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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不降●第六章:太室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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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王不降五十九年,季秋九月
阳城,王宫“颐年殿”


一、足疾

痛是从脚踝开始的。

起初只是轻微的酸胀,像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不降没在意,他六十九岁了,身体有些小毛病很正常。可到了七月,酸胀变成了刺痛,尤其在久站或行走后,右脚踝会肿起来,皮肤泛红发热,碰一下都钻心地疼。

医官来看过,说是“痹症”——风寒湿邪侵入筋骨,气血不通所致。开了方子,内服外敷,可效果不大。到了八月,疼痛蔓延到膝盖,右腿开始使不上力,走路需要拄拐。

到了九月,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秋分大祭。

这是夏王最重要的祭祀之一,必须由王亲自登上太室山巅的祭天台,主持“祭日”仪式。整个过程需要站立两个时辰,完成三跪九叩、诵读祝文、奉献祭品等一系列复杂礼仪。

不降试过。他提前三天斋戒沐浴,祭祀当天黎明即起,穿上沉重的十二章纹祭服,在侍从搀扶下登上玉辂。可当车驾抵达太室山脚,需要步行登上三百级石阶时,他的右脚刚一沾地,就痛得眼前发黑,整个人差点栽倒。

“王上!”大司马彘(牧的孙子,已继任大司马)慌忙扶住他。

不降咬着牙,额头渗出冷汗。他试了三次,三次都失败。右腿完全无法承重,稍一用力就痛彻骨髓。

山脚下,文武百官、诸侯使节、巫史乐工,数百双眼睛都在看着他。秋日的晨光冷冽,照在每个人脸上,照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有关切,有担忧,有同情,也有……隐隐的期待。

期待什么?

期待看到老迈的君王,如何完成这庄严的仪式?还是期待看到他完成不了?

不降深吸一口气,推开彘的手。

“传旨,”他的声音在清晨的山风中显得异常平静,“今日大祭,由太子孔甲代行。”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太子孔甲上前一步——这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有着不降年轻时的容貌,却没有不降的眼神。他的眼睛里有野心,有焦躁,有一种长期等待后即将爆发的急切。

“儿臣领旨。”孔甲跪拜,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不降看着他,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长子,他培养了四十五年,可越培养越失望。孔甲聪明,但暴躁;果敢,但残忍;有魄力,但无仁心。他曾因为一个侍从打碎玉杯而命人砍掉其双手;曾因为某个小氏族迟纳贡赋而发兵屠灭其村落;曾公开说过:“王者当以威临天下,非以德怀之。”

这样的话,让不降心惊。

所以这些年来,他迟迟没有放权,没有让孔甲监国,甚至有意压制太子的势力。可现在,他站不起来了,连最重要的祭祀都无法亲自主持。

这是天意吗?

“起驾,回宫。”不降转身,不再看山,不再看祭祀的人群。

玉辂缓缓驶离太室山。不降坐在车内,听着身后传来的祭祀乐声,那是本该由他主持的乐章。他闭上眼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不是身体的疲惫,是心的疲惫。

五十九年了。

从十五岁继位,到如今六十九岁,整整五十四年(注:按前文,不降继位时十五岁,在位五十九年,故此时应为七十四岁;此处年龄计算似有矛盾。为保持连贯,暂按七十四岁处理)。他做了很多事:平九苑,收盐利;改历法,正农时;稳陆海,缔盟誓。他把父亲留下的基业扩大了一倍,让夏王朝的疆域东至海,西至羌,南抵三苗,北控鬼方。

可他也失去了很多。

父亲死时,他才十五岁,来不及真正理解那个一生在矛盾中挣扎的君王。姑姑姒薇三年前去世了,享年八十六岁,临终前只留下一封密信,说要等他“做出最后决定时”再打开。叔父姒韦死在四十四岁,没能看到儿子姒鲲将东海开拓到更远的地方。就连老臣牧、贞、扈,也都先后离世。

现在,轮到他了。

他的身体在背叛他,他的儿子让他失望,他的王朝……需要一个能站得起来的王。

玉辂驶入王宫,停在颐年殿前。这是不降三年前命人修建的宫殿,比正殿小,但更舒适,适合老年人居住。他本想着,等再老一些,就搬来这里,让孔甲监国,自己安心养老。

可现在,他不得不提前考虑这个问题。

“王上,”侍从搀扶他下车,“大祭那边……一切顺利。太子殿下完成了所有仪式,诸侯们都在称赞太子威仪。”

不降点点头,没有说话。

顺利?也许吧。但有些东西,一旦开了头,就回不去了。


二、三份奏疏

三日后,颐年殿书房

不降坐在软榻上,右脚架在矮几上,敷着药膏。疼痛稍缓,但肿胀未消。医官说,这病需要长期静养,避免站立行走。

可一个需要长期静养的君王,还算君王吗?

“王上,”少府丞躬身入内,“这是今日的奏疏。”

三卷竹简,摆在不降面前的案几上。一卷来自太史令羲,汇报新历法推行三十年的总结——各地农时准确,祭祀合宜,证明当年改革完全正确。一卷来自大司马彘,汇报王师秋季演武的情况——兵强马壮,士气高昂。一卷来自司农丞稷(老稷已去世,其子继任),汇报今年王畿的丰收——预计收成比去年增两成。

都是好消息。

可不降知道,还有一份奏疏没有送来。

那份关于太子孔甲的奏疏。

三日前的大祭后,孔甲的声望如日中天。原本观望的朝臣开始向他靠拢,原本中立的诸侯开始与他结交,就连一些原本忠于不降的老臣,也开始思考后路了。

这不怪他们。王权交接是自然规律,而太子已经四十五岁,等得太久了。

“少府丞,”不降忽然问,“你觉得……太子如何?”

少府丞浑身一颤,扑通跪倒:“臣……臣不敢妄议储君。”

“说实话。”不降的声音很平静,“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少府丞抬起头,这位六十岁的老臣侍奉不降四十年,深得信任。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太子……有雄才,但……缺仁德。若能得良臣辅佐,或可成明君。若被小人环绕,恐成……暴主。”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但很清晰。

不降闭上眼睛。

暴主。

这是他最害怕的两个字。夏王朝不是没有过暴君——他的曾祖父、槐王的弟弟“扃”(同名不同人)在位时,就因为暴虐被贵族联合推翻,这才有槐王继位。如果孔甲真的成了暴君,夏室会怎样?那些好不容易安抚的夷族会怎样?陆海之间的平衡会怎样?

“你觉得,”他继续问,“如果朕现在传位给太子,会如何?”

少府丞的脸色更加苍白:“臣……臣以为,时机未到。”

“为何?”

“因为王上还在。”少府丞鼓起勇气,“王上在,能镇住朝堂,能约束太子,能平衡各方势力。如果王上退位,太子继位,那些被王上压制多年的矛盾,可能会一次性爆发。而且……”

他顿了顿:“而且东海那边,姒鲲王虽然与王上有盟誓,但与太子并无交情。如果陆上生变,海上会作何反应,难以预料。”

说到了关键。

陆海平衡,这是不降一生维护的核心。他用了五十四年时间,通过历法改革、经济互通、军事互助、乃至亲自干预琅琊继承危机,才建立起陆与海之间脆弱的信任。

这种信任,建立在他和姒鲲的个人关系上,建立在姑姑姒薇的斡旋上,建立在那份《阳城-琅琊盟誓》上。

可如果他死了,如果孔甲继位,这份信任还能维持吗?

孔甲看不起“蛮夷”,包括海上的姒姓。他曾公开说:“东海王不过是守着几座海岛,也敢称王?若不是父皇仁厚,早就该收归王畿了。”

这话传到琅琊,姒鲲虽然没有表态,但从此再未派使节来阳城,只按例纳贡。

裂痕已经出现。

“你退下吧。”不降挥挥手。

少府丞躬身退出。书房里又只剩下不降一人,和脚上的疼痛,和心中的挣扎。

他看向窗外。秋日的阳光斜照进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窗棂的阴影。那些影子随着日头移动,缓慢而坚定,像时间的脚步,无可阻挡。

他老了。

该做出决定了。

但不是传位给孔甲。

至少,不是现在。


三、弟弟扃

七日后,西境军营

不降的弟弟姒扃,比不降小十二岁,今年六十二岁。

与不降的文治不同,扃一生从武。二十岁起就镇守西境,与羌戎作战,与鬼方周旋,三十年间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他麾下的“西师”是夏王朝最精锐的部队,装备最好,战力最强,也最忠诚于他本人。

这是不降有意安排的。

父亲泄临终前曾说:“帝王之术,在于平衡。朝堂要平衡,地方要平衡,军队更要平衡。东有东海,西就要有强藩;文有贤臣,武就要有忠将。”

所以不降让弟弟掌西师,让儿子居东宫,让朝堂上文武并重,让地方上诸侯制衡。五十四年来,这套体系运行良好。

可现在,平衡要被打破了。

因为他快死了,而继承人不堪大任。

“王兄!”

扃大步走进中军大帐,甲胄铿锵。他虽然六十二岁,但腰杆笔直,声如洪钟,脸上有塞外风沙刻下的纹路,眼睛像鹰一样锐利。

不降坐在主位,看着这个弟弟。他们兄弟感情很好——至少表面上很好。扃每年回阳城述职,都会带来西境的战利品:羌人的良马,鬼方的皮毛,还有西域传来的玉石。不降则赏赐他金银、丝绸、还有最重要的——信任。

绝对的信任。

“坐。”不降示意。

扃卸下佩剑,在侧位坐下。他注意到不降架在矮几上的右脚,皱了皱眉:“王兄的足疾……还没好?”

“老了,好不了了。”不降淡淡一笑,“倒是你,看起来还像四十岁。”

“臣弟常年在马背上,筋骨强健些。”扃顿了顿,“王兄这次亲来西境,可是有要事?”

不降没有直接回答。他环顾大帐,帐内陈设简朴,只有一张地图,一张木案,几张马扎。墙上挂着弓、箭袋、还有一面残破的羌人战旗——那是扃三十年前第一次大胜的战利品。

“扃,”不降缓缓开口,“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阳城玩耍的事吗?”

扃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记得。王兄总是带着臣弟去洛水边抓鱼,去城墙上放风筝。有一次臣弟爬树摘鸟蛋摔下来,是王兄背臣弟回宫,还被先王责罚。”

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父亲泄还在位,他们还是无忧无虑的王子。

“时间真快。”不降感叹,“转眼我们都老了。”

“王兄不老。”扃认真地说,“在王畿百姓心中,王兄永远是那个十五岁继位、励精图治的明君。”

明君。

这个词不降听过很多次,但从弟弟口中说出来,格外有分量。

“扃,”不降的目光变得深邃,“如果朕告诉你,朕不想让孔甲继位,你怎么看?”

大帐内瞬间安静。

只有帐外的风声,和远处士兵操练的呼喝声。

扃的表情凝固了。他盯着不降,似乎在判断这是不是试探。许久,他低声问:“王兄……是认真的?”

“朕从不在这种事上开玩笑。”

“那王兄想立谁?”扃的声音更低了,“王室近支中,成年的王子只有孔甲和几个年幼的庶子。如果废长立幼,朝堂会大乱,诸侯会质疑,甚至可能……”

“可能引发内战。”不降接过话,“所以,朕也不打算立幼子。”

扃困惑了:“那王兄的意思是?”

不降站起身——这个动作让他右脚一阵刺痛,但他忍住了。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西境的位置。

“扃,你掌西师三十年,深得军心。你治军严明,赏罚分明,爱兵如子。将士们愿意为你效死,诸侯们敬畏你的威名。如果……如果朕把王位传给你,你能稳住这个天下吗?”

“轰——”

仿佛有惊雷在扃的脑中炸响。

他猛地站起,后退三步,单膝跪地:“王兄!此话万万不可!臣弟绝无此心!孔甲是太子,是嫡长子,理应继位!臣弟愿誓死辅佐太子,绝无二心!”

反应很快,也很标准。

但不降看出来了——在那瞬间的震惊之后,扃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别的东西。不是野心,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深沉的、沉重的责任感。

“起来。”不降扶起他,“朕知道你没有二心。如果你有,早在二十年前,你手握重兵时就可以发难了。但你没有,你一直忠心耿耿,镇守西境,为朕分忧。”

他顿了顿:“所以朕才敢把这话说出来。扃,朕不是试探你,朕是真的在考虑。”

扃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此刻竟有些手足无措。

“为什么?”他问,“孔甲虽然有缺点,但毕竟是王兄的儿子,毕竟培养了四十五年。臣弟……臣弟只是弟弟,还是庶出(按设定,不降和扃同父异母),凭什么?”

“凭你能稳住局势。”不降直视他的眼睛,“凭你能让陆海不乱,凭你能让诸侯不反,凭你能让夏祀延续。”

他走回座位,缓缓坐下:“扃,朕这一生,做了三件大事。一是收盐利,固陆疆;二是改历法,正农时;三是稳陆海,定盟誓。这三件事,让夏王朝强盛了五十年。但朕知道,这只是表面。底下的暗流,从没停过。”

“东有商族,一直觊觎中原。西有羌戎,始终不服王化。南有三苗,时叛时服。北有鬼方,虎视眈眈。内部,诸侯坐大,氏族兼并。外部,夷狄环伺,危机四伏。”

“孔甲压不住这些。”不降的声音很疲惫,“他太急,太暴,太想证明自己。如果他继位,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征讨东海,以显武功。然后是商族,是羌戎,是三苗……他会把朕攒了五十年的家底,在十年内打光。到时候,内外皆敌,夏室危矣。”

扃沉默了。

他知道不降说的是实话。这三十年在西境,他太清楚这个帝国的脆弱了。每一次胜利,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每一次安抚,都需要精密的算计和妥协。王权不是靠武力就能维持的,它需要智慧,需要耐心,需要懂得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该和。

而孔甲,显然不懂。

“可是王兄,”扃艰难地说,“就算臣弟愿意……朝堂会答应吗?诸侯会服气吗?还有太子……他会甘心吗?”

“所以需要谋划。”不降的眼中闪过锐光,“需要时机,需要理由,需要……让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扃。

“这是姑姑临终前留给朕的密信。她三年前去世,但信上说,要等朕‘做出最后决定时’再打开。朕昨日打开了。”

扃接过帛书,展开。上面的字迹娟秀而有力,是姒薇亲笔:

“不降吾侄:当你看到此信时,老身已不在人世。有些话,活着时不便说,死后反可直言。”
“你一生勤政,天下皆知。但有一事,你始终未决——继承人。孔甲非明君之选,你心知肚明。但废长立幼,亦非良策。老身思之多年,得一法:内禅于弟扃。”
“理由有三:一,扃掌西师,有军权,可镇诸侯。二,扃年长于孔甲,继位名正言顺(兄终弟及古已有之)。三,扃有子‘廑’,年幼聪慧,可继扃之后。如此,可跳过孔甲,保两代太平。”
“具体操作:你可借足疾退位,称‘年老德衰,不堪重任’,禅位于扃。但需保留‘监国’之权于孔甲,许其辅政,以安其心。同时,命扃立誓,传位于廑,且廑需娶孔甲之女,以固血脉。”
“此事凶险,但比孔甲继位之祸小。陆海平衡,系于你一念之间。星铁钥匙之另一半,老身已藏于黄河某处,地图在此帛背面。若事有不谐,或可凭此物威慑。”
“侄孙,此老身最后之谋。用与不用,在你。姒薇绝笔。”

扃看完,手在颤抖。

他翻到帛书背面,果然有一幅简图——黄河某段,标注着一个红点。那是另半把星铁钥匙的藏处。

“姑姑……”他喃喃道。

“姑姑为夏室,算尽了最后一步。”不降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连地图都准备好了,连威慑的手段都想好了。扃,现在你明白了吗?这不是朕一个人的决定,这是……三代人的布局。”

扃缓缓跪地。

这一次,不是出于礼节,而是出于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壮的觉悟。

“臣弟……明白了。”他抬起头,眼中含泪,“若王兄信臣弟,臣弟愿担此重任。必竭尽全力,保夏室太平,保陆海安宁,保……王兄一生心血,不付东流。”

不降扶起他,兄弟二人的手握在一起。

冰凉,但坚定。

“那就开始准备吧。”不降说,“明年春天,朕会在太室山,行禅让大典。”


四、禅让之谋

不降六十年,仲春三月
阳城,朝堂

消息是逐步放出的。

先是王上的足疾“日益严重”,需要长期卧床休养。然后是大史令羲上奏,称“天象有异,主君星暗,宜静养避凶”。接着是大司马彘“恳请”王上以龙体为重,暂由太子监国。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孔甲很高兴。他以为父亲终于要放权了,以为监国只是继位的前奏。他积极地处理政务,接见诸侯,安抚老臣,展示自己的才干。

但他不知道,与此同时,另一条线在暗中铺开。

不降以“养病”为由,召见了所有重要诸侯和氏族首领。每一次召见都是秘密的,每一次谈话都是恳切的。他告诉他们:自己老了,身体不行了,但太子性格急躁,恐难担大任。弟弟扃虽然年长,但沉稳老练,且承诺继位后不改现行国策,不加重赋税,不轻启战端。

多数诸侯沉默了。

他们不喜欢孔甲——那个太子太傲慢,看不上他们这些“地方诸侯”。他们也不讨厌扃——那位西境统帅虽然严厉,但赏罚分明,说话算话。更重要的是,扃承诺:只要他们支持这次禅让,就会在原有封地的基础上,再授予一些边境地区的实际控制权。

利益,永远是最有效的说服工具。

到了二月,朝堂上的风向开始微妙转变。原本支持太子的大臣,开始含糊其辞;原本中立的朝臣,开始倾向扃;就连太子的几个心腹,也开始动摇。

孔甲察觉到了不对。

三月初五,他闯进颐年殿,要见不降。

“父王!”孔甲跪在榻前,脸色铁青,“儿臣听说……听说您要禅位给叔父?这是真的吗?”

不降靠在软枕上,看着这个儿子。四十五岁的太子,此刻眼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不解。

“是真的。”不降平静地说。

“为什么?!”孔甲的声音在颤抖,“儿臣是太子,是嫡长子,等了四十五年!您为什么……为什么要把王位给叔父?他凭什么?!”

“凭他能保住这个天下。”不降低声道,“凭他不会让夏室在你手中败亡。”

“您怎么知道儿臣会败亡?”孔甲激动起来,“儿臣监国这几个月,哪件事没做好?朝政井然,诸侯宾服,百姓安居!您凭什么断定儿臣不行?”

不降闭上眼睛。

他想起很多年前,姑姑姒薇对他说的话:“看人不要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不要看他顺境时的表现,要看他逆境时的选择。”

孔甲监国这几个月,确实做得不错。但那是因为他知道父亲在看着,朝臣在看着,天下在看着。如果真的大权在握,无人制约呢?

“你去年秋天,”不降忽然问,“是不是私下见了商族的使者?”

孔甲的脸色变了。

“儿臣……儿臣只是例行接见。”

“例行接见需要承诺‘继位后将减免商族三年贡赋’吗?”不降睁开眼睛,目光如刀,“需要答应‘重新划分与商族接壤的边境’吗?”

孔甲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还有,”不降继续,“你是不是跟东海王的使者说,等朕退位后,要重新谈判《阳城-琅琊盟誓》,要求琅琊增加盐贡,开放所有港口给王师水军?”

“儿臣……儿臣是为了加强王权!”孔甲辩解,“东海名为藩属,实则自治,这是隐患!必须收归!”

“然后呢?”不降问,“姒鲲会答应吗?如果不答应,你就发兵征讨?陆海开战,商族趁虚而入,羌戎、三苗、鬼方群起而攻之。这就是你加强王权的方式?”

孔甲哑口无言。

“你不是不懂,”不降的声音充满疲惫,“你是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有权力,只有威严,只有让所有人都怕你、服你。可治国不是这样治的。治国需要平衡,需要妥协,需要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他顿了顿:“你叔父懂这些。他在西境三十年,与羌戎打过,也和过;与鬼方战过,也谈过。他知道武力不是万能的,知道有时候让步是为了更大的胜利。这些,你不懂。”

孔甲跪在那里,浑身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是不甘,是四十五年的等待化为泡影后的绝望。

“所以……”他的声音嘶哑,“所以您宁可把王位给弟弟,也不给儿子?”

“不是不给,”不降纠正,“是暂时不给。你叔父已经立誓,他之后,会传位给他的儿子廑。而廑,会娶你的女儿为妻。这样,王位最终还是会回到你的血脉。”

这是姒薇计划中的关键一环:用姻亲纽带,化解两房的仇恨。

可孔甲显然不领情。

“那要等多少年?”他吼道,“廑今年才十岁!等叔父死了,廑继位,再等廑死了,才轮到我外孙?那时我都多少岁了?七十?八十?还是根本等不到那天就死了?!”

不降沉默。

他知道这对孔甲不公平。但政治没有公平,只有取舍。

“你可以选择接受,”他最终说,“监国十年,辅佐你叔父,积累威望,培养势力。十年后,如果你真有能力,朝臣自然会拥戴你。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你可以反对。”不降的声音冷了下来,“但你要想清楚,你叔父手握西师,诸侯多数支持他,朝臣大半倒向他。你反对,就是造反。造反的下场,你知道。”

这是最后通牒。

孔甲死死盯着父亲,眼中充满了仇恨。那种仇恨如此深刻,如此赤裸,让不降的心像被针刺一样痛。

但他不能心软。

为了夏室,为了天下,他必须狠下心。

许久,孔甲缓缓站起。他没有行礼,没有告退,只是转身,一步步走出颐年殿。

背影决绝,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不降看着儿子离去,感到一阵眩晕。他捂住胸口,那里传来熟悉的绞痛——医官说,这是心疾,与足疾一样,无药可医。

“王上!”侍从慌忙上前。

不降摆摆手,示意无妨。

他重新躺下,望着殿顶的彩绘藻井。那里画着日月星辰,画着山海经里的奇珍异兽,画着夏王朝的历代先王。

祖父芒王在看他。

父亲泄在看他。

姑姑姒薇在看他。

他们都在问:你做得对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是他能为夏室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五、太室黄昏

三月十五,太室山夏社

禅让大典没有在阳城王宫举行,而是在太室山腰的夏社。

这是姒薇信中的建议:夏社是夏王室祭祀祖先的圣地,在这里禅让,有祖先见证,有天地为证,更具神圣性和约束力。而且远离宫廷,更容易控制场面。

清晨,晨雾未散。

夏社前的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文武百官在左,诸侯使节在右,王室宗亲居中。所有人穿着正式的朝服,神情肃穆,等待着那个历史性时刻。

不降坐在步辇上,被四名侍从抬上广场。他穿着简单的玄色深衣,没有戴冕旒,没有佩玄圭,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但他的出现,依然让全场鸦雀无声。

步辇停在夏社正门前。

不降示意侍从退下,他要用自己的脚,走进夏社——哪怕只有几步路。

他拄着拐杖,缓缓站起。右脚刚一沾地,剧痛传来,但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走向社门。每一步都艰难,每一步都坚定。

全场静得能听到风声。

终于,他走进了夏社。社内空间不大,正中供奉着夏王室历代先王的牌位,最上方是夏启,往下是太康、仲康、相、少康、杼、槐、芒、泄,然后是他的位置——不降。

很快,那里就会换成扃。

他转身,面向社外。阳光从东方升起,穿透晨雾,洒在广场上,洒在每个人脸上。

“吉时到——!”司仪高唱。

扃从人群中走出。他今日穿着诸侯礼服,但腰间佩着剑——那是西境统帅的象征。他一步步走上台阶,在不降面前三步处停下,单膝跪地。

“臣弟扃,拜见王上。”

不降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

“昊天有命,夏祀永昌。朕承大统,六十载矣。夙夜忧勤,唯恐失德。今老病缠身,足疾难行,不堪重任。皇弟扃,仁厚聪敏,文武兼资,宜嗣大统。朕今告于天地,禀于祖先,禅位于扃。自即日起,扃为夏王,总揽万机,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玄圭——那枚他十五岁继位时接过的、象征王权的玉圭。

他捧着玄圭,走向扃。

每一步,都像走过自己的一生。

十五岁继位时的惶恐,二十岁亲征时的热血,三十岁改革时的决绝,四十岁平衡陆海时的苦心,五十岁失去亲人时的悲痛,六十岁面对衰老时的无奈……

现在,六十九岁(应为七十四岁),他要放下这一切了。

他在扃面前停下。

“接圭。”

扃双手高举,接过玄圭。玉圭很沉,但他接得很稳。

“臣弟……领旨谢恩。”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必不负王兄所托,必保夏室太平,必续陆海盟誓。”

不降点点头,退后一步。

司仪再次高唱:“新王继位——!”

全场跪拜,山呼万岁。

声音如潮,震动了太室山,震动了晨雾,震动了这个春天的早晨。

不降站在那里,看着跪拜的人群,看着手握玄圭的弟弟,看着远处脸色铁青的儿子,看着更远处茫茫的群山和天空。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

重担终于卸下了。

但也感到一种深沉的孤独。

从此,他不再是王了。他只是一个老人,一个退位的先王,一个即将被历史遗忘的名字。

“王兄,”扃起身,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按礼制,您该移驾‘阳翟别宫’休养。但臣弟以为,您还是住在颐年殿更好,方便臣弟随时请教。”

这是示好,也是尊重。

不降摇头:“不必了。阳翟挺好,清静。你刚继位,需要立威,需要独立处理政务。有朕在宫里,朝臣会有二心,你也会束手束脚。”

他顿了顿:“不过,有一样东西,朕要带走。”

“什么?”

“九鼎之钥。”不降缓缓道,“九鼎是镇国之器,钥匙历来由夏王亲自保管。朕现在不是王了,按理该交给你。但姑姑临终前说,钥匙最好分藏——你保管九鼎,朕保管钥匙。这样,就算有人控制了王宫,控制了九鼎,没有钥匙也打不开祭祀之锁。”

这是姒薇计划中的另一步:让不降保留部分实权,作为制衡。

扃明白了。他深深一揖:“一切听王兄安排。”

不降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夏社,看了一眼广场,看了一眼这个他统治了五十九年的天下。

然后,他转身,走向步辇。

没有回头。

夕阳西下时,不降的车驾抵达阳翟。

这是一座位于阳城以西三十里的小城,有山有水,环境清幽。别宫已经打扫干净,仆从已经安排妥当,一切都准备好了。

不降走进主殿,在榻上坐下。长途颠簸让他的脚更疼了,但他忍着。

侍从退下后,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夕阳从西窗照进来,将殿内的陈设染成金色。不降看着那光,看着光中飞舞的尘埃,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父亲泄临终前的话:“莫让鼎成为困住自己的囚笼。”

他这一生,守着九鼎,守着天下,守着一个帝王的职责。现在,他终于走出那个囚笼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殿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老宦官躬身入内:“先王,有客求见。”

“谁?”

“东海王,姒鲲。”

不降一愣。姒鲲?他不是应该在琅琊吗?

“让他进来。”

姒鲲走进殿内。四十八岁的东海王,比上次见面时多了些白发,但精神很好。他手中捧着一个木匣。

“臣,拜见先王。”他跪拜——不是夏王之礼,是晚辈之礼。

“起来。”不降示意他坐下,“你怎么来了?禅让大典都没参加。”

“臣来了,但在山下没上来。”姒鲲在榻边坐下,“臣知道,今日是王兄……是先王和扃王兄的日子,臣一个外人,不便参与。”

他顿了顿:“臣来,是送一件东西。”

他打开木匣。里面不是珍珠,不是海图,而是一块黑色的、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表面有蜂窝状的孔洞,拿在手里很轻。

“这是……”不降疑惑。

“浮石。”姒鲲说,“臣在南海最远的岛屿上发现的。这种石头可以浮在水上,永不沉没。当地土人说,这是火山喷发时形成的,是‘大地的骨头’。”

他把石头放在不降手中:“臣记得,先王曾经说过,帝王就像船,天下就像海。船要浮在海面上,不能太沉,也不能太轻。太沉了会沉没,太轻了会被风浪掀翻。”

不降握紧浮石。石头很轻,但此刻在他手中,却有千钧之重。

“你是在提醒朕,”他低声说,“现在朕卸下了重担,会不会……太轻了?”

姒鲲摇头:“臣是在说,无论船是沉是浮,海永远在那里。无论先王是王不是王,陆海之间的情谊,永远在那里。”

他站起身,深深一揖:“先王保重。臣……会常来看您。”

说罢,他退出殿外。

不降独自坐在夕阳中,握着那块浮石,久久不语。

殿外,夜幕降临,星辰渐起。

新的一天结束了。

而他的人生,也进入了新的篇章。

一个没有王冠,但也许更自由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