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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不降●第四章:龟甲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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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王不降二十五年,仲夏五月
阳城,观星台


一、星辰偏移

子夜,无月。

观星台顶层的露台上,七盏青铜灯树在夜风中摇曳,将十余名巫史的身影投射在刻满星象图的石质地面上。他们或跪或坐,面前摊开龟甲、牛骨、竹简,还有从琅琊送来的那些奇特的“海星图”——用某种深海鱼皮绘制,上面标注的星辰位置与中原所见略有差异。

太史令“贞”已经九十岁了。

老人蜷坐在一张虎皮垫上,枯瘦的手指在面前的三块龟甲上缓缓移动。龟甲是去年秋天献祭时用的,经过炙烤,背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贞的眼睛几乎全盲了,但他不需要看——他的指尖能“读”出裂纹的走向,能“听”出龟甲在火中爆裂时残留的细微声响。

这是他侍奉的第四位夏王。

从槐王到芒王,从泄王到如今的不降,整整七十二年。他见过星辰无数次的升起与坠落,记录过三次日全食、七次彗星现世、十九次“荧惑守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象不会错,错的是人解读天象的方式。

“太史令。”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贞抬起头,空洞的眼眶“望”向声音的来源——是少史“羲”,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出身东夷羲和氏,那个世代掌管天文的部族。羲的视力极好,能在满月之夜分辨出火星边缘的微小闪烁。

“如何?”贞的声音沙哑如磨石。

羲跪坐下来,将一卷竹简推到老人手边:“学生核对了阳城近三十年的‘昏旦中星’记录。从先王泄十三年起,春季‘大火星’昏见的时间,每年比前一年……约莫早半刻。”

半刻。

对常人来说,不过是一次深呼吸的时间。但对掌管历法的巫史而言,这是天大的事。

“你确定?”贞的手指停在龟甲上。

“学生核对了三遍。”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而且不止大火星。秋季的‘虚宿’,冬季的‘昴宿’,昏见时间都在逐年提前。累计到今年,已经比祖制历法……早了整整三天。”

三天。

贞感到一阵眩晕。不是身体上的,是认知上的眩晕。

夏王朝的历法,相传自黄帝时始创,经颛顼、帝喾、尧、舜不断完善,到大禹治水时初步定型。核心是“以闰月定四时成岁”——三年一闰,五年再闰,十九年七闰。这套历法运行了数百年,从未出过大错。

但现在,天象在说:你们错了。

星辰的位置在偏移,季节的节点在滑动。如果继续这样累积下去,十年后,春分会出现在该是惊蛰的日子;二十年后,夏至会提前到芒种;一百年后……历法会与天象完全脱节。

到那时,祭祀会错时,农耕会误期,王权的合法性会动摇——因为“授民以时”是王者的根本职责之一。连时间都掌握不准的君王,如何能代表天意?

“还有这个。”羲又推过来一块木板,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这是司农丞那边送来的。阳城周边二十个农庄,近五年的收获记录。用祖制历法指导耕种,有十三个农庄出现‘种早收晚’或‘种晚收早’的情况。只有七个农庄收成稳定——而这七个农庄,老农都是根据物候而非历书来决定农时的。”

贞沉默了。

他想起去年秋天,不降王从解池凯旋后,曾私下召见他。那时年轻的君王刚满二十二岁,身上还带着战场的硝烟味,但眼神已经沉稳如深潭。

“太史令,”不降当时问,“您觉得,是星辰在变,还是我们在错?”

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王上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朕这次西征,发现了一些事。”不降走到观星台的窗前,望着夜空,“九苑部族虽然臣服,但他们的巫师对朕说:夏人的历法,比他们根据盐池水位变化推算的时节,要慢三天。一开始朕不信,但回程途中,朕特意观察了沿途的物候——山桃花开的时间,确实比历书上记载的‘花朝节’早了。”

那时贞没有表态。他不是不信,是不敢信。历法关乎国本,轻易改动,会动摇太多东西:祭祀体系、赋税征收、诸侯朝贡的时间、乃至王权的神圣性。

但现在,证据越来越多,多到无法再回避。

“太史令,”羲的声音打断了老人的思绪,“王上今日又派人来问历法修订的进展。他说……不能再等了。”

贞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眶“望”向东方。那里,启明星应该已经升起,宣告长夜将尽。

“传话给王上,”老人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老臣……请见。”


二、八处观星台

十日后,伊洛平原

不降站在新落成的“伊阙观星台”顶层,感受着盛夏的风从两山之间穿过。

这座观星台位于洛阳以南的伊阙山口,是八座新建观星台中最东边的一座。从这里向东望,可以看见嵩山轮廓;向西望,可以看见熊耳山脉;向北,是黄河;向南,是伏牛山余脉。

位置选得极好——四面无遮挡,视野开阔,且位于王畿中心,便于各地观测数据的汇集。

“王上,这是第八座了。”将作大匠“倕”在不降身后躬身汇报,“从阳城到伊阙,沿伊洛河谷,每隔百里建一座。每座台高五丈,台顶设圭表、漏刻、望筒,台内存放历年天象记录。最迟的一座,七日后可完工。”

不降点头。

这是他亲政以来,推动的最大规模的工程。不是宫殿,不是陵墓,不是城墙,而是八座观星台。朝中反对声不小——耗费人力物力,却无实际收益。但不降坚持。

因为他知道,有些投资,比黄金更贵重。

“观测人员都安排好了?”他问。

“安排好了。”回答的是太史令贞。老人今日也来了,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坚持要亲自“感受”这座新台的位置,“每座台配巫史三人、学徒五人,日夜轮值。观测数据每月汇总至阳城,由老臣和少史羲核对整理。”

不降走到台边,手扶栏杆。栏杆是用整块的青石雕成,表面打磨光滑,刻着二十八宿的星图。他的指尖划过那些凹陷的刻痕,感受着星辰的轨迹。

“太史令,”他说,“您知道朕为什么要建八座台,而不是只在阳城观测吗?”

贞沉默片刻:“王上是要……兼听?”

“对,兼听。”不降转身,“天象不会只在一处显现。阳城看到的星辰,伊阙看到的可能略有不同;平原看到的季节变化,山区看到的可能另有规律。只有把各地的观测汇总起来,才能看到真正的‘天’。”

他顿了顿:“而且,朕要的不只是夏人的观测。”

贞的眉毛微微扬起。

不降从怀中取出一卷海图——是东海王姒韦去年送来的,上面标注了琅琊、东夷、甚至更远海域的星辰观测记录。

“这是叔父从海上送来的。”不降将海图递给贞,“他说,在海上看到的星辰,与陆地上看到的,有时会有微妙的差异。尤其是靠近赤道的海域,某些在阳城看不见的星辰,在海上却清晰可见。”

贞的手指在海图上摸索。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那些用鱼胶粘贴的星点,能摸出那些代表星辰的微小凸起。

“王上是想……”老人喃喃道,“将陆与海的星辰,合而为一?”

“不是合而为一,是相互印证。”不降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光,“陆地上的观测,受地形、气候、烟尘的影响。海上的观测,虽然船身摇晃,但空气清澈,视野无遮挡。两者结合,才能最接近真实。”

他走到台中央,那里立着一根三丈高的铜表——圭表的主表。表影投射在刻有刻度的石盘上,根据影子的长短和方向,可以测定时辰、节气、乃至经纬。

“祖制历法用了三百年,”不降的手按在铜表上,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三百年间,大地可有变化?星辰可有移动?观测的方法可有改进?如果都没有,那历法自然无误。但只要其中一项变了……”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贞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侍奉过四位夏王,见过各种性格的君主:槐王谨慎,芒王开拓,泄王持重。但不降……不一样。他既有父亲的沉稳,又有祖父的好奇,还有一种罕见的、愿意承认“我们可能错了”的勇气。

这种勇气,在君王身上,往往比武力更难得。

“老臣明白了。”贞缓缓跪坐,将海图小心地铺在面前,“请王上给老臣……三年时间。三年后,老臣会给王上一套新的历法——一套能让陆与海的星辰都认可的新历法。”

不降扶起老人:“不是三年,是五年。五年后,不降三十年,朕要行‘大祭’,告天改历。到那时,新历法必须成熟,必须经得起所有质疑。”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而在这五年里,太史令可能会遇到……很多阻力。”

贞笑了——那是极少见的、带着苦涩和决绝的笑容:“王上,老臣今年九十了。一只脚踏进了坟墓的人,还怕什么阻力?”

风吹过伊阙,带来远山松涛的声响。不降望着老人佝偻却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父亲泄临终前说的话:

“有些事,只能交给不怕死的人去做。”

历法改革,就是这样的事。


三、保守派的阻挠

不降二十七年,季秋九月
阳城,太庙偏殿

争论是从一次常规的“秋报”祭祀开始的。

按照祖制,每年秋分,夏王要亲自主持祭祀,感谢天地赐予丰收,同时向祖先汇报一年的政绩。祭祀的时辰、礼仪、祭品、祝词,都有严格规定,错一点都是亵渎。

但不降今年提出:秋分的时间,应该按新观测的数据来定,而不是按祖制历法。

“王上,万万不可!”

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大宗伯“扈”。这位七十岁的老臣出身王畿大族,世代掌管祭祀礼仪,对祖制的维护近乎偏执。

“历法乃祖宗所定,天人所授,岂可轻改?”扈的胡子在激动中颤抖,“且不说新观测是否准确,单是改动祭祀时辰这一点,就是大不敬!祖先若怪罪,谁担得起?”

太庙偏殿内,二十余名重臣分坐两侧。除了少数年轻官员,多数人都面露忧色或反对之色。历法改动牵涉太广——不止祭祀,还有诸侯朝贡的时间、赋税征收的节点、官吏考核的周期……整个国家的运转节奏,都要随之调整。

不降坐在主位,神色平静。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大宗伯,”他缓缓开口,“若祖制历法确实有误,导致祭祀时辰其实已经偏离了真正的天时,那继续沿用,才是对祖先不敬吧?”

扈愣了愣,随即反驳:“历法运行三百年无误,何以见得现在就有误?”

“因为天象在变。”说话的是少史羲。作为新历法修订的主要参与者,他今日也被特许列席。年轻人站起身,向众臣展示手中的竹简:“这是八座观星台近两年的观测记录。可以明确看到,二分二至点——春分、秋分、夏至、冬至,与祖制历法标注的时间,偏差已经扩大到五天。”

他将竹简传给众臣传阅。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星图,大多数老臣看不懂,但那种严谨的格式、反复核对的标记,本身就带着说服力。

“五天……”司农丞“稷”喃喃道,“难怪这些年,总有农庄抱怨历书不准。”

稷是少数支持改革的大臣之一。他主管农业,最清楚历法偏差对农耕的实际影响。

“就算真有偏差,”扈仍不服,“也该慢慢修正,岂能骤改?况且,新历法从何而来?依据何在?可有先例?”

这个问题很尖锐。

历法不是普通政令,它需要一套完整的理论支撑,需要能解释所有天象,需要能预测未来——日食、月食、五星运行。如果新历法做不到这些,那就没有权威性。

不降看向太史令贞。

老人今日也来了,坐在角落的蒲席上,闭目养神。但听到这个问题,他睁开了眼睛——虽然那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

“新历法的依据,”贞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来自三处。”

他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其一,阳城及八座观星台,近五年的系统观测记录。共计星辰位置记录三千六百条,日影长度记录八千四百条,月相记录一千二百条。”

第二根手指:“其二,东海王姒韦从琅琊及海外送来的星辰观测记录。共计四百条,虽数量不多,但提供了陆地看不到的南天星辰数据。”

第三根手指:“其三,司农丞收集的各地物候记录——花开、鸟鸣、虫醒、叶落。这些记录看似琐碎,但反映了气候与季节的真实对应关系。”

他顿了顿,转向扈的方向:“大宗伯问有没有先例。有。黄帝命大挠作甲子,颛顼命重黎绝地天通,尧命羲和钦若昊天,舜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每一次,都是因为旧法不敷新用,才需要革新。如今三百年过去了,天地或有微移,星辰或有慢动,历法为何不能随之而变?”

这番话引经据典,有理有据。扈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但保守派不止他一人。

“太史令说得轻巧。”另一位老臣开口,是掌管刑罚的大司寇“皋”,“历法改动,牵一发动全身。祭祀、朝贡、农时、刑狱(古代行刑也有时令限制)……全部要调整。这中间的混乱,谁来负责?若是新历法再有错漏,又当如何?”

这是实际问题。改革需要成本,需要承担风险。

不降这时开口了:“所以,朕不打算立刻全面推行新历法。”

众臣一愣。

“新历法先在王畿试用三年。”不降说出了自己的计划,“祭祀、农时、官署运作,暂时沿用旧历。但同时在王畿设十二处‘试验点’,完全按新历法运作。三年后,对比两者的效果——哪个更准确,哪个更实用,一目了然。”

这是个折中的方案。既推进改革,又控制风险。

但保守派仍有顾虑:“那三年间,若有人质疑王畿存在两套历法,该如何解释?”

“无需解释。”不降站起身,走到殿中央,“因为朕会在下月初一,向天下颁布一道诏书——就说,为求历法至精,夏王不降亲命巫史重观天象,耗时五年,得新历一套。为慎重起见,先试用于王畿。三年后,若验证无误,再颁行天下。”

他环视众臣:“这不是承认旧历有错,而是展现夏室对‘敬天授时’的极度重视。历代先王,谁做过如此精密的观测?谁建过八座观星台?谁将陆海星辰合而观之?没有。所以,这不是改正错误,而是……精益求精。”

这番话巧妙地将“改正错误”包装成了“追求完美”。政治上的阻力,顿时小了很多。

扈还在犹豫,但不降不给他再反对的机会。

“此事就这么定了。”年轻的夏王声音坚定,“大宗伯,你是礼仪之长。新历试用期间的祭祀安排,就交给你来协调——既要符合新历的准确时辰,又要照顾旧历的传统习惯。这不容易,但朕相信你能做好。”

这是给台阶下,也是施加压力。扈若再反对,就是不接王命;若接了,就等于默许了新历法的试用。

老臣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他深深一揖:“臣……遵命。”

不降点点头,目光扫过其他大臣。多数人选择了沉默——不是支持,但至少不再公开反对。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关。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四、龟甲上的秘密

不降二十八年,孟冬十月
太室山巅,祭天台

深夜,风雪。

不降独自站在太室山巅的祭天台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黑貂裘。这里是阳城周边最高的山峰,相传大禹曾在此祭天,夏启曾在此会盟诸侯。平日,除了祭祀,任何人不得登临。

但今夜,不降破例了。

他面前的地面上,铺着十二块巨大的龟甲。每一块都经过精心挑选——来自黄河、长江、淮河、济水等九州主要水系,龟龄都在百年以上,背甲完整,纹理清晰。

龟甲旁边,放着一套特制的工具:青铜刻刀、玉质磨石、朱砂、金粉、还有一小罐用多种草药熬制的“固色剂”。

不降要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

他要将新历法的核心内容,刻在龟甲上,然后封存在太室山巅。这不是普通的记录,而是一种“天契”——与天地订立的契约,向祖先宣告的决心。

刻刀落下。

第一笔,刻的是新历法的核心数据:“岁实三百六十六日”。比旧历的三百六十五日多一日。这是五年来观测的结论——地球绕太阳一周的实际时间,比旧历测算的多约四分之一日。

第二笔:“朔策二十九日又半”。月亮圆缺周期的精确值。

第三笔:“十九年七闰”。这是新历法与旧历法的共同点,但新历法给出了更精确的置闰规则——在哪个月置闰,如何与节气对应。

一刀一刀,刻得很慢。

风雪越来越大,雪花落在龟甲上,落在不降的手上,落在刻刀的锋刃上。但他没有停。他的手指冻得通红,虎口因为用力而裂开,血渗出来,混着朱砂,染红了刻痕。

这是故意的。

按照古礼,重要的契约需要用血来“激活”。不降的血、朱砂、金粉,混合在一起,填入刻痕,然后涂上固色剂。这样处理后,刻文千年不褪,且带有“血誓”的意味——以夏王之血,订立此历。

刻到第七块龟甲时,不降刻下了新历法最革命性的部分:

“星辰慢移,七十年一度。历法当随天而变,非天随历而定。”

这句话的意思是:星辰的位置在缓慢变化(现代天文学称为“岁差”),大约每七十年移动一度。因此历法应该根据天象的变化而调整,而不是要求天象符合固定的历法。

这是对“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彻底颠覆。

刻下这句话时,不降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冷,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他知道——这句话一旦公开,会引发怎样的风暴。

保守派会说他亵渎祖先,说他狂妄自大,说他想“改天换地”。甚至可能会有诸侯借此发难,质疑夏王是否还配代表天意。

但他必须刻。

因为他相信这是真的。五年的观测,八座观星台的数据,陆与海的印证,都指向这个结论。如果因为恐惧阻力而隐瞒真相,那才是对祖先、对天地的最大不敬。

“王上。”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不降猛然回头,手按剑柄。风雪中,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走近——是太史令贞。老人拄着拐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艰难,但每一步都坚定。

“太史令?”不降惊讶,“您怎么上来了?这太危险——”

“老臣眼睛看不见,但心看得见。”贞走到祭天台中央,感受着风雪的力度,“王上在这里做的事,老臣……感觉到了。”

他蹲下身——这个动作对九十岁的老人来说极其困难,但他做到了。枯瘦的手指抚过龟甲,抚过那些尚未干透的刻痕。

“这是……新历法的核心?”他问。

“是。”不降低声说,“还有……一句可能会引来灾祸的话。”

贞的手指停在第七块龟甲上。虽然看不见文字,但他似乎能通过触摸感受到那些刻痕的重量,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惊世骇俗的力量。

许久,老人缓缓开口:“王上知道,老臣为什么活到九十岁吗?”

不降摇头,随即意识到老人看不见,开口道:“不知。”

“因为老臣懂得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贞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飘渺,“但更重要的,是老臣懂得——有些真相,沉默比说出来更危险。”

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眶“望”向不降:“王上刻的这句话,老臣五年前就推算出来了。但老臣没有说,甚至没有写在任何竹简上。因为老臣知道,这话太早说出来,会害死太多人——包括王上您。”

不降感到后背发凉。

“那太史令现在……”

“现在可以说一点了。”贞的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笑,“因为王上已经用五年的时间,建了八座观星台,汇集了陆海数据,证明了旧历确有偏差。有了这些铺垫,这句话就不再是狂妄的猜想,而是有据可循的推论。”

他顿了顿:“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公开。至少……不能公开‘七十年一度’这个具体的数字。”

“为何?”

“因为数字太精确。”贞缓缓站起,“精确到这种程度,会让人恐惧。普通人会想:你怎么知道是七十年,不是六十九年或七十一年?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不该掌握的秘密?你是不是……在窥探天机?”

不降沉默了。他明白老人的意思。在古代,太过精确的科学,往往会被视为巫术或亵渎。

“那该怎么做?”他问。

贞的手指在龟甲上移动,最终停在那句危险的话上:“改几个字。把‘七十年一度’,改成‘星辰有微移,历法当随天而调’。具体移多少、怎么调,留给后人去算。我们只给出原则,不给出精确数字。”

这是政治智慧。原则性的革新,比具体数据的颠覆,更容易被接受。

不降思考了很久。最终,他点了点头。

“好。”他重新拿起刻刀,准备修改。

但贞按住了他的手。

“王上,就这样吧。”老人说,“这块龟甲,不要埋在山巅。老臣建议……埋在别处。”

“何处?”

“黄河。”贞的声音压得很低,“埋在黄河河道里,让泥沙覆盖,让水流冲刷。或许几十年后,或许几百年后,会有有缘人发现它。到那时,世人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个真相了。”

不降看着手中的龟甲,看着那句可能会改变一切的话。他忽然想起祖父芒王——那个毕生探索海洋,留下星铁秘密的先王。也许,探索真相的人,都有类似的命运:看得太远,走得太前,所以注定孤独。

“那就依太史令。”他将第七块龟甲单独取出,用油布仔细包裹。

剩下的十一块,他会按原计划,埋在这太室山巅。它们记录着新历法的主体,足够精确,足够实用,又不会太过惊世骇俗。

风雪渐小。

东方天际,露出了第一缕晨曦。

不降和贞并肩站在祭天台上,望着逐渐亮起的天空。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一个新的历法时代,也将从今天开始。

“太史令,”不降忽然问,“您觉得,百年后的人们,会如何评价我们今天做的事?”

贞沉默了很久。

“老臣不知道。”他最终说,“但老臣相信,只要历法更准了,农时更准了,祭祀更准了,百姓的日子更好了……那就是对的。”

很简单,很朴素的标准。

但也许,这就是最好的标准。


五、新历初成

不降三十年,仲春二月
阳城,太庙正殿

五年之期已到。

太庙正殿内,夏王不降身着十二章纹玄端礼服,头戴旒冕,手持玄圭,立于祖先灵位之前。他的面前,是九州诸侯、王室宗亲、文武百官。殿外广场上,是三千甲士、八百巫史、以及从各地赶来的农官、工匠、商贾代表。

这是夏王朝立国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颁历大典”。

旧历法将在这天正式废止,新历法将在这天颁行天下。不仅王畿,不仅诸侯国,就连东海王的琅琊、南方三苗的领地、西方羌戎的部落,都将收到夏王室统一颁赐的历书。

太史令贞站在不降身侧。老人今日也穿着正式的巫史礼服,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挺直脊背,仿佛能感受到殿内所有人的目光。

“吉时到——!”司仪高唱。

不降上前三步,从贞手中接过一卷用金线捆扎的玉简。玉简上刻着新历法的总纲,以及从今年开始未来十年的节气、朔望、闰月安排。

他转身,面对众人,展开玉简。

“昊天有常,星辰有度。朕承天命,御极三十载,夙夜忧勤,唯恐失时。乃命太史,观天测地,陆海同参,历时五载,得新历法一套。”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清晰而坚定。

“新历岁实三百六十六日,朔策二十九日又半,十九年七闰,置闰依节气而定。经王畿三载试用,农时准确,祭祀合宜,诸事顺遂。今告于天地,禀于祖先,颁行天下,永为圭臬。”

“自今日始,凡夏土所及,皆用此历。诸侯朝贡、农桑耕获、刑狱行赦、婚丧嫁娶,一依新历为准。敢有妄议祖制、阻挠新历者,以不敬论处!”

最后一句,是威慑。五年试用期,给了足够的时间让反对者发声,也让支持者积累证据。现在,是时候一锤定音了。

不降将玉简交给司仪,由司仪当众宣读具体内容。同时,一百名侍者捧着早已准备好的历书简册,分发给在场的诸侯和重臣。这些简册将作为“母本”,由他们带回各自领地,大量抄写,分发到每一个乡邑。

整个过程,庄严肃穆。

但就在大典即将结束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大宗伯扈突然出列,跪倒在地。

“王上,老臣……有一言。”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位三朝老臣,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是最后的反对?还是……

不降压下心中的波动,平静道:“大宗伯请讲。”

扈抬起头,老脸上满是复杂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

“这是老臣过去三年,按王上要求协调新旧两历的记录。”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开始,老臣确实抵触。觉得祖制不可轻改,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三年下来,老臣发现……”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新历法指导的祭祀,时辰确实更准——祭天时,朝阳正好升起;祭地时,日影正好最短。新历法安排的农时,确实更合物候——该播种时,土地正好解冻;该收获时,谷物正好成熟。”

他看向不降,眼中竟有泪光:“老臣侍奉过四位夏王,主持过大大小小三百余次祭祀。但只有用新历法的这三年,老臣感觉……每一次祭祀,都真正做到了‘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

“所以,”扈深深俯首,“老臣今日,不为反对,而为……请罪。请王上治老臣当年迂腐固执、阻挠新历之罪!”

说罢,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殿内一片寂静。

谁都没想到,最顽固的保守派领袖,会在最后时刻公开认错。这不仅是对新历法的认可,更是对不降改革权威的彻底臣服。

不降看着跪在地上的老臣,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扈的转变,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真的被说服了——被事实说服了。

“大宗伯请起。”他走下台阶,亲手扶起老人,“您不是有罪,是有功。正因为有您的质疑,新历法才经历了最严格的检验。正因为有您的监督,新历法的推行才更显慎重。”

这是给台阶,也是定调子。从此,新旧之争,可以画上句号了。

扈老泪纵横,再次行礼,退到一旁。

不降重新走上高台,望向殿外。阳光正好,洒在广场上那些等待领取新历书的百姓身上。他们或许不懂岁差,不懂朔策,不懂十九年七闰的奥妙。但他们知道,从此以后,播种的时间会更准,收获的时节会更稳,祭祀的日子会更吉利。

这就够了。

“大典礼成——!”司仪高声宣布。

钟鼓齐鸣,雅乐奏响。太庙内外,所有人都跪拜下去,山呼万岁。

不降站在高处,感受着这庄严的一刻。他想起五年前,站在伊阙观星台上,对太史令贞说的那番话。想起三年前,在风雪夜中太室山巅刻龟甲的场景。想起这五年来,每一次观测数据的核对,每一次与保守派的争论,每一次试用效果的评估。

终于,成了。

新历法将成为夏王朝的新基石,将指导这个国家未来百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生活节奏。而“龟甲密文”中那个更深刻的真相——星辰在缓慢移动,历法需要不断调整——将成为王室秘传的知识,等待后人在合适的时机重新发现。

“王上,”贞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那块埋入黄河的龟甲……”

“朕会记住的。”不降低声回应,“等朕老了,会把这个秘密告诉合适的继承人。也许是不降的儿子,也许是孙子。让他们在需要的时候,去黄河中寻找那块龟甲,去理解星辰真正的规律。”

贞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大典结束,人群开始散去。不降走下高台,在臣子的簇拥下,走向王宫。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投在太庙前的石板路上,庄严而厚重。

在他身后,太庙的屋檐下,一群燕子正好飞回。它们按照本能,在春天准时归来,在旧巢中产卵育雏。

它们不知道历法改了。

但它们的生活,会因为更准确的节气而受益。

这大概就是改革的意义——不是为改革而改革,而是为了让生命,无论人还是鸟,都能在更准确的节奏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