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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不降●第三章:盐道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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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王不降六年,仲秋八月
王畿以西三百里,中条山北麓


一、雨夜来使

雨是从酉时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敲打在军帐的牛皮篷顶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到了戌时,雨势转急,变成瓢泼般的倾泻。雨水顺着山势冲刷而下,在营寨外围的壕沟里汇成浑浊的急流,卷着泥沙、断枝和不知名动物的尸体,轰隆隆地向低处奔去。

不降站在中军大帐的门口,望着帐外的雨幕。

这是他即位六年来,第一次御驾亲征。十八岁的夏王穿着轻便的皮甲,外罩防雨的蓑衣,额发被雨水打湿,黏在眉骨上。他的手掌按在腰间的青铜剑柄上——那是父亲泄的佩剑,剑柄上缠着的牛皮已经被几代人的手汗浸染成深褐色。

“王上,雨太大了。”身后传来老将“牧”的声音,“进帐吧,当心着凉。”

不降没有动。

他的目光越过雨幕,投向西方。那里,中条山的轮廓在夜色和雨水中模糊不清,像一头匍匐的巨兽。而在山的那一边,就是九苑部族盘踞的盐池——解池。

解池,天下盐仓。

自黄帝时代,这里就是中原最重要的盐源。池水卤度极高,夏日曝晒即可成盐,所产之盐色白如雪,味纯不苦。掌控解池,就等于掌控了中原腹地千万人的命脉。盐是必需品,是祭祀的贡品,是交易的硬通货,也是……权力的象征。

父亲泄在世时,九苑部族名义上臣服于夏,每年纳“盐贡”三百车。但实际上,他们垄断了盐池周边所有盐道,私自加征盐税,截留优质盐晶,甚至暗中将盐卖给东方的商族、北方的鬼方。

这不仅仅是经济问题。

这是对王权的挑战。

“牧将军。”不降终于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清冷,“你说,九苑人为什么敢反?”

牧走到不降身侧。这位年过五十的老将是姒薇推荐的人选,曾随芒王东征,随泄王平叛,脸上有三道狰狞的伤疤,左耳缺了半边——那是年轻时被石斧削掉的。他的眼睛很小,但目光像鹰一样锐利。

“因为他们觉得,”牧说,“王上年轻,朝局不稳,陆上海上两头忙,顾不上西边这口盐池子。”

不降的嘴角扯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还有呢?”

“还有……”牧顿了顿,“臣怀疑,有人给他们撑腰。”

帐内的烛火突然摇曳了一下。不是风吹的——帐帘被掀开,一个浑身湿透的传令兵冲了进来,跪倒在地:“报——王上,阳城急使!”

急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少府司的官服,但已经被雨水浸透,泥浆一直溅到大腿。他从贴身的油布袋里取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监国长公主命臣昼夜兼程,务必亲手交予王上!”

不降接过竹简。简牍用细麻绳捆扎,绳结处封着红色的火漆,漆印上是姒薇独有的纹章——一朵简化的浪花。他捏碎火漆,展开竹简。

只看了前三行,他的脸色就变了。

竹简上的字迹仓促而凌厉,是姒薇亲笔:

“王上明鉴:东海密报,商族首领‘示’上月秘密接见九苑使者于亳邑。商赠九苑青铜戈百柄、战车十乘,换盐五千石。商使明言:‘夏王年幼,陆海难顾。若九苑自立,商当承认其为西伯,共抗夏室。’九苑所以敢反,盖因有此依仗。另:朝中或有内应,泄密于敌。用兵务必慎之又慎。姒薇手书。”

不降的手在颤抖。

不是恐惧,是愤怒。一种冰冷的、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愤怒。

商族。又是商族。

三年前袭击东海使团,如今又勾结九苑叛乱。他们想做什么?东西夹击,肢解夏王朝?

“王上?”牧察觉到不对。

不降将竹简递给他。老将看完,那张布满伤疤的脸变得更加狰狞:“好一个商侯示!当年先王在时,他年年朝贡,口称臣属。先王刚走六年,他就敢如此!”

“不止如此。”不降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姑姑说,朝中或有内应。这意味着,我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可能早就传到九苑人耳朵里了。”

牧的瞳孔收缩:“王上的意思是——”

“这次出征,”不降转身走回帐内,蓑衣上的雨水在羊毛地毯上洒开一片深色水渍,“从一开始,就有人在等着我们。”


二、盐道地图

子时,雨停了。

不降召集所有将领到中军大帐。帐内悬挂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面用炭笔画着中条山和解池周边的地形。地图是三天前才完成的——不降出征前,命“将作监”最好的绘图师,根据历年往来盐商的描述,结合巫祝的占卜,赶制了这张相对精确的作战图。

但此刻,不降对这张图的信任动摇了。

“诸位,”他站在地图前,目光扫过帐内十余名将领,“我军现驻中条山北麓,距解池一百二十里。按原计划,明日一早拔营,沿‘盐道’西进,三日可抵盐池外围,然后分兵三路,包围九苑部族的主要聚落。”

这是最常规的打法,也是朝中主战派老臣们力推的方案:大军压境,速战速决,在秋收前结束战争,以免影响王畿的粮食征收。

但此刻,不降看到了这个方案的致命漏洞。

“盐道。”他指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线,“这是我们唯一的进军路线。两侧都是悬崖峭壁,最窄处仅容两车并行。如果九苑人在沿途设伏——”

“王上多虑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说话的是“垣”,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将,出身王畿大族“有扈氏”。他须发花白,但身材魁梧,声音洪亮:“盐道虽然险峻,但九苑人不过是些山野蛮夷,懂什么设伏?他们只会聚在寨子里,等着我们去打。”

帐内响起几声附和。

不降看着垣,又看看其他几位出身王畿世家的将领。他忽然明白了姑姑说的“朝中或有内应”是什么意思——不是单指某个人泄露军情,而是一种更深层的、结构性的问题。

这些老将,这些世族,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父亲甚至祖父的时代。他们相信夏王朝的武力优势,相信“王师所至,蛮夷皆服”。他们看不起九苑人,看不起任何非中原的部族。这种傲慢,本身就是致命的弱点。

更可怕的是,这种傲慢可能被敌人利用。

“垣将军,”不降缓缓开口,“如果九苑人真的不懂设伏,那三年前,他们是怎么全歼王畿一支百人盐队的?如果他们只会聚寨死守,那去年冬天,他们是怎么偷袭了我们在盐池南岸的哨站,杀了三十名守军,抢走全部过冬盐的?”

垣的脸色变了变,但仍坚持:“那不过是些小打小闹——”

“小打小闹?”不降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垣将军,你告诉我:一支百人盐队,装备精良,有战车五乘,却被全歼于盐道中段,无一生还。这是小打小闹?”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盐道某处:“事发地点在这里——‘鹰嘴岩’。两侧山崖高十丈,岩顶可藏兵数百。盐队经过时,山上滚落巨石,封住前后去路,然后箭矢如雨而下。这是典型的埋伏战术,不是蛮夷的胡乱攻击。”

帐内安静下来。

不降继续:“还有去年冬天的哨站袭击。哨站位于盐池南岸高地,易守难攻。但九苑人趁着大雪,从盐池冰面上悄悄接近,用抓钩攀上崖壁,从后方突袭。这也是小打小闹?”

他看着垣,看着其他将领:“不要小看九苑人。他们世代生活在盐池周边,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们或许没有我们的青铜兵器,没有我们的战车,但他们有地利,有对盐的渴望——那是他们生存的根本。为了盐,他们会变得比最凶猛的野兽还危险。”

牧在一旁点头:“王上明鉴。臣早年随先王征讨东夷,就吃过这种亏——轻视敌人,依仗武力,结果在山林里被拖了整整一年,损失惨重。”

垣的脸色更难看了,但这次他没有反驳。

不降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重新看向地图:“所以,原计划必须改变。我们不能走盐道,至少……不能全军走盐道。”

“不走盐道,怎么去解池?”有将领问。

不降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向北画了一条弧线:“走这里——‘野狐岭’。”

帐内一片哗然。

“野狐岭?那里根本没有路!”

“都是悬崖峭壁,连山羊都爬不上去!”

“王上,这太冒险了——”

不降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野狐岭没有路,所以九苑人不会在那里设防。悬崖峭壁,所以我们需要特殊的装备和训练。”

他看向牧:“牧将军,三日前朕让你挑选三百名‘善攀者’,练得如何了?”

牧的眼睛亮了:“回王上,三百人已挑选完毕,都是山中猎户出身,攀岩如履平地。这三日,臣让他们用绳索、抓钩在营地后的崖壁上练习,已有七成可徒手攀三丈高崖。”

“很好。”不降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今夜子时后,你带这三百人,轻装简从,秘密出发。沿野狐岭北麓,绕到解池西北方的‘黑龙潭’。那里是盐池主要水源之一,九苑人在潭边建有寨子,但防守不会太严——因为他们不相信有人能从野狐岭过来。”

他顿了顿:“你的任务不是强攻,是断水。黑龙潭有条暗渠直通盐池,找到渠口,用石块、泥沙封死。同时,在潭中投放腐草——朕从阳城带来了一批特制的药草,浸泡后会让水发苦发臭,无法饮用。”

牧明白了:“断其水源,盐池周边的九苑聚落就会缺水。届时他们要么出来寻水,要么内部生乱。”

“对。”不降点头,“而朕会率主力,依然走盐道——”

他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线,眼中闪过寒光:“但不是急行军,是慢行。每天只走三十里,每到险要处就停下来,派斥候仔细探查,确认安全才通过。朕要让九苑人以为,我们中了他们的计,正小心翼翼地向陷阱走去。”

垣忍不住问:“可如果九苑人真的在盐道设伏,王上亲率主力,岂不是——”

“是诱饵。”不降打断他,“朕是最大的诱饵。九苑人想伏击夏王,想一战成名。他们会把主力都调来盐道,会在鹰嘴岩这样的地方布置重兵。而这时候……”

他的手指点向解池:“盐池本部的防御,就会空虚。”

帐内鸦雀无声。所有将领都看着地图,看着这个十八岁年轻君王提出的计划。它大胆、冒险,甚至有些疯狂。但仔细一想,却又环环相扣,精准地利用了敌人的心理和地形特点。

更重要的是——它打破了常规。

“王上,”垣终于开口,声音复杂,“此计……是何人所授?可是监国长公主?”

不降摇头:“姑姑只提醒朕小心内应,具体战术,是朕这几日看着地图,反复推演得出的。”

他看着老将:“垣将军,你是三朝老臣,战阵经验丰富。你觉得,此计可行否?”

垣沉默了很久。他看看地图,看看不降,又看看帐外雨后清澈的夜空。最后,他单膝跪地:“臣……愿为先锋,率一部兵马走盐道,为诱饵!”

这是认可,也是请罪——为刚才的傲慢和轻视。

不降扶起他:“不,诱饵必须由朕亲自担任。九苑人只有看到夏王旗帜,才会相信主力真的来了。但将军可以率精兵,跟在主力后方十里。一旦前方遇伏,立即从侧翼支援。”

他重新看向所有人:“此战关键,在于‘时’与‘势’。牧将军断水,是破其势。朕诱敌,是耗其时。待敌人士气低落、焦躁不安时,才是决战之机。”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而且,朕要的不仅仅是击败九苑。朕要的是……彻底掌控解池,掌控盐。”

帐内烛火摇曳,将不降年轻的影子投射在羊皮地图上,那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出鞘的剑。


三、鹰嘴岩伏击

三日后,盐道中段,鹰嘴岩

不降猜对了。

鹰嘴岩确实有伏兵。

当他率领的三千主力部队进入这段狭窄的山道时,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是战车的驭手。拉车的马匹突然开始不安地嘶鸣,蹄子不断刨地,不肯前进。

“停!”不降举起右手。

整个队伍停了下来。前方是鹰嘴岩最险要的一段——道路宽度不足两丈,左侧是近乎垂直的崖壁,高十余丈;右侧是深涧,涧底有溪流奔腾,水声轰鸣。岩顶探出一块巨大的鹰嘴状岩石,投下浓重的阴影。

太安静了。

除了水声和风声,听不到任何鸟鸣虫叫。这是最典型的埋伏征兆——动物比人更敏感,早早就逃离了危险区域。

不降压低声音:“弓箭手准备,盾牌手上前。”

命令被悄声传递下去。三百名弓箭手拉开弓弦,箭矢斜指上方。五百名盾牌手举起巨大的藤盾——这种盾牌用老藤编织,浸过桐油,轻便且坚韧,足以抵挡普通箭矢和落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崖顶上没有任何动静。

不降的额头渗出细汗。他在赌,赌九苑人的耐心不如自己,赌他们在看到夏王旗帜、看到主力部队进入伏击圈后,会迫不及待地发动攻击。

但万一……他们足够冷静呢?

万一他们等到全军都进入最狭窄处再动手呢?

“王上,”身旁的护卫低声说,“要不……我们先退出去?”

不降摇头。现在退,就等于告诉敌人自己发现了埋伏。对方可能会放弃伏击,但也可能会立刻发动攻击,在他们退到安全地带前造成最大杀伤。

他必须等。

等牧那边得手,等九苑人自己乱起来。

突然,一声尖锐的鸟鸣从崖顶传来——那不是真的鸟叫,是人模仿的,是信号。

几乎同时,崖顶传来了轰鸣声。

巨石滚落。

不是一块两块,而是数十块,大小不一,从十余丈高的崖顶翻滚而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它们砸在山道上,砸在盾牌上,砸在来不及躲避的士兵身上。

惨叫、骨折声、岩石碎裂声、盾牌破碎声,混杂在一起。

“举盾!顶住!”不降大喊。

藤盾在巨石面前显得脆弱。但好在不降事先有准备——每十名盾牌手后面,跟着两名“撑杆手”,他们手持三丈长的硬木杆,杆头有分叉。当巨石滚落时,他们不是硬挡,而是用撑杆斜着顶住石头,改变其滚动方向,让石头落入右侧的深涧。

这是不降从黄河船夫那里学来的技巧。船在急流中遇到礁石,不是直接撞上去,而是用撑杆轻轻一点,让船身偏转,避开危险。

但即便如此,伤亡还是出现了。

一块桌面大小的巨石砸中了队伍中部,三名盾牌手当场被压成肉泥,后面的五名弓箭手也被碎石击中,倒在地上呻吟。

不降的眼睛红了。

但他不能退。不仅不能退,还要向前。

“继续前进!”他拔出青铜剑,剑指前方,“穿过鹰嘴岩,前面就是开阔地!冲过去!”

这是最违反常理的命令——通常遇伏应该后撤。但不降知道,后撤的路可能也被断了。而且,他要继续扮演“中计但勇猛”的夏王,让九苑人相信,这只是个鲁莽的年轻人,不是看穿他们计谋的对手。

果然,他的命令让崖顶的九苑人更加兴奋了。

箭矢开始落下。

不是普通的骨镞箭,而是青铜箭镞——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这些箭显然来自商族的援助。箭雨密集,虽然大部分被藤盾挡住,但还是有士兵不断中箭倒下。

不降的战车成了重点目标。数十支箭射向车舆,驭手肩膀中了一箭,咬牙坚持。护卫举着盾牌挡在不降身前,盾面上瞬间插满了箭矢,像一只巨大的刺猬。

“王上,下车吧!”护卫大喊,“车上目标太大了!”

不降摇头。他必须站在车上,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夏王旗帜,看见他没有退缩。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了号角声。

是垣的援军到了。

按照计划,垣率一千精兵跟在主力后方十里。听到前方的厮杀声后,他立即加速赶来。他的部队没有走山道,而是沿着山脊迂回,从侧翼向鹰嘴岩顶发起攻击。

崖顶的九苑人显然没料到这一手。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山道上的夏王主力,侧翼防御薄弱。垣的部队很快突破了外围防线,杀入伏兵阵地。

崖顶的厮杀声传了下来。

落石和箭雨明显减少了。

“就是现在!”不降抓住机会,“全军,冲过去!”

三千士兵爆发出怒吼,顶着稀疏的箭矢,向前猛冲。最狭窄的鹰嘴岩段只有两百步长,全力冲刺下,不到半刻钟就能通过。

但九苑人的指挥官显然不打算让他们轻易离开。

崖顶突然抛下了新的东西——不是石头,不是箭,而是一捆捆点燃的干草。草捆里混着硫磺和油脂,燃烧时发出刺鼻的浓烟,烟雾迅速弥漫了整个山道。

“咳咳……捂住口鼻!”不降呛得眼泪直流。

更糟糕的是,烟雾遮蔽了视线。士兵们看不清前路,互相碰撞,队形开始混乱。有人失足跌入深涧,惨叫声被水声吞没。

不降的心沉了下去。他低估了九苑人——或者说,低估了他们背后的商族谋士。这种火攻烟熏的战术,绝不是山野蛮夷能想出来的。

就在这危急时刻,北方传来了新的声音。

不是厮杀声,不是号角声,而是一种低沉的、绵长的、像大地呜咽的声音——

“呜——嗡——呜——嗡——”

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但穿透力极强,连山道的轰鸣和水声都压不住。它不像任何乐器,不像任何动物,带着一种原始而神秘的韵律。

崖顶的九苑人突然骚动起来。

不降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从那慌乱惊恐的叫喊声中,他听出了一种情绪:恐惧。

深深的、源自本能的恐惧。

烟雾稍微散开了一些。不降抬头,看见崖顶的九苑伏兵正在后撤——不是有序撤退,是溃退。他们丢下弓箭,丢下石头,甚至丢下同伴的尸体,疯了一样向北方逃窜。

北方,是解池的方向。

也是……黑龙潭的方向。


四、黑龙潭断水

同一时间,解池西北,黑龙潭

牧站在潭边,看着浑浊发臭的潭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任务完成了。

三天前,他率领三百善攀者,夜渡野狐岭。那确实是一段魔鬼般的路程——没有路,只有峭壁、荆棘和毒虫。三名士兵失足摔死,七人被毒蛇咬伤,两人感染热病。但他们还是在第四天黎明,奇迹般地出现在了黑龙潭北岸。

九苑人在潭边确实有寨子,但正如不降所料,防守松懈——只有不到五十名老弱守卫。牧的部队一个冲锋就拿下了寨子,然后立即开始断水作业。

黑龙潭是解池主要水源之一。潭水通过地下暗渠和地表溪流,滋润着整个盐池周边。一旦潭水被污染,盐池区的九苑聚落将面临严重的水荒。

但牧做的,不止这些。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牛角号——这不是夏军的制式号角,而是东海王姒韦送给他的礼物。据说是用某种深海巨兽的角制成的,发出的声音极其特殊。

“王上说,”牧记得不降的嘱咐,“如果断水成功,就吹响这个号角。声音要长,要低沉,要……不像人间的声响。”

当时牧不明白。但现在,当他看到溃逃的九苑伏兵,看到他们脸上那种听到号角声后的惊恐表情,他忽然懂了。

这不是普通的号角。

这是一种心理武器。

九苑人世代生活在盐池,信奉水神,敬畏自然。他们熟悉这里的一切声音:风声、水声、鸟鸣、兽吼。但这种“呜嗡”声,他们从未听过。它来自未知,来自深海,来自夏王背后那些他们不理解的力量。

未知,就是最大的恐惧。

“将军!”副将跑来汇报,“潭水已彻底污染,暗渠也堵死了。接下来怎么办?”

牧收起牛角号:“按王上计划,分兵两路。一路留在此地,防止九苑人反扑清渠。另一路随我南下,与王上主力会合。”

他看向南方。那里,盐道的方向,烟尘渐起。

决战的时候,快到了。


五、盐池决战

五日后,解池南岸高地

不降终于站在了解池边。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水域,但不是普通的湖泊——池水呈淡淡的粉红色,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池边堆着白色的盐山,像一座座微型的雪山。盐工们搭建的晒盐田纵横交错,像巨大的棋盘。

但此刻,这片本该繁忙的盐场上,空无一人。

九苑人撤退了——不是撤退到某个寨子,而是撤退到了盐池西岸的“盐堡”。那是他们最后的据点,一座用盐砖和泥土垒成的简易堡垒,易守难攻。

不降的主力部队在盐池南岸扎营。垣的侧翼部队占据了东岸。牧的奇兵控制了北岸水源。三面合围,只留下西岸的盐堡,像瓮中之鳖。

但这只鳖,还有尖牙。

“王上,探马来报。”牧走进中军大帐,身上还带着血腥味——他刚刚击溃了一股试图从北面突围的九苑部队,“盐堡里至少有三千人,其中半数有青铜兵器。而且……他们有车。”

“车?”不降皱眉,“盐堡在山地,战车如何施展?”

“不是战车。”牧的脸色凝重,“是盐车。但经过改装,车辕包了青铜,车轮装了尖刺,车上架了长矛。九苑人把几十辆盐车连在一起,组成移动的屏障,很棘手。”

不降走到帐外,望向西岸的盐堡。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能看见堡墙上密密麻麻的人影,还有那些被改装过的盐车,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商族给的不仅是兵器,”他喃喃道,“还有技术。”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降回头,看见垣和几位将领走来。垣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是在鹰嘴岩被流箭擦伤的,但精神很好。

“王上,强攻吧!”垣的声音依然洪亮,“我们三面合围,兵力是他们的两倍。一鼓作气,今日就能拿下盐堡!”

几位年轻将领也附和。

但不降摇头。

“强攻要死多少人?”他问,“盐堡虽然简陋,但有地利。他们有改装盐车,有青铜兵器,有背水一战的决心。我们强攻,就算赢了,也会损失惨重。而且——”

他顿了顿:“而且,我们真正的敌人,可能不在盐堡里。”

众人一愣。

“王上何意?”牧问。

不降走回帐内,指着地图上的盐堡:“九苑主力都在这里,这没问题。但他们的首领呢?那些长老、巫师、和商族勾结的人呢?他们会留在必死的堡垒里吗?”

垣的眼睛瞪大了:“王上的意思是……他们可能已经跑了?”

“不是可能,是肯定。”不降的手指从盐堡向西移动,划过一片空白区域,“这里,盐池西岸再往西五十里,就是‘鬼哭峡’。峡中有密道,可通往商族控制的区域。如果我是九苑首领,我会让主力在盐堡拖住我们,自己带着亲信和财宝,从密道逃跑。”

他看向牧:“将军在黑龙潭,可曾见过九苑的贵族?”

牧回忆了一下,摇头:“守卫都是普通战士,没有穿丝绸、戴玉饰的贵族。”

“那就是了。”不降的眼中闪过寒光,“他们不在前线,不在水源地,那只能在……逃跑的路上。”

帐内安静下来。将领们看着地图,看着那个叫“鬼哭峡”的地方,忽然觉得背后发凉。

如果九苑首领真的跑了,那这场战争就只完成了一半——打败了军队,但没有抓住首恶。他们会逃到商族那里,得到庇护,积蓄力量,几年后卷土重来。而商族,会通过他们,继续染指解池的盐利。

“所以,”不降的声音打破沉默,“主力继续围困盐堡,施加压力,但不强攻。同时,派一支精锐骑兵,绕到鬼哭峡,堵住密道出口。”

他看向牧:“将军,你熟悉山地作战。给你三百骑兵,五百步兵,能完成这个任务吗?”

牧单膝跪地:“臣,万死不辞!”


六、鬼哭峡截杀

两日后,鬼哭峡东口

牧的部队在黎明前抵达了预定位置。

鬼哭峡名不虚传——两山夹峙,中间一条狭窄的谷道,终年阴风呼啸,声音如鬼哭。谷道最窄处仅容一马通过,两侧崖壁光滑如镜,几乎无法攀爬。

这是绝佳的伏击地点,也是绝佳的逃跑通道。

牧将步兵埋伏在崖顶,备好滚石擂木。骑兵则藏在谷道两端的树林里,一旦敌人进入峡谷,就封住前后出口。

等待是漫长的。

从清晨等到正午,从正午等到黄昏。谷道里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动静。有士兵开始怀疑——王上的判断会不会错了?九苑首领也许真的在盐堡里,准备死战到底?

但牧相信不降。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有着超越年龄的敏锐和决断。他说九苑首领会跑,就一定会跑。

果然,在太阳即将落山时,谷道西口传来了动静。

不是大队人马,而是一支小小的队伍——不到百人,但装备精良。所有人都骑着马,马背上驮着沉重的包裹。队伍中央有十几个人穿着丝绸长袍,戴着玉冠,被护卫严密保护着。

是九苑贵族。

牧的嘴角扯起一丝冷笑。他举起右手,示意崖顶的步兵准备。

队伍缓缓进入峡谷。为首的护卫很警惕,不断抬头观察崖顶,但天色已暗,崖顶又布置了伪装,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当最后一人进入峡谷最窄处时,牧的右手狠狠挥下。

巨石滚落。

不是攻击队伍,而是封路——巨大的石块从两侧崖顶落下,堵住了峡谷的前后出口。队伍顿时大乱,马匹受惊嘶鸣,护卫们拔出兵刃,但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放下兵器,降者不杀!”

牧的声音在峡谷中回荡,被崖壁反射,变成多重回音,仿佛有无数人在同时呐喊。

九苑贵族中,一个白发老者抬头看向崖顶——那是九苑部族的大长老“盐”。他认出了牧,认出了夏军的旗帜,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夏王……好手段。”老者的声音嘶哑,“我九苑认输。请将军放我们一条生路,解池的盐,从此尽归夏室。”

牧从崖顶现身,俯视着下方的队伍:“放下兵器,所有人下马。长老和首领,随我去见王上。其余人,解除武装后可以离开。”

这是不降特意交代的——只诛首恶,不滥杀。九苑普通民众还要继续制盐,杀光了,谁来做工?

盐长老看了看身边的族人,看了看那些装满财宝的包裹,长叹一声,缓缓下马。

护卫们面面相觑,最终也放下了兵器。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但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队伍最后方,一个一直低着头、穿着普通护卫服装的人,突然从马背上抽出一张短弩——那不是九苑的兵器,也不是商族常见的款式。弩身漆黑,弩机精巧,弩箭的箭镞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蓝光。

毒箭。

那人抬手,弩箭不是射向崖顶的牧,而是射向——九苑贵族中的某个年轻人。

“小心!”牧大喊。

但已经晚了。

毒箭精准地射中了年轻人的咽喉。年轻人瞪大眼睛,捂着脖子倒下,嘴里涌出黑血,瞬间毙命。

“少主!”盐长老大惊失色,扑到年轻人身边。

而那个放冷箭的“护卫”,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已经调转马头,冲向被石块堵住的谷口。他的马显然是千里挑一的良驹,竟然在乱石堆中找到了一个缝隙,一跃而过。

“追!”牧怒吼。

骑兵从树林中冲出,追赶而去。但天色已完全暗下来,那人的马又快,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牧从崖顶下来,走到盐长老身边。老人抱着年轻人的尸体,老泪纵横。那年轻人最多十八岁,面容清秀,穿着华贵——是盐长老的孙子,也是九苑部族未来的继承人。

“谁干的?”牧沉声问。

盐长老抬起头,眼中满是仇恨:“不是你们的人?”

“若是我们的人,为何要杀他?活捉不是更有价值?”

盐长老愣住了。他看着孙子咽喉上的毒箭,看着那诡异的蓝色箭镞,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箭……”他的声音颤抖,“我见过……三年前,商族使者来访,他的护卫队长,用的就是这种弩,这种箭。”

牧的瞳孔收缩。

商族?

他们为什么要杀九苑的少主?不是盟友吗?

除非……

“除非他们从来就没把九苑当盟友。”不降的声音突然传来。

牧回头,看见不降带着一队亲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峡谷。年轻的夏王骑马走近,看着地上的尸体,看着那支毒箭,脸色冰冷如霜。

“商族扶持九苑叛乱,不是为了帮九苑独立。”不降缓缓道,“而是为了消耗夏的国力,同时控制解池的盐。如果九苑赢了,他们会通过九苑控制盐利。如果九苑输了——”

他看向盐长老:“他们就杀了九苑的继承人,让九苑陷入内乱,无法再与夏合作。无论哪种结果,商族都是赢家。”

盐长老的身体开始颤抖,不是悲伤,是愤怒,是被背叛后的滔天怒火。

“商侯示……”他咬牙切齿,“我九苑为你卖命,你竟如此对我!”

不降下马,走到盐长老面前:“长老现在明白了?与虎谋皮,终被虎食。”

盐长老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夏王。月光下,不降的脸庞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但眼神已经像一个历经沧桑的王者。

“夏王……”盐长老缓缓放下孙子的尸体,跪倒在地,“老臣……愿降。九苑部族,从此永为夏臣,绝无二心。”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决绝:“而且,老臣愿意作证——商族如何勾结九苑,如何提供兵器,如何许诺空言,又如何……杀人灭口。”

不降扶起他:“长老请起。夏室不会亏待真心归顺的臣子。解池的盐,依然由九苑人管理,但从此设‘盐监’,盐税直接上缴少府。九苑贵族子弟,可入阳城学宫,学习礼法。九苑战士,可编入王师,建功立业。”

这是胡萝卜加大棒。一方面给予实际利益,一方面加强控制。

盐长老深深一拜:“谢王上隆恩。”

不降转身,望向峡谷西口——那个刺客逃跑的方向。夜色如墨,星光黯淡。

“商族……”他轻声自语,“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袭击东海使团。

第二次,煽动九苑叛乱,还杀人灭口。

事不过三。

“传令。”不降的声音在峡谷中响起,冰冷而坚定,“盐堡围而不攻,派人劝降。告诉九苑战士,他们的长老已降,商族杀了他们的少主。放下兵器者,一概赦免。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西方的夜空。

“至于商族,”他说,“等解池事了,朕要亲自去问问商侯示——他到底想做什么。”

马蹄声响起,夏王的队伍离开了鬼哭峡。

而在他们身后,解池的方向,盐堡上空升起了白旗。

九苑之乱,平定了。

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东方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