),一在黄河秘穴(姑母所藏)。然卷末有添注,言:‘邙山之钥已于泄王七年洪水中随陵塌陷,不知所踪。黄河之钥,姑母临终前另埋他处,图藏于……’”
“字迹至此中断,似未写完。弟思此或为姑母最后之秘,特抄录此段,呈于王兄。若王兄得空,或可一查。”
“海天辽阔,此生难再相见。唯愿来世,仍为兄弟。弟鲲,绝笔。”

信到此结束。

不降的手在颤抖。

姒鲲也要死了。才五十八岁,和父亲姒韦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病。这就是海上男儿的宿命吗?风浪里搏杀半生,最后被海风侵蚀了肺腑。

而星铁钥匙……

原来邙山的那一半已经遗失在洪水中。原来姑姑还藏了另一幅图,关于黄河钥匙的真正埋藏地。可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在临终前,以这种方式留下线索?

不降忽然想起十年前,姑姑临终时的情景。

那时姒薇已经八十六岁,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不降跪在榻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冰。

“姑姑……”他哽咽。

姒薇睁开眼睛,眼神已经浑浊,但依然有一丝光。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不降以为她是胸口痛,连忙唤医官。但姒薇摇头,手指依然指着心口,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然后,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缓缓闭上。

医官说,长公主走了。

不降当时以为,那最后的动作只是无意识的抽搐。可现在想来……

难道姑姑是在暗示,秘密藏在“心里”?或者,藏在某个与“心”有关的地方?

他站起身,在屋内踱步。十年了,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焦躁。仿佛有什么巨大的、被掩埋的东西,正在缓缓浮出水面。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烈,蝉开始鸣叫。

夏天,真的来了。


三、月下柳影

七月十五,亥时

月亮很圆,像一面银盘悬在夜空,将淇水照得波光粼粼。

不降拄着拐杖,站在北岸的三棵柳树下。这是淇水畔最老的三棵树,据说有百年树龄,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条垂到水面,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他提前一个时辰就到了。不是着急,是谨慎。十年隐居,他养成了习惯:重要的会面,一定要提前到场,观察环境,确认安全。

四周很安静。只有水声、风声、虫鸣。远处阳翟城的灯火已经稀疏,大部分人都睡了。

子时将至。

不降靠在最粗的那棵柳树上,闭目养神。脚踝的疼痛隐隐传来,但他习惯了。

突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不是从路上,是从水里。

不降睁开眼睛,看向河面。月光下,一个人影从水中缓缓走出——不是游泳,是行走,河水只到他腰部。那人身材高大,穿着贴身的水靠,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谁?”不降压低声音,手按住了怀中的短刀——这是他十年来唯一随身携带的武器。

蒙面人在岸边停下,单膝跪地:“老王爷恕罪。小人‘渔’,奉长公主遗命,守护此物十年。今日期满,特来交付。”

声音很年轻,但沙哑,像是常年不说话的人。

“奉遗命?”不降皱眉,“姑姑十年前就去世了。”

“是。长公主临终前三日召见小人,命小人立誓:守护此物十年,期间不得打开,不得示人,不得离开淇水。十年期满的七月十五月圆夜,交予老王爷手中。”蒙面人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双手奉上,“长公主说,若十年后老王爷已不在人世,便将此物沉入黄河,永不见天日。”

不降接过包裹。不大,手掌大小,但很沉。油布用鱼胶密封,边缘有火漆,漆印是姒薇的浪花纹章。

“你守了十年?”他问。

“是。小人本是黄河上的渔夫,三十年前家人染疫,全凭长公主施药救命。此恩无以为报,故立誓守密。”蒙面人顿了顿,“十年间,小人以捕鱼为生,日夜守在淇水畔,从未离开超过一日。此物一直藏在水下秘穴,每月检查一次,确保完好。”

不降看着这个陌生人,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姑姑究竟布了多少局?安排了多少后手?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哪怕死后十年,棋子依然在按她的意志移动。

“辛苦你了。”他缓缓道,“现在,你可以自由了。”

蒙面人深深一揖:“谢老王爷。小人使命已完成,这就告辞。愿老王爷……珍重。”

说罢,他转身,重新走入河中,很快消失在月色下的水波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降握着油布包裹,在原地站了很久。夜风吹过,柳枝拂过他的脸颊,像温柔的抚摸。

他最终没有当场打开包裹。

而是带着它,慢慢走回草庐。

他知道,有些秘密,需要独自面对。


四、最后之秘

油布包裹里,是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卷羊皮,上面画着一幅极其精细的地图——黄河中游某段,标注着一个红点,旁边有细密的注解。这就是星铁钥匙(黄河那一半)的真正埋藏地。与姒鲲信中说的“字迹中断”不同,这幅图完整、清晰,甚至标明了水下洞穴的入口、深度、以及开启方法。

姑姑果然留了一手。

另一样东西,是一封血书。

真的是用血写的——不是朱砂,是真正的、已经变成褐色的血。羊皮质地,折成方块,展开后能看到字迹潦草,有些地方甚至模糊不清,显然是临终前仓促写就。

不降压下心中的悸动,就着油灯,仔细阅读:

“不降吾侄:当你看到此信时,老身已死去十年。有些话,活着时不能说,死了反倒可以说了。”
“首先,关于你父亲——我弟弟泄。他一直活得很苦,你知道吗?不是苦于国事,是苦于心结。他一生都想超越父亲芒王,可到头来发现,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在父亲阴影之下。他开拓不了海洋,只能固守陆地;他破解不了星铁之秘,只能封存;他甚至……不能按自己的意愿选择继承人。”
“所以他留下了三重遗诏。明诏传位,密诏分海,血诏藏秘。你以为这是他深思熟虑的布局?不,这是他绝望中的挣扎——他找不到完美的解法,只能把所有可能性都留下,让后人去选择。”
“你做得比他好。你守住了陆,稳住了海,改了历法,平了内乱,还在最后关头做出了最艰难的抉择——禅让。老身以你为荣。”
“但有些真相,老身必须告诉你。”
“第一,星铁秘库里的‘终极智慧’,不是造福苍生的知识,而是……毁灭的力量。大禹王当年铸九鼎、封秘库,不是为了传承文明,是为了封印危险。那种叫‘星铁’的天外之物,可以铸成无坚不摧的兵器,也可以引发焚天灭地的大火。禹王试过,失败了,死了数万工匠,烧毁了整座矿山。所以他封存了一切,希望后人永远不要打开。”
“第二,钥匙分藏两地,不是为了防止滥用,而是为了……永远无法集齐。你父亲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临终前故意让你选择——选邙山还是黄河。无论你选哪个,都只能得到一半。而另一半,他早就做了手脚:邙山的钥匙随葬是真,但陵墓位置他改动了,真正的钥匙埋在别处;黄河的钥匙,老身也确实藏了,但藏的不是开启秘库的钥匙,而是……”
“而是另一件东西。”
“一件比星铁更危险的东西。”
“禹王留下的,不止一个秘库。而是两个。一号库封存星铁,二号库封存……‘禁忌的知识’。关于天地如何创造,星辰如何运行,人类从何而来,又终将归于何处。禹王认为,这些知识一旦泄露,会动摇‘天命’的根基,会让人类失去对神灵的敬畏,最终走向自我毁灭。”
“所以他将二号库的钥匙分成三份:一份随自己葬于会稽山,一份交予最信任的巫祝世家代代秘传,最后一份……就是你手中的这一半。”
“是的,你手中的不是星铁钥匙,是‘天问’钥匙。”
“现在你明白了吗?你父亲让你选的,从来不是‘要不要打开秘库’,而是‘要打开哪个秘库’。星铁库虽然危险,但好歹是看得见的危险。天问库……是看不见的深渊。”
“老身思考了一生,最终决定:这个选择,应该由你来做。所以老身藏起了这幅真正的地图,设下十年之约。十年,足够你褪去王者的光环,足够你沉淀一生的得失,足够你以平常心面对这个终极抉择。”
“地图在此。去不去找,找到后开不开,开了后怎么办——全都由你决定。”
“老身只提醒一句:有些问题,一旦问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最后,关于夏室的未来。老身占卜过,也推演过。夏祀将衰,但不会绝。陆上的王权会更迭,海上的血脉会延续。而你,不降,你这一生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交给天命吧。”
“珍重。姒薇,绝笔。”

信到此结束。

不降坐在油灯前,一动不动。

油灯的火苗在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那影子随着火光摇曳,忽大忽小,像一个挣扎的灵魂。

他感到一阵眩晕。

不是身体上的,是认知上的。他花了六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价值观、对祖先的敬仰、对职责的理解,在这一刻,被这封信彻底颠覆了。

祖父芒王开拓海洋,不是为了荣耀,而是为了逃避?父亲泄固守陆地,不是为了稳定,而是因为无能?九鼎不是镇国之器,而是封印之锁?星铁不是希望之源,而是毁灭之火?

而那个他一直以为的“终极秘密”,原来只是表层。下面还有更深的、更黑暗的真相。

“天问……”他喃喃自语。

问天?天可问吗?

大禹王都不敢问,所以封存。父亲不敢问,所以逃避。姑姑不敢问,所以设下十年之约,把问题抛给他。

而现在,七十九岁的他,一个退位十年、行将就木的老人,要去问吗?

他看向桌上的羊皮地图。那些精细的线条,那些标注,那个红点——黄河中游,砥柱山附近,水下三十丈,有一处天然溶洞,洞中有洞,最深处藏着二号库的入口。

去,还是不去?

开,还是不开?

问,还是不问?

窗外,传来了鸡鸣。

天要亮了。


五、长河入海

三个月后,仲秋八月
黄河,砥柱山下

不降最终还是来了。

不是一个人。他带了一个人——渔,那个守护秘密十年的蒙面人。现在渔已经不蒙面了,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黝黑精瘦,沉默寡言,但水性极好,对黄河了如指掌。

“老王爷,就是这里。”渔指着前方湍急的河面,“砥柱山在这里分了黄河水道,主流通北,支流绕南。水下暗流复杂,但长公主地图上标注的入口,就在北岸水下三十丈,一处被水草覆盖的岩缝后。”

不降站在小船上,看着奔腾的黄河水。秋日的黄河水势已减,但仍浑浊汹涌,拍打着砥柱山的岩壁,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你确定要下去?”渔问,“水下极寒,暗流汹涌,而且……老王爷您的身体……”

不降摇摇头:“我不下去。你下去,把东西取上来。”

渔愣住了:“老王爷不亲自……”

“有些东西,不需要亲眼看见。”不降望着河水,声音很平静,“你下去,找到那个铜匣,带上来。不要打开,不要看里面的东西。带上来,交给我,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渔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小人遵命。”

他脱去外衣,只穿贴身水靠,腰间系上绳索,另一端固定在船上。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跃入水中。

水花溅起,很快恢复平静。

不降坐在船头,静静等待。

他想起这三个月来的准备。先是用一个月时间研究地图,确认位置。然后用一个月时间训练渔——不是训练水性,渔的水性已经够好,是训练如何在复杂水况下精准定位、如何安全进出洞穴、如何应对突发状况。

最后一个月,他处理了所有身后事。

给扃写了最后一封信,没有提钥匙的事,只是说“朕老了,要去远方寻一处清净地终老,勿念”。给姒鲲也写了信,同样没有提真相,只是说“陆海盟誓,永世不忘。愿来生,仍为兄弟”。甚至给孔甲也写了一封——虽然知道儿子可能根本不会看,但还是写了:“吾儿,父亲一生亏欠你最多。但父亲不后悔。愿你放下仇恨,好好活着。”

然后,他变卖了草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换成金饼,一半给了渔作为酬劳,一半带在身上。

现在,他坐在黄河上,等待那个可能改变一切的秘密。

时间过得很慢。

绳缆不断放出,十丈,二十丈,二十五丈……突然,绳缆剧烈晃动起来!

不降心中一紧,连忙抓紧绳缆。水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像是岩石崩落。绳缆时松时紧,显然渔在下面遇到了麻烦。

他该拉绳吗?还是该放手?

就在犹豫时,绳缆突然一松——不是断裂,是渔主动解开了!

不降的心沉了下去。没有绳缆,在这湍急的黄河里,渔生还的几率……

“哗啦——”

水花炸开,一个人影冒出水面。是渔!他单手抱着一个青铜匣子,另一只手拼命划水,向小船游来。他的脸上有血,水靠也被划破了好几处,显然在水下经历了惊险。

不降连忙伸手,将渔拉上船。渔瘫在船底,大口喘气,怀中还死死抱着那个铜匣。

“下、下面……”渔喘息着说,“洞穴塌了……入口被埋了……小人拼命才……才抢出这个……”

不降接过铜匣。不大,一尺见方,表面铸着古朴的云雷纹,正中有一个锁孔——形状和他手中的半把钥匙完全吻合。铜匣很沉,摇动时里面有轻微的碰撞声。

“你休息。”不降说,然后划动船桨,将小船驶向岸边。

上岸后,渔已经恢复了一些。他坐在岩石上,看着不降手中的铜匣:“老王爷……要打开吗?”

不降没有回答。

他走到一处平坦的岩石上,将铜匣放下。然后,从怀中取出那半把星铁钥匙——不,现在他知道,这是“天问”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严丝合缝。

轻轻一拧。

“咔哒。”

锁开了。

不降的手停在铜匣盖上。只要掀开,就能看到里面的东西——那个被大禹王封印、被历代先王隐藏、被姑姑用十年之约守护的“禁忌知识”。

渔屏住了呼吸。

河风吹过,带来远方的水汽和凉意。砥柱山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黄河在脚下奔腾不息,向东,一直向东,流入茫茫大海。

不降忽然笑了。

他松开手,没有掀开铜匣,而是重新锁上,拔出了钥匙。

“老王爷?”渔困惑。

“不开了。”不降将铜匣抱起,走到河边,“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有些秘密,就应该永远是秘密。”

他举起铜匣,用力一掷——

铜匣划出一道弧线,落入黄河,瞬间被浊浪吞没,消失无踪。

渔惊呆了:“您……您扔了?那可是……”

“那是什么?”不降转身,看着渔,“是能解答一切疑问的终极智慧?还是能毁灭一切的禁忌力量?都不重要了。”

他望向东方,望向黄河入海的方向:“重要的是,夏还在,陆海还在,人们还在生活——耕种、捕鱼、婚嫁、生育、祭祀、死亡。一代又一代,就像这黄河水,奔流不息。”

“知识会让人骄傲,智慧会让人孤独。而平凡的生活……才是大多数人的归宿。”

他拍了拍渔的肩膀:“走吧。天快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渔似懂非懂,但还是点点头,起身收拾东西。

两人沿着河岸,慢慢向西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黄河滩涂上,随着行走而晃动,像两个倔强的、不肯屈服于时间的灵魂。

不降走得很慢,右脚还是很痛。但他没有拄拐——他把拐杖也扔进了黄河。现在,他真正“无依无凭”了。

可奇怪的是,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仿佛卸下了最后一副重担。

“老王爷,”渔忽然问,“您说,这黄河水,最终会流到哪里?”

不降想了想:“流到海里。”

“那海呢?海又流到哪里?”

“海……不流。海就是终点,也是起点。海水蒸发成云,云变成雨,雨落入山,山泉汇成溪,溪流成河,河又入海。”不降说,“一个循环。没有真正的终点,也没有真正的起点。”

就像夏王朝。芒王开拓,泄王固守,他平衡,扃延续,将来廑继位,孔甲的后人可能又会夺回……起起落落,盛盛衰衰。但姒姓的血脉,夏的文化,陆海的记忆,会在这种循环中,以某种方式延续下去。

也许有一天,陆上的夏灭亡了,海上的夏还在。也许有一天,海上的夏也消失了,但星铁的传说还在,九鼎的故事还在,大禹治水的功绩还在。

只要还有人记得,只要还有河流奔向大海,只要还有星辰在夜空闪烁——

夏,就没有真正死去。

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活在了时间里。


六、余音

不降退位第十一年,孟春正月
阳翟,草庐

冬天最冷的时候,不降的病加重了。

足疾蔓延到了整条右腿,心疾发作得更频繁,咳嗽也开始带血。医官来看过,摇头,开了些温和的滋补药,但私下对渔说:“准备后事吧。”

渔红着眼眶,日夜守在榻前。

不降却很平静。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就看着窗外的天空,或者让渔扶他到河边坐一会儿。

正月十五,元宵。

渔从阳翟城买了糯米粉和芝麻馅,想给不降做元宵。不降难得精神好,笑着说:“我来教你,我年轻时,可是很会做这个的。”

他坐在灶前,慢慢地揉面,包馅,搓圆。手很抖,做出来的元宵大小不一,有些还露了馅。但他做得很认真,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煮好后,渔盛了一碗给他。不降吃了一个,点点头:“嗯,还是那个味道。”

然后他放下碗,看着渔:“我死后,你就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床下有个陶罐,里面有些金饼,够你用一辈子。”

渔的眼泪掉下来:“小人……小人想守着这草庐,守着老王爷的坟……”

“傻孩子。”不降笑了笑,“人死了,就是一把土,守什么?你应该去生活,去娶妻,去生子,去像这淇水一样,流向更广阔的地方。”

他顿了顿:“如果有一天,你到了海边,替我看看海。如果见到东海王的后人,替我说一声……就说,陆上的老兄弟,一直记得他们。”

渔哭着点头。

那天晚上,不降睡下后,再也没有醒来。

走得很安详,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渔按照不降生前的嘱咐,没有惊动官府,没有通知阳城。他在草庐后的山坡上,选了一处向阳的位置,挖了一个简单的墓穴。没有棺椁,只用草席裹了不降的遗体,陪葬品只有三样:那块浮石、那根用了二十年的拐杖、还有一碗没吃完的元宵。

坟前没有立碑,只种了一棵柳树。

渔在坟前守了七天七夜。第八天,他收拾行囊,离开了草庐。

他没有带走陶罐里的金饼——留了一半在草庐,万一有人需要;另一半,他撒进了淇水,算是替不降给这条河最后的馈赠。

他一路向东,向着大海的方向。

三个月后,他抵达琅琊。那时东海王姒鲲已经去世,新王涛继位。渔求见,呈上不降的遗言。涛王沉默良久,最后说:“你留下吧。我封你为‘陆海使者’,负责琅琊与阳城的联络。你的余生,就替两位老王爷,守着这条陆海之路。”

渔答应了。

从此,琅琊港多了一个沉默的官吏,他水性极好,熟悉黄河与东海之间的每一条水道。每年春秋两季,他都会乘船往返于琅琊与阳城之间,传递信件,运送货物,也传递着那些永远不会被正式记载的、关于陆与海的记忆。

而阳翟的草庐,渐渐荒废了。柳树越长越高,枝条垂到河面,春来飞絮,秋来落叶。偶尔有路过的渔夫会在树下歇脚,说起这草庐曾经的老人,说起他每天早晨在河边静坐,说起他最后那年轻松的笑容。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只知道,他是个喜欢看河的老人。


尾声中的尾声

很多很多年后

黄河又一次改道。

这次改道冲垮了砥柱山北岸的大片崖壁,露出了一个深埋水下的洞穴。几个胆大的渔家少年钻进去,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锈蚀的青铜匣子卡在岩缝里。

他们费了很大劲把匣子弄出来,撬开锁——锁早就锈坏了。

匣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卷用特殊方法处理过的、浸泡在油脂里的羊皮纸。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辨认出一些:

“……天地之初,混沌如鸡子……清浊分,阴阳判……星辰列张,江河行地……人处其间,如蜉蝣于天地,如粟米于太仓……”
“……然人之灵,能观天,能测地,能问:我从何来?终归何处?天地何始?时空何终?……”
“……此问无答。或曰:问即是答。活着,感受,思考,传承——此即人之天命。”
“……故封此卷,不望后人得解,但望后人知:曾有先民,仰望星空,心怀敬畏,亦怀好奇。此火不灭,人族不亡。”
“……禹,绝笔。”

少年们看不懂,觉得没意思,把羊皮纸随手扔在河滩上。

那天傍晚,一个游方的老道士路过,捡起了羊皮纸。他看了很久,忽然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

然后他掏出火折子,将羊皮纸点燃。

纸在火光中卷曲、发黑、化为灰烬。最后一点火星飘起,随风飞舞,越飞越高,融入了暮色中的星空。

老道士对着星空,深深一揖。

转身,消失在暮色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黄河,还在奔流。

向东,向东。

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