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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不降●第五章:鲸舟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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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王不降四十八年,季夏六月
琅琊,东海王宫“望潮阁”


一、海王之疾

海风从东南方吹来,带着咸腥的气息,也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望潮阁三层,东海王姒韦躺在竹榻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鲛绡。四十四岁的海王,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颊深陷,眼窝发黑,唯有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依然明亮——但那种明亮不是健康的明亮,而是高烧不退、生命在急速燃烧时迸发出的最后光芒。

“咳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姒韦弓起身子,像一只被扔上岸的虾,整个胸腔都在震颤。侍女慌忙递上铜盆,他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痰里混着暗红色的血块,像凋落的海星。

“王上……”老医官跪在榻边,声音发颤,“药……药已经煎了三遍,可这热就是退不下去……”

姒韦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他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手背上青筋虬结,指关节因为常年握桨而粗大变形,此刻却连抬起都费力。

“阿鲲……回来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回王上,”侍立在门边的侍卫长低声道,“少主人三日前已从‘日出之岛’启程,按海程计算,最迟明日黄昏能抵琅琊。”

明日黄昏。

姒韦闭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明天黄昏。

病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一次远航归来后,他就开始咳嗽,起初以为是海风寒气,没在意。可过了年,咳嗽非但没好,反而越来越重,开始咳血。春天时,他还能勉强起身,处理些简单政务。到了夏天,就彻底卧床不起了。

琅琊最好的医官来看过,摇头。从阳城请来的夏室御医来看过,也摇头。他们用尽各种方子:陆上的草药,海里的灵物,甚至试过东夷巫师的符水。可病情依然一天天恶化。

姒韦知道,这是旧伤复发了。

二十多年前那次海难,断裂的桅杆砸断了他三根肋骨,有一根碎骨刺进了肺里。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从此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他靠着一股狠劲撑下来,可身体终究是有极限的。

“王上,该换药了。”侍女小声说。

姒韦睁开眼,点点头。侍女掀开鲛绡,露出他的胸口——那里缠着厚厚的麻布绷带,绷带已经被渗出的脓血染成黄褐色。解开绷带后,露出的伤口触目惊心:左胸塌陷下去一块,皮肤发黑发硬,正中有个铜钱大小的洞,洞口不断流出腥臭的脓液。

这是旧伤创口感染后形成的“瘘管”,直通肺腑。医官说,除非把整个坏死的肺叶切除,否则无药可救。可切除肺叶……那是神话里才有的医术。

侍女忍着恶心,用煮过的麻布蘸着药汤清洗伤口。每擦一下,姒韦的身体就痉挛一下,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这是海王的骄傲——哪怕痛死,也不能在手下面前呻吟。

换完药,重新包扎好,姒韦已经虚脱了。他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的大海。午后的阳光洒在海面上,碎成万千金鳞。远处,几艘渔船正在收网,白色的帆像海鸟的翅膀。

多好的海啊。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出海,那年十五岁,跟着父亲芒王。船队从琅琊出发,向东,一直向东。三天后,陆地消失在视野里,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蓝色。那时他怕极了,但父亲说:“阿韦,记住,海虽然大,但只要你知道星辰的位置,知道海流的走向,它就会给你让路。”

后来父亲死了,兄长泄继位。兄长要他固守琅琊,不要冒险远航。他不听。他造更大的船,训练更勇猛的水手,探索更远的海域。因为他相信,海的那边一定还有东西——新的岛屿,新的渔场,甚至……新的陆地。

现在,他找到了很多:日出之岛、琉火群岛、南海温地的边缘。可他也要死了。

“王上,”侍卫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二公子……又派人来问安了。”

姒韦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二公子,姒鲛。他的次子,今年三十二岁。

与长子姒鲲不同,姒鲛不喜欢出海。他喜欢权术,喜欢经营,喜欢在琅琊城里结交豪强、拉拢部将。这几年,趁着自己病重、兄长常年在外的机会,姒鲛的势力迅速膨胀。如今琅琊城防的三位将领中,有两位是他的亲信;掌管盐铁贸易的“海市令”,是他的妻舅;就连王宫侍卫里,也有不少他的人。

而长子姒鲲呢?

那个和自己一样有着海蓝色眼睛的儿子,今年三十八岁,却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痴迷于探索,一年有十个月在海上。他发现了新航线,带回了耐盐稻种,绘制了最精确的海图。可他不懂权谋,不懂人心,不懂如何经营一个王国。

如果自己死了,姒鲲能坐稳东海王的位置吗?

姒韦不敢想。

“告诉他,朕……好多了。”他最终说,“让他安心处理政务,不必日日来问。”

这是谎言,但必须说。他需要时间,需要等姒鲲回来,需要安排好身后事。

侍卫长躬身退下。阁内又只剩下姒韦一人,和海风,和病痛,和越来越沉重的预感。

窗外,一只信天翁掠过海面,发出凄厉的长鸣。

像挽歌。


二、阳城密报

同一时间,阳城王宫

不降站在“观澜阁”二层的露台上,手中握着一卷刚刚送达的密报。

密报来自琅琊,但不是通过官方渠道——是姒薇留下的“暗线”送来的。这位年过八旬的长公主虽然早已不问政事,隐居在伊洛河畔的别院,但她经营数十年的情报网络依然在运转。

密报很简短,但字字惊心:

“东海王病危,肺痈深溃,医言不逾月。长子鲲远航未归,次子鲛暗结党羽,欲夺嗣。鲛近密会莱夷首领‘嵎’,许以盐铁之利,求为外援。琅琊恐生变。姒薇手书。”

不降的手在颤抖。

不是恐惧,是愤怒。一种冰冷的、被背叛的愤怒。

姒鲛,那个他见过几次的年轻人。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姒鲛作为东海副使来阳城朝贡。那时他言辞恭顺,举止得体,还特意献上了一对稀有的“龙涎香”。不降当时觉得,这孩子比他那痴迷航海的兄长更懂人情世故,更适合辅政。

现在看来,那不是懂人情世故,是懂权谋。而且,是危险的权谋。

“莱夷……”不降喃喃道。

莱夷是东夷的一支,生活在山东半岛东部,与琅琊毗邻。他们善战、桀骜,历来与夏室关系紧张。芒王时代曾征讨过他们,但未彻底征服。泄王在位时,采取怀柔政策,允许他们自治,但需定期朝贡。

如今姒鲛竟要勾结莱夷?

他想做什么?武力夺位?还是……裂土自立?

“王上,”身后传来少府丞的声音,“东海正使‘禺’求见,说是按例送来今年的海贡。”

不降收起密报,恢复平静:“让他进来。”

东海正使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黑瘦精干,脸上有海风刻下的纹路。他捧着礼单,跪拜行礼,一切如常。但当他抬起头时,不降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

“东海王身体可好?”不降状似随意地问。

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回王上,吾王……一切安好,只是近日染了风寒,需要静养,所以今年未能亲自拟定贡品清单,由二公子代劳。”

谎话。

但说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有姒薇的密报,不降可能就信了。

“二公子最近在忙什么?”不降继续问。

“二公子……”禺的额头渗出细汗,“在协助处理琅琊政务,训练水军,整修海港……一切如常。”

“那大公子呢?”

“大公子……”禺的声音更低了,“仍在南海探索,归期……未定。”

不降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他让少府丞收下贡品清单,安排禺去馆驿休息。等使者退下后,他立刻召来了三位心腹大臣:太史令羲(贞已去世,其徒羲继任)、司农丞稷、以及新任的大司马“牧”。

牧如今已六十八岁,须发全白,但腰杆依然挺直。解池之战后,他因功升任大司马,掌管王师。这些年他虽然很少亲自领兵,但威望犹在。

不降将密报给三人传阅。

看完后,三人的脸色都变了。

“姒鲛小儿,安敢如此!”牧第一个怒道,“勾结外夷,图谋兄位,这是要造反!”

“不止造反,”羲的声音很冷静,“如果莱夷介入,琅琊可能脱离夏室,甚至……倒向商族。别忘了,莱夷与商族素有往来。”

稷的担忧更实际:“琅琊掌控着东海盐场、珍珠贝场、还有通往南海的航线。如果失守,王畿的盐价会飞涨,海外贸易会中断,耐盐稻的推广也会受影响。”

三人说的,不降都想到了。

但他想的更多。

他想起了父亲泄临终前的嘱托:“陆海两系,并立而存,夏祀不绝。”想起了自己登基时对姑姑的承诺:“他是王,我也是王。陆上的王,海上的王。不是君臣,是兄弟之邦。”

如果琅琊内乱,如果姒鲛上位,如果莱夷甚至商族趁机介入……陆海并立的格局就会被打破。到那时,夏王朝失去的不仅是一个海上盟友,更是一道重要的战略屏障。

“王上打算如何应对?”牧问。

不降走到窗前,望着东方。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血红色,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派兵。”他说。

三人都是一惊。

“王上,这……”稷迟疑道,“琅琊毕竟自治,我们直接派兵干预,恐怕……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大军调动,需要时间。从阳城到琅琊,陆路至少要一个月,那时恐怕……”

“不是大军。”不降转过身,眼中闪着决断的光,“是精锐。三百人,全部轻装,不带辎重,日夜兼程,十五日内必须赶到琅琊。”

“三百人?”牧皱眉,“琅琊守军至少有三千,如果姒鲛已经控制了城防,三百人能做什么?”

“不是攻城,是护送。”不降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虎符——那是调动王宫禁卫的凭证,“这三百人,护送一个人去琅琊。”

“谁?”

“长公主,姒薇。”


三、白发渡海

七日后,黄河渡口

姒薇站在渡船的船头,白发在河风中飞扬。

八十三岁的老人,穿着素白的深衣,外罩一件防风的黑色斗篷。她的脊背依然挺直,但手中的拐杖暴露了身体的衰弱——那根用秦岭紫竹制成的拐杖,是她六十岁生日时不降所赠,如今已经被手汗浸染成深褐色。

身后,三百名精挑细选的禁卫军肃立。他们全部轻甲简装,只带三天的干粮和必备的武器。带队的是牧的孙子“彘”,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将领,身手敏捷,忠心可靠。

“长公主,”彘上前一步,低声道,“船已备好,随时可以渡河。”

姒薇没有回头。她的眼睛望着黄河对岸,望着东方。那里,过了河,还要穿越泰山余脉,还要经过莱夷控制的边缘地带,还要走一千二百里路,才能到达琅琊。

一千二百里,对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对她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可能是死亡之路。

但她必须去。

因为这是不降的请求,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三天前,不降亲自到伊洛别院见她。那时她正在院中修剪一株老梅——虽然夏天无花,但她喜欢看那些虬结的枝干。不降没有带随从,只身一人,穿着常服,像普通的侄儿来探望姑姑。

“姑姑,”不降跪坐在她面前的蒲席上,“姒韦叔父……快不行了。”

姒薇的手停在半空,剪刀差点掉落。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至少一个月了。姒鲛封锁消息,阳城这边也是刚刚得到密报。”不降将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包括姒鲛勾结莱夷、姒鲲远航未归、琅琊可能生变。

姒薇听完,沉默了很久。

“你想让老身去琅琊。”她最终说。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是。”不降点头,“只有您去,才镇得住场面。您是姒韦的姑姑,是姒鲲姒鲛的姑祖母,是夏室长公主,还是……星铁钥匙的保管人。您的身份,比任何军队都有分量。”

姒薇笑了,笑容里满是沧桑:“可老身八十三了,还能走多远?”

“侄儿会派最精锐的三百禁卫护送您。他们可以抬着您走,可以背着您走,只要您……愿意去。”

“为什么一定要老身去?”姒薇看着不降,“你可以直接派兵,可以下诏斥责姒鲛,可以等姒鲲回来再干预。有很多选择。”

“但那些选择,都可能引发战争。”不降低声说,“派兵,姒鲛可能狗急跳墙,武力抗拒。下诏,他可能置之不理,甚至公开反叛。等姒鲲,可能来不及——姒鲛不会给他回来的机会。”

他顿了顿:“只有您去,用身份压他,用情理劝他,用……星铁的秘密震慑他,才可能和平解决。姑姑,陆海不能再起战火了。盐道之战刚过去十几年,王畿需要休养,百姓需要安定。如果琅琊内战,如果莱夷甚至商族介入,整个东方都会大乱。”

姒薇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很多年前,弟弟芒王将星铁钥匙交给她时说:“阿薇,这东西能救人,也能杀人。用好了,可保夏祀不绝;用不好,会引来灭族之祸。所以你要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就算拿出来,也要让所有人知道,你还有更厉害的后手。”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吗?

“钥匙,”她睁开眼睛,“你带来了吗?”

不降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锦囊,里面是半把漆黑的星铁钥匙——黄河的那一半。邙山的那一半,还在陵墓里。

“这一半,您带上。”不降将钥匙放在姒薇手中,“必要时,可以出示。但不要真的使用——只要让姒鲛相信,您有开启星铁秘库的能力,就够了。”

姒薇握紧钥匙。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仿佛有某种古老的力量在其中沉睡。

“好。”她最终说,“老身去。”

现在,她站在渡口,准备履行这个承诺。

“长公主,风大,进舱吧。”彘再次劝道。

姒薇摇头:“让老身再看看这条河。”

黄河在她面前奔流,浑浊的河水卷着泥沙,发出沉闷的轰鸣。这是中原的母亲河,也是埋葬着半把星铁钥匙的河。如果她这次回不来,另半把钥匙,也会随她葬身何处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就像当年弟弟芒王必须去探索大海,就像侄儿泄必须去稳固陆疆,就像如今不降必须去平衡陆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她的战场,在人心,在权谋,在那根看不见的、维系陆海平衡的细线上。

“开船吧。”她转身,走向船舱。

渡船缓缓离岸,驶向对岸。夕阳将河水染成金色,也将姒薇的白发镀上一层光晕。她站在船尾,望着逐渐远去的西岸,望着阳城的方向,望着不降可能正在眺望的观澜阁。

再见了,侄孙。

再见了,阳城。

再见了,陆上的夏。


四、琅琊暗流

十五日后,琅琊城外

姒薇的队伍在黄昏时分抵达琅琊。

他们没有进城,而是在城东五里的“望海亭”扎营。这是姒薇的意思——她要以夏室长公主的身份,正式要求东海王出迎,而不是悄悄潜入。

营地刚扎好,琅琊方面就来人了。

来的是姒鲛。

三十二岁的东海二公子,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身着华丽的丝绸长袍,腰佩青铜剑,身后跟着五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他在营地前下马,大步走向姒薇的营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恭敬。

“姑祖母!”他掀开帐帘,扑通一声跪倒,“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孙儿好出城百里相迎!”

表演得很到位。

但姒薇活了八十三年,什么人没见过?她从姒鲛的眼中看到了紧张,看到了算计,看到了被突然打乱计划的恼怒。

“起来吧。”她坐在简易的木榻上,手中拄着拐杖,“你父亲呢?”

姒鲛起身,脸上露出悲痛之色:“父亲……病重,卧床不起,无法亲自来迎。所以才由孙儿代劳。”

“带老身去看他。”姒薇直接道。

姒鲛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姑祖母远来辛苦,不如先在城中休息,明日……”

“现在就去。”姒薇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还是说,老身连见自己侄儿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话很重。姒鲛脸色变了变,最终躬身:“孙儿不敢。这就为姑祖母引路。”

望潮阁。

当姒薇看到榻上的姒韦时,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心头一震。

这哪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海王?这分明是一具包着皮的骷髅。姒韦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呼吸微弱,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只有偶尔的眼皮颤动,证明他还活着。

“你们都退下。”姒薇对阁内的侍女和医官说。

众人看向姒鲛。姒鲛犹豫了一下,挥挥手。等所有人都退出去,阁内只剩下姒薇、姒韦,以及站在门边的姒鲛。

姒薇在榻边坐下,握住姒韦的手。那手冰凉,像死人的手。

“阿韦。”她轻声唤道。

姒韦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海蓝色的眼睛浑浊无神,但在看到姒薇的瞬间,突然亮了一下。

“姑……姑姑?”他的声音微弱如蚊蚋。

“是我。”姒薇握紧他的手,“我来了。”

姒韦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姒薇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按在心脏的位置——那里,缠着绷带,绷带下是那个致命的伤口。

然后,他用食指,在姒薇的手背上,艰难地划着什么。

一笔,又一笔。

姒薇屏住呼吸,感受着那微弱的触感。

那是两个字——

“救……鲲……”

写完,姒韦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再次闭上,昏睡过去。

姒薇的心沉了下去。

她明白了。姒韦知道自己的处境,知道姒鲛的阴谋,知道姒鲲有危险。他在用最后的力量,向自己求救。

她缓缓起身,转向姒鲛。

“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姒鲛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大哥……归期未定。南海风浪无常,也许还要一两个月。”

“派人去接应。”姒薇盯着他,“老身带来的三百禁卫,可以分一半给你,乘快船出海,沿南海航线寻找。务必在你父亲……之前,把姒鲲找回来。”

这是试探。

如果姒鲛真心想见兄长,会同意。如果他有异心,会拒绝。

姒鲛果然拒绝了:“姑祖母,南海航线复杂,又有风暴风险。您的人不熟悉海况,去了也是白去。不如等大哥自己回来,更稳妥。”

“等?”姒薇的声音冷了下来,“你父亲还能等几天?”

姒鲛低下头,没有说话。

“还是说,”姒薇向前一步,虽然身材佝偂,但气势逼人,“你根本不希望你哥哥回来?”

空气瞬间凝固。

姒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杀意,但很快又压下去:“姑祖母何出此言?孙儿与大哥手足情深,日夜盼他归来……”

“那就证明给老身看。”姒薇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明日一早,老身要看到你派出至少五艘快船,带着老身的一百五十名禁卫,出海寻找姒鲲。如果他们找不到,你就亲自去。”

这是将军。

姒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盯着姒薇,手按在了剑柄上。门外的侍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传来轻微的兵器碰撞声。

姒薇却笑了。

她慢慢从怀中取出那个锦囊,打开,露出半把漆黑的星铁钥匙。

“认识这个吗?”她问。

姒鲛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当然认识。父亲曾经给他看过星铁钥匙的图样,说过那个古老的传说:谁能集齐两半钥匙,谁就能开启大禹王留下的秘库,获得改变世界的力量。

但他一直以为那是传说。

现在,传说就握在这个白发老妪手中。

“这是……”他的声音发干。

“星铁钥匙的一半。”姒薇平静地说,“另一半,在不降王手中。两半合一,就能开启秘库。但你知道,为什么历代夏王都不敢轻易开启吗?”

姒鲛摇头。

“因为秘库里不仅有力量,还有考验。”姒薇的声音变得飘渺,像在讲述一个远古的故事,“大禹王设下禁制:只有心怀天下、能兼济陆海之人,才能安全取出秘藏。若是心怀私欲、意图独霸之人强行开启……会被秘库中的机关反噬,死无全尸。”

她顿了顿,看着姒鲛:“你父亲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虽然手握钥匙数十年,却从未尝试开启。你哥哥也知道。现在,你也知道了。”

姒鲛的手从剑柄上松开了。

他在权衡。

如果姒薇说的是真的,那就算他杀了姒鲲,夺了王位,甚至杀了姒薇,也得不到星铁秘库的力量。因为另一半钥匙在不降手中,而夏王绝不会把钥匙交给一个弑兄篡位之人。

相反,如果他暂时隐忍,等父亲自然死亡,等姒鲲回来,他作为弟弟,依然可以分享权力。甚至……如果操作得当,他可以在未来某一天,同时得到两半钥匙。

“姑祖母,”他最终躬身,语气恢复了恭敬,“孙儿明白了。明日一早,五艘快船准时出海,孙儿亲自挑选最熟悉南海航线的水手带队。务必……找回大哥。”

姒薇点点头,将钥匙收回锦囊。

“很好。那今晚,老身就住在这望潮阁,陪陪你父亲。”

这是要贴身看守姒韦,防止姒鲛下毒手。

姒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还是躬身:“孙儿这就去安排。”

他退出望潮阁。门关上的瞬间,姒薇听到他压低声音对侍卫长的吩咐:“加派人手,守住阁楼所有出入口。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也不许飞进来。”

姒薇笑了,笑得很苦涩。

她知道,自己暂时镇住了姒鲛。但能镇多久?三天?五天?如果姒鲲再不回来,如果姒韦撑不住了,姒鲛迟早会撕破脸。

到那时,她这把老骨头,能挡得住吗?

窗外,夜色渐浓。海风带来远处的浪涛声,也带来某种隐约的、不安的躁动。

琅琊的暗流,正在涌动。


五、鲸舟归来

三日后,黎明

海面上的雾很浓,浓得像化不开的奶。

姒薇站在望潮阁顶层的露台上,望着东方。她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了,白天守着姒韦,晚上警惕着可能的刺杀。姒鲛每天都会来“问安”,每次都带着更多的侍卫,态度也越来越不掩饰。

昨天,他甚至“建议”姒薇搬到更“舒适”的王宫别院去住,被姒薇严词拒绝。

“老身就住这里,哪儿也不去。”她说,“除非你父亲好转,或者你哥哥回来。”

姒鲛当时笑了笑,没再坚持,但眼中的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姒薇知道,时间不多了。

姒韦的状况越来越差,昨天一整天都在昏迷,只有偶尔的呓语,喊着“阿鲲”“阿鲲”。医官私下告诉她,恐怕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而海面上,依然没有姒鲲船队的影子。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姒鲛得逞?看着琅琊落入这个勾结外夷、心怀叵测的人手中?

姒薇握紧了怀中的锦囊。那半把钥匙硌着手心,像某种无声的质问:你要用它吗?用它来威慑,甚至……用它来交换?

可如果用了,如果让姒鲛知道钥匙真的在她手中,他会不会鋌而走险,强行抢夺?

就在她心乱如麻时,雾中突然传来了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浪声,而是一种低沉的、绵长的、仿佛从深海深处传来的——

“呜——嗡——呜——嗡——”

是鲸歌。

但又不是普通的鲸歌。这声音更浑厚,更悠长,而且……似乎有某种节奏,像在传递讯息。

姒薇的心猛地一跳。

她想起很多年前,姒韦曾经跟她说过:他们在南海发现了一种特殊的鲸,体型巨大,叫声可以传得很远。姒鲲那孩子异想天开,训练了几头鲸,让它们学会不同的叫声组合,用来在浓雾或远距离传递简单讯息。

当时她只当是奇谈。可现在……

雾中,鲸歌再次响起。这次的节奏不同了:

“呜——嗡——呜——嗡——呜——呜——嗡——”

姒薇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她在心中默默记下节奏的长短组合,然后尝试翻译——这是姒鲲教过她的简单密码:长音代表“一”,短音代表“零”,三组一个数字。

第一组:长长短——1,1,0?不对,等等……

她忽然想起,姒鲲说过,这套密码是反着用的:长音是“零”,短音是“一”。

那么第一组:长长短——0,0,1,就是数字“1”。

第二组:长短长——0,1,0,是数字“2”。

第三组:短短长——1,1,0,是数字“6”。

第四组:长长长——0,0,0,是数字“0”。

1260?

不,可能是方位。经纬度?还是……

姒薇猛地转身,冲进阁内,扑到墙边悬挂的海图前。那是姒韦亲手绘制的琅琊周边海域图,上面标注着详细的方位坐标。她颤抖的手指在海图上移动,寻找着与“12”“60”相关的标记。

找到了。

从琅琊港向东偏南12度,航行60里,有一片叫“鲛人礁”的暗礁区。那里航道复杂,浓雾常聚,是天然的藏身之地。

姒鲲在那里!

他回来了,但因为知道琅琊有变,不敢直接进港,所以躲在礁区,用鲸歌传讯!

姒薇的心脏狂跳。她冲出阁外,对守在楼梯口的禁卫彘低声下令:“立刻集合所有人,准备马车,我们要出城!”

“出城?去哪里?”彘惊讶。

“别问,快!”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喧哗声。姒鲛带着大批侍卫冲了上来,显然也听到了鲸歌,察觉到了不对。

“姑祖母!”姒鲛的脸色铁青,“您要去哪儿?”

姒薇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向他:“老身听到你哥哥的讯号了。他回来了,在鲛人礁。现在,带老身去接他。”

“讯号?”姒鲛冷笑,“什么讯号?孙儿只听到鲸鱼叫。姑祖母年纪大了,怕是幻听了吧?”

“是不是幻听,去看看就知道了。”姒薇盯着他,“还是说,你不敢让你哥哥回来?”

姒鲛的手按在剑柄上,眼中杀意毕露。他身后的侍卫也纷纷拔出兵刃。

彘和一百多名禁卫立刻上前,将姒薇护在中央,也拔出了剑。

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海面上突然传来了新的声音——

不是鲸歌。

是号角。雄浑、嘹亮、穿透浓雾的号角声。那是东海王船队的旗舰号角,只有姒韦或姒鲲有权使用。

而且,不止一声。

是连续三声长鸣,接着三声短鸣,再接着又是三声长鸣。

这是最高级别的“王者归来”信号,意味着船队不仅回来了,而且带着重大的发现或胜利。

姒鲛的脸色瞬间苍白。

他当然知道这个信号的含义。如果让姒鲲以这种声势回来,如果让琅琊的军民听到这个信号,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拦住他们!”他歇斯底里地喊道,“关闭港口,不许任何船只进港!谁敢放行,格杀勿论!”

但已经晚了。

雾中,巨大的船影缓缓浮现。

不是一艘,不是五艘,而是整整二十艘大船,排成楔形阵列,破开浓雾,向琅琊港驶来。为首的那艘旗舰,船头雕刻着巨大的鲸首,船身比普通海船大两倍不止,帆上绘着东海王的图腾——海浪托起的星辰。

那是姒鲲的船,“鲸舟”。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鲸舟的甲板上,竖着一根高高的桅杆,桅杆顶端悬挂着一面巨大的旗帜——不是东海王的旗帜,而是夏王的玄旗。

玄旗之下,站着一个身影。

虽然距离还远,看不清面容,但那种挺拔的姿态,那种手握权杖的威仪,让所有人都认出来了——

夏王,不降。

他亲自来了。


六、陆海盟誓

当日午时,琅琊港

鲸舟缓缓靠岸。

舷梯放下,不降第一个走下船。三十八岁的夏王,没有穿繁复的礼服,只是一身简单的玄色深衣,腰佩青铜剑,头戴玉冠。但他的出现本身,就是最大的威仪。

港口已经聚集了数千人——有姒鲛带来的侍卫,有姒薇的禁卫,有琅琊的官员,有闻讯赶来的海民百姓。所有人都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只有两个人站着。

一个是姒薇。老人拄着拐杖,看着从船上下来的不降,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担忧。

另一个是姒鲛。他脸色惨白,握剑的手在颤抖,但依然强撑着站着,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不降的目光扫过港口,最终落在姒鲛身上。

“姒鲛。”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入耳,“你父亲病重,你兄长未归,你就这样代行王权?连港口都要关闭,连王师船队都要阻拦?”

姒鲛的嘴唇动了动,想辩解,但说不出口。

“还是说,”不降向前一步,“你根本不想让你兄长回来?”

这句话像一把剑,刺穿了姒鲛最后的伪装。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疯狂:“王上!这是我东海的家事!就算您是夏王,也不能……”

“不能什么?”不降打断他,“不能干涉?可如果东海的家事,威胁到了夏室的安定,威胁到了陆海的平衡,朕为什么不能管?”

他指向身后的船队:“你看清楚了。这不是来征讨的军队,这是来救援的船队。你父亲病危的消息传到阳城,朕立刻调集了王畿最好的医官、最珍贵的药材,日夜兼程赶来。可你呢?你在做什么?封锁消息,勾结外夷,图谋兄位!”

每说一句,姒鲛的脸色就白一分。

不降不再看他,转向跪在地上的琅琊官员和百姓:“都起来吧。朕今日来,不是问罪,是探病,是……主持公道。”

他走到姒薇面前,深深一揖:“姑姑,您辛苦了。”

姒薇摇摇头,老泪纵横:“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这时,鲸舟上又走下一个人。

姒鲲。

三十八岁的东海王长子,比十年前更加黝黑精瘦,但眼神明亮,步伐稳健。他快步走到不降身边,单膝跪地:“臣姒鲲,拜见王上!谢王上救命之恩!”

“起来。”不降扶起他,“你父亲怎么样了?”

姒鲲的脸色黯了下来:“今早医官说……恐怕就是今天了。臣接到王上密令后,日夜兼程赶回,可还是……”

“带朕去看他。”不降说。

望潮阁。

当不降看到榻上的姒韦时,饶是他早有准备,也还是心头一痛。

这还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与自己并肩站在观澜阁眺望大海的叔父吗?

姒韦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先是模糊,然后渐渐聚焦,看清了不降,看清了姒鲲,看清了姒薇。

他的嘴角扯起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

“都……来了……”他嘶哑地说。

“叔父。”不降在榻边跪下,握住他的手,“朕来了。”

姒韦的手动了动,反握住不降的手。那手依然冰凉,但握得很紧。

“不降……”他艰难地说,“陆海……拜托你了……”

“朕知道。”不降点头,“您放心,陆海并立,夏祀不绝。这是您和父皇的约定,也是朕的承诺。”

姒韦的目光移向姒鲲。

“阿鲲……”

“父亲!”姒鲲跪在另一边,握住父亲的另一只手。

“海……交给你了……”姒韦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好几口气,“但记住……海不是……你自己的……是姒姓的……是夏的……”

“儿子记住了!”姒鲲泪流满面。

最后,姒韦的目光移向站在门口的姒鲛。

那个他曾经疼爱、后来却让他失望甚至痛心的次子。

姒鲛站在那里,低着头,不敢与父亲对视。

“阿鲛……”姒韦的声音更微弱了。

姒鲛浑身一颤,缓缓走上前,跪在榻前。

“父亲……儿子……儿子错了……”他终于崩溃,泣不成声。

姒韦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他缓缓抬起手——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拍了拍姒鲛的头。

就像姒鲛小时候,每次犯错后,父亲做的那样。

没有斥责,没有原谅,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但就是这个动作,让姒鲛彻底崩溃,伏地痛哭。

姒韦的手垂下了。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嘴角还带着那丝微弱的笑容。

呼吸,停了。

东海王姒韦,在位二十八年,开拓海域三千里,探索未知岛屿数十座,带回耐盐稻、夜明藻、深海珍珠,联通陆海贸易,卒,年四十四岁。

阁内一片死寂。

只有海风呜咽,像在送别。

许久,不降缓缓起身。他看向姒鲲,看向姒鲛,看向阁内所有琅琊重臣。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东海王姒韦,一生开拓,功在海疆。追谥‘武’,称东海武王。其长子姒鲲,仁厚勇毅,深得海民爱戴,且为武王生前指定之继承人,即日继位,为东海王,都琅琊,世袭罔替。”

姒鲲重重叩首:“臣,领旨谢恩!”

不降又看向姒鲛:“次子姒鲛,虽有不当之举,但终未酿成大祸,且武王临终未加斥责。着封‘镇海侯’,领船队一支,驻守‘琉火群岛’,三年不得回琅琊。三年后,若政绩卓著,可酌情召回。”

这是流放,也是保护。让姒鲛远离权力中心,避免兄弟相残,也给他在海外建功立业的机会。

姒鲛伏地,声音哽咽:“罪臣……谢王上不杀之恩……”

最后,不降看向所有人。

“今日,朕还要宣布一件事。”他走到窗边,望向大海,“自即日起,夏室与东海,缔结《阳城-琅琊盟誓》。誓曰:陆海一体,守望相助。陆若有难,海必驰援;海若有危,陆必相济。贸易互通,人才互流,技术共享,永为兄弟之邦。”

他转身,目光灼灼:“此誓刻于青铜,一式两份,一份存阳城太庙,一份存琅琊宗庙。后世子孙,敢违此誓者,天人共弃!”

阁内,所有琅琊臣子跪拜:“臣等,谨遵王命!陆海一体,永为兄弟!”

声音传出望潮阁,传遍琅琊港,传向茫茫大海。

而在阁顶,姒薇拄着拐杖,望着这一切,眼中泪光闪烁。

弟弟,你看到了吗?

陆与海,没有分裂,反而更紧密了。

你可以安心了。

海风吹起她的白发,像一面小小的、胜利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