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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不降●第二章:海书陆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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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王不降三年,孟夏四月
阳城,王宫东侧“观澜阁”


一、珍珠密简

使节是在辰时抵达阳城的。

不降站在观澜阁的二层露台上,看着那支小小的队伍穿过外郭的夯土城门。队伍只有十余人,衣着与中原人明显不同:他们穿着靛蓝染就的葛麻短褐,腰间束着草绳,脚上是某种水生兽皮鞣制的靴子,行走时几乎不发出声音。

为首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肤色黝黑,脸上有被海风常年侵蚀的细密纹路。他的背上背着一个藤编的筐篓,用湿海草仔细覆盖着。

“那就是姒韦派来的‘海使’?”不降问身后的少府丞。

“回王上,正是。”少府丞躬身,“按先王与东海王的约定,每年四月,东海都会遣使朝贡。今年是……第三次。”

不降点点头。父亲去世那年,东海没有来使——姒韦在琅琊为兄长服丧,整整一年闭门不出。第二年,使者来了,贡品是一匣晒干的海参和几张完整的海獭皮。第三年,也就是去年,是一批罕见的紫色珊瑚。

那些贡品都被收入府库,按照惯例赏赐给了有功的臣子。但姑姑姒薇曾经私下告诉他:真正的“贡品”,从来不是表面那些东西。

“你叔父是个聪明人。”某次讲授治国之道时,姒薇这样说,“他送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一句话,一个讯息。就看收礼的人,能不能听懂。”

不降当时不明白。但现在,他十八岁了,亲政三年,渐渐开始懂得一些朝堂之外的“语言”。

海使被引至观澜阁一层。这是不降特意安排的——不在正殿接受朝贡,而是在这座临水的小楼。楼外就是环绕王宫的“灵溪”,引自洛水,水流清澈,终年不息。在这里接见海上来的使者,有种微妙的象征意义。

“东海王使节‘鲲’,拜见夏王。”

使节跪拜,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琅琊口音——那是古东夷语的腔调混杂了夏言,形成一种独特的韵律。不降注意到他自称“鲲”,而不是姓氏加官职。这不合礼制,但很有意思。

“平身。”不降坐在简朴的木榻上,没有用王座,“东海王身体可好?”

“谢王上关切。”自称鲲的使节站起身,但依然低着头,“吾王一切安好,只是常念及先王,每每望西而叹。”

很得体的外交辞令。不降示意侍者赐座,然后进入正题:“今年东海王带来了什么?”

鲲从背上解下藤筐,小心地放在地上。他掀开覆盖的海草,露出里面的东西——

珍珠。

不是一颗两颗,而是满满一筐。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圆润光滑,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中泛着柔和的晕彩。最奇特的是颜色:不是常见的白色或淡金色,而是深海蓝、落日橙、暮霭紫,甚至有几颗是罕见的墨黑色,表面隐约有星点般的闪光。

满室寂静。

连见惯珍宝的少府丞都屏住了呼吸。这一筐珍珠的价值,足以抵上一个中等氏族一年的贡赋。

但鲲的下一句话,让所有人更惊讶了。

“吾王说,”他抬起头,第一次直视不降的眼睛,“这些珠子,请王上……分赐给朝中善于‘听音’的臣子。”

不降的眉毛微微扬起。

听音?

珍珠与听音有什么关系?

他正要询问,余光瞥见站在屏风旁的姒薇——姑姑今天也来了,她说不参与朝政,只是“看看”。此刻,姒薇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

“东海王美意,朕心领了。”不降压下疑惑,维持着君王的威仪,“使者远来辛苦,先至馆驿休息。晚些时候,朕设宴为使者洗尘。”

鲲行礼告退。侍者抬走那筐珍珠时,不降注意到一个细节:鲲的手在藤筐边缘停留了一瞬,指尖看似无意地划过某处。

等使者离开,姒薇才从屏风后走出。

“姑姑,”不降迫不及待地问,“‘善于听音的臣子’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些珍珠——”

“珍珠是幌子。”姒薇打断他,走到藤筐前。她俯身,仔细查看筐体,手指沿着鲲刚才触碰的位置摸索。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取刀来。”

侍者奉上青铜小刀。姒薇用刀尖在藤条编织的缝隙里轻轻一挑——一根看似普通的藤条突然松动了。她小心翼翼地将整根藤条抽出,发现它中间是空心的。

空的藤管里,藏着一卷东西。

不是竹简,不是木牍,而是一种半透明的、薄如蝉翼的材料。姒薇将它展开,铺在案几上。不降凑近细看,认出那是某种大型海鱼的鱼鳔,经过特殊鞣制处理后制成的“纸”。

鱼鳔纸上写满了字。

但那些字,不降一个都不认识。


二、鳔书密文

“这是……”不降皱紧眉头。

鱼鳔纸上的文字不是夏文,也不是任何他知道的部族文字。它们更像某种图画符号:波浪线、螺旋纹、星点、简化的鱼形和鸟形,排列成整齐的纵列。

姒薇却看得专注。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些符号,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默念什么。

“姑姑认得?”不降惊讶。

“这是‘海书’。”姒薇没有抬头,“你祖父当年为了记录航海见闻,命琅琊的巫祝创制的一套文字。只有姒姓核心成员和少数老海员能读懂。”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父亲也会。他教过我。”

不降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父亲会一种他不知道的文字,父亲教了姑姑,却没有教他。是因为他当时太小?还是因为……父亲根本没打算让他接触海上的一切?

“上面写了什么?”他问。

姒薇没有立刻回答。她看完最后一列符号,沉默了很久。窗外传来灵溪的潺潺水声,几只水鸟掠过水面,发出清亮的鸣叫。但在观澜阁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是航线图。”姒薇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和你叔父……的一个请求。”

她将鱼鳔纸推到不降面前,开始解释:“这些波浪线代表海流,螺旋纹是漩涡区,星点是夜间导航的星辰位置,鱼形是渔场,鸟形是有陆地的岛屿。”

她的手指点向纸张中部:“这里,你叔父标记了一条新航线。从琅琊出发,向东南航行,避开黑潮主流,顺着季风,可以到达一片‘温暖的海域’——那里冬季也不结冰,岛屿众多,有种特殊的树,果实可以榨油,油脂燃烧时没有烟。”

不降的眼睛亮了起来。无烟的灯油?这在阳城可是稀缺物资。宫室照明用的都是动物油脂或漆树油,烟雾浓重,熏得墙壁发黑,人也时常被呛得流泪。

“但这不是全部。”姒薇的手指移向纸张末尾,“这里,你叔父说……他想探索更远的地方。需要三样东西。”

“哪三样?”

“第一,熟练的青铜匠人。海上的青铜器容易锈蚀,需要改良配方。第二,精通星象的巫祝。远离海岸后,星辰是唯一的导航依据。第三……”

姒薇停顿了一下,看向不降:“三艘‘黄河大舟’的设计图。”

不降愣住了。

黄河大舟是夏王室最大的内河船只,长十丈,宽两丈,载重可达五百石。这种船的设计图和建造技术,历来是王室机密,只有少府下属的“舟楫司”掌握。

“他要这个做什么?”不降下意识地问,“琅琊在海边,应该造海船才对。”

“这就是关键。”姒薇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你叔父在信中说,他这些年造的船,都是沿海航行的‘舢板’和‘蜑船’。想去更远的海域,需要更大、更坚固、能抵御深海风浪的‘楼船’。而黄河大舟的龙骨设计、水密隔舱技术,正是楼船需要的基础。”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东方的天空:“你叔父……比我们想象的走得更远。他想要的不是近海渔场,不是零星岛屿,而是真正的‘远洋’。”

不降感到心跳加速。远洋——那是祖父芒王一生追寻的梦想,也是父亲泄刻意压制的野心。现在,这个野心通过一筐珍珠、一卷鱼鳔纸,悄无声息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姑姑觉得,”他斟酌着词句,“朕该答应吗?”

姒薇没有回头:“这是你作为夏王的第一个真正抉择。不是朝堂上的政事裁决,不是祭祀中的礼仪程序,而是……关于夏的未来,该向何处去的抉择。”

她转过身,目光如炬:“你父亲分陆海,是‘留种’。但留种不是为了永远埋在土里,是为了有一天能发芽、生长、开花结果。你叔父现在做的,就是让海上的那颗种子发芽。问题是——你这陆上的王,愿不愿意提供土壤和雨水?”

不降陷入了沉思。

窗外,春日正好。灵溪两岸的柳树抽出新绿,桃李花开如云。几个宫女在溪边浣洗衣物,歌声隐隐传来,唱的是古老的《候人歌》:“候人兮猗,候人兮猗……”

等待的人啊,等待的人啊。

不降忽然想起登基那日,姑姑的第三问:若此生只能寻一处,你寻陆上的邙山,还是水中的黄河?

他当时选了黄河。

那么现在,面对叔父从海上递来的试探,他的答案应该是什么?

“使者说,”不降缓缓开口,“这些珍珠要赐给‘善于听音的臣子’。姑姑认为,这又是什么意思?”

姒薇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你终于问到关键了。”

她走回案几前,拿起一颗墨黑色的珍珠,对着光线:“珍珠是贝类受异物侵入,分泌珍珠质层层包裹而成。外观看似完美,内里却藏着一个核心——有时是沙粒,有时是寄生虫,有时……是别的什么。”

她将珍珠递给不降:“捏碎它。”

不降犹豫了一下,用力一捏——珍珠外壳碎裂,珍珠质的粉末从指缝间洒落。而在珍珠核心,露出一颗极小、极硬的黑色石子。

不,不是石子。

是一粒经过精心打磨的磁石。

“磁石指南。”姒薇轻声说,“这是海上导航的至宝。你叔父在告诉你:他送来的每一件东西,都有‘表’与‘里’。珍珠是表,磁石是里。朝贡是表,请求是里。而你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能看透‘里’的人。”

她顿了顿:“‘善于听音的臣子’——不是听珍珠的声音,是听海的声音,听你叔父没有说出口的话,听陆与海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绷紧时发出的颤音。”

不降看着掌心的磁石碎屑,忽然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次朝贡。

这是一场考试。叔父在考他,看他有没有读懂海上密信的能力,有没有超越父亲“固陆”思路的胸怀,有没有在陆与海之间找到平衡点的智慧。

而珍珠要赐给谁……

“传少府丞。”不降对侍者说,“将这筐珍珠,分赐如下:太史令三颗,舟楫司令五颗,将作大匠两颗,司农丞两颗……剩下的,收于内库。”

他每说一个官职,姒薇眼中的赞许就多一分。太史令掌天文星象,舟楫司令管造船,将作大匠精工艺,司农丞懂农桑——正是解读那份“海书”航线图、评估叔父请求所需要的人才。

更重要的是,通过赏赐珍珠,不降在不动声色地组建一个团队。一个能理解海上事务、能与他一起回应叔父的团队。

“那么,”姒薇问,“对于你叔父的三项请求,你的答复是?”

不降走到窗边,望着东方。春日的天空澄澈如洗,几缕薄云被风拉成丝状,缓缓飘向大海的方向。

“青铜匠人,朕给。但只给两人,且他们的家眷需留在阳城。”

“星象巫祝,朕给。但必须是自愿前往,且每三年可回乡探亲。”

“黄河大舟图……”不降停顿了很久,“朕不给。”

姒薇的眉毛扬起。

“但朕会让舟楫司,根据黄河大舟的原理,重新设计一套‘海舟图’。这套图会考虑深海风浪,会标注哪些结构需要加强,会建议用什么木材、什么桐油。三个月后,朕派人送去琅琊。”

说完这番话,不降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没有完全答应,也没有完全拒绝。他给了叔父想要的,但以另一种方式——一种既表达支持,又明确划出边界的方式。

姒薇静静地看着他,许久,轻轻点头。

“你比你父亲,”她说,“更懂得如何当王。”

这话不知是褒是贬。但不降听出了其中的认可。


三、发光海藻

不降六年,季夏六月

第二次特殊的朝贡,是在三年后。

这次的使者还是鲲。三年海上生涯让他更加黝黑精瘦,眼角多了几道深刻的鱼尾纹,但眼睛依然明亮。他带来的贡品,看起来比珍珠寒酸得多:几捆晒干的海藻。

但这种海藻很特别。

“吾王称其为‘夜明藻’。”鲲当着几位重臣的面,将一束干海藻浸入盛满清水的陶盆中。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枯褐色的海藻,在吸水后渐渐舒展,颜色也变成深蓝绿色。更惊人的是——它的叶片边缘,开始发出柔和的荧光。那光起初很微弱,像夏夜萤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亮,最后将整个陶盆映照得如同盛着一捧月光。

满座皆惊。

连一向沉稳的太史令都忍不住起身,凑到盆边细看:“这光……不发热?”

“不发热。”鲲回答,“且能持续一整夜。黎明时分会渐暗,但若再晾干、再浸水,可重复发光。”

不降心中震动。他瞬间想到了无数用途:夜间劳作、夜间行军、地下矿坑、陵墓内部照明……这比油脂灯安全,比火把持久,而且几乎没有烟雾。

但有了上次的经验,他知道这海藻一定还有别的意义。

果然,宴席结束后,鲲再次被秘密引至观澜阁。这次,他没有带藤筐,而是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鲨鱼皮囊。

皮囊里是一张更薄的鱼鳔纸。上面的“海书”文字更密,符号也更复杂。

姒薇再次担任译者。

“你叔父说,”她看完后,神色比上次更加凝重,“这种夜明藻,只生长在一条特殊的海流沿线。他顺着这条‘光藻之流’,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是什么?”

“暖水。”姒薇指着纸上一连串螺旋纹符号,“这条海流的水温,比周围海域高出许多。即使在最冷的冬季,流经之处也不会结冰。而且,海流中富含各种鱼类,有些鱼的体型,是近海鱼类的数倍之大。”

她抬起头:“你叔父认为,这条暖流可能来自南方某个巨大的‘温水海域’。而顺着它一直向南,或许能抵达……一片全新的天地。”

不降感到口干舌燥。全新的天地?比东海更大?比九州更广?

“他想去?”他问。

“他已经去了。”姒薇的声音有些发颤,“三年前,你给了他匠人和巫祝,他花了两年时间改造船只,去年秋天,他亲自率领一支五艘船的船队,沿着光藻之流向南探索。这张海图,就是他探索三个月后,派人送回琅琊的。”

她将鱼鳔纸完全展开——那上面不仅有用海书记录的文字,还有手绘的简图。不降看到了一条蜿蜒的曲线,曲线旁标注着各种符号:这里有什么鱼,那里有什么鸟,某处有火山岛在冒烟,某处海底有巨大的黑影游过……

而在图纸的最南端,是一片空白。

空白处画着一个问号,问号旁边,是一个不降从未见过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有三个波浪线。

“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那个符号问。

姒薇沉默了很长时间。

“你叔父的船队,”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在探索到最南端时,遇到了……某种屏障。”

“屏障?”

“海雾。”姒薇说,“浓得化不开的雾,终年不散。船只进入雾中后,罗盘会失效,星辰看不见,连海流的方向都变得混乱。有三艘船进去了,再也没有出来。你叔父的旗舰在雾外等了十天,最后只等到一具漂出来的船板。”

不降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姒薇继续,“偶尔,雾气会散开片刻。那时,在雾的深处,船员们看见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光。”姒薇的眼睛望着虚空,仿佛在回忆什么极其遥远的事,“不是夜明藻的那种微光,而是强烈的、像太阳一样的光芒。光中似乎有巨大的影子在移动,但看不清是什么。而且,每当光芒亮起,海面就会传来一种声音——”

她顿了顿,模仿那种声音:“呜——嗡——呜——嗡——低沉,绵长,像是某种巨兽在呼吸,又像是大地在震动。”

不降感到头皮发麻。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神话:海外有归墟,无底之谷,天下之水皆注焉而不盈;又有巨鳌背负神山,龙伯国人一钓连六鳌……

那些原本以为是传说。

但如果,传说是真的呢?

“你叔父想继续探索。”姒薇拉回思绪,“但需要更大的船,更多的人,更好的装备。所以这次,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请求。”

“什么请求?”

“联合探险。”姒薇一字一顿,“他想从阳城和琅琊各出一半人力物力,组建一支前所未有的远航船队。船队以夏王的名义出发,发现的土地,一半归陆,一半归海。如果真能找到新天地……那将是夏王朝的第二个九州。”

不降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第二个九州。

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他几乎要立刻答应。但理智拉住了他——父亲临终前的警告在耳边回响:陆海并立,是为留种,不是为扩张。如果真找到了新天地,陆与海的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是会更紧密,还是会因为争夺新土地而分裂?

更重要的是……

“叔父为什么这么急着探索?”不降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琅琊现有的海域还不够大吗?东海王治下已经有数十岛屿,上万海民。他完全可以像父亲期望的那样,做个富庶的海外之主,何必冒险去探索未知的雾障?”

姒薇的眼神变得深邃。

“这个问题,”她说,“也许你应该亲自问他。”


四、耐盐稻种

不降八年,仲秋八月

第三次朝贡前,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不是使者先到,而是使者“失踪”了。

按惯例,东海使节应该在八月十五之前抵达阳城。但直到八月底,都没有任何消息。不降派出的哨探回报:从琅琊到阳城的沿途驿站,都没有见过东海使团的踪迹。

就在朝堂开始议论纷纷,有人猜测东海是否生变时,九月初三的深夜,观澜阁的偏门被轻轻叩响。

值夜的宦官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普通商旅的麻布衣服,风尘仆仆,但眉宇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贵气。他的眼睛是海蓝色的——和姒韦一模一样。

“东海王长子,姒鲲,”年轻人对闻讯赶来的不降躬身行礼,“秘密拜见王上。”

不降震惊之余,立刻屏退左右,只留下姒薇。三人进入观澜阁密室,门被紧紧关上。

“怎么回事?”不降问,“为何秘密前来?你父亲派出的使团呢?”

姒鲲的神色疲惫而凝重:“使团……全军覆没了。”

不降和姒薇同时变色。

“七月初,父亲派出的使团从琅琊出发,按常例走陆路。但在泰山脚下,他们遭遇了……袭击。”姒鲲的声音低沉下去,“不是盗匪,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二十人的使团,只有一人重伤逃回琅琊。他临死前说,袭击者用的是制式青铜戈,战术配合娴熟,而且……有意搜走了所有贡品。”

不降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制式兵器、娴熟战术——这绝不是普通的山贼或夷族。是某个方国?还是……

“父亲怀疑,”姒鲲继续说,“有人不想让东海和阳城走得太近。所以这次,他让我带真正的‘贡品’,走海路转河道,伪装成贩卖海盐的商船,秘密前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防水的鱼皮袋,递给不降。

袋子里不是珍珠,不是海藻,而是一小包谷物种子。种子呈暗红色,颗粒比中原常见的粟米要大,但比稻米要小。

“这是?”不降疑惑。

“耐盐稻。”姒鲲说,“父亲在东海某个岛屿上发现的野生稻种,经过五年培育,已经可以在海边滩涂、甚至轻度盐碱地上生长。产量不如中原良田的水稻,但能在原本无法耕种的土地上收获粮食。”

不降的手颤抖了。

他太清楚这包种子的意义了。中原农业一直受限于水土——好田有限,贫瘠之地无法开垦。如果能推广这种耐盐稻,许多原本荒废的盐碱滩涂、沿海湿地,都能变成粮田。这意味着更多的人口,更强的国力,更稳定的统治。

“你父亲……”不降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份礼物太重了。”

“因为父亲的请求,也很重。”姒鲲直视不降,“王上,父亲让我问您一个问题:您可知道,琅琊为何一定要不断向外探索?”

不降摇头。

“因为海在变化。”姒鲲的眼神变得深远,“我十岁就跟着父亲出海,十五岁开始带队探索。这些年,我亲眼看见一些事情——曾经盛产珍珠的贝场,突然大面积死亡;某些渔场,鱼群数量一年比一年少;有些小岛,因为海平面上升,正在慢慢被淹没。”

他顿了顿:“父亲说,海不是陆。陆地上,你开垦一片田,只要勤于灌溉施肥,可以世代耕种。但海……海是活的,它会移动,会变化,会枯竭。靠海为生的人,必须不断寻找新的渔场,新的航线,新的岛屿。否则,当现有的海域无法养活海民时,冲突和灾难就会降临。”

不降忽然明白了。明白了叔父为何执着于探索,明白了那份深藏的焦虑。

陆上的王担心土地兼并,担心水旱灾害,担心夷族叛乱。

海上的王担心渔场枯竭,担心航线断绝,担心无海可依。

“所以父亲的探索,不仅仅是为了野心。”姒鲲继续说,“也是为了生存。而这次他想探索的‘南海温地’——据逃回来的船员描述,那里岛屿星罗棋布,气候温暖,渔产丰富,土地肥沃,而且……似乎没有强大的土著政权。”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热切:“王上,如果真能找到这样一片土地,不仅可以解决琅琊海民的生存压力,还可以成为夏王朝的‘第二粮仓’。陆上歉收时,可以从海上调粮;海上风暴时,可以从陆上支援。这才是真正的陆海并济,这才是先王‘留种’的真意!”

不降的心被这番话点燃了。他看向姒薇,姑姑眼中也有火光在跳动。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刚才说,”不降缓缓道,“使团遇袭,有人不想陆海走得太近。如果朕答应联合探险,这些人会如何反应?他们会只针对海上,还是会连陆上一并针对?”

姒鲲的神色严肃起来:“父亲让我转告王上:朝堂之上,陆疆之内,有一股势力一直在阻挠陆海联合。他们可能是担心海上势力坐大,可能是嫉妒东海王的自治权,可能是单纯地敌视一切‘非中原’的东西。但无论原因是什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夏王朝统一的威胁。”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件东西——不是种子,而是一卷染血的麻布。麻布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是使团幸存者临死前用血书写的:

“袭我者……臂有……玄鸟……纹……”

玄鸟纹。

不降的瞳孔收缩。玄鸟是商族的图腾。而商族,正是夏王朝东方最强大的方国之一,历来与夏关系微妙,时叛时服。

如果是商族袭击了东海使团……

那这件事就不仅仅是“阻挠陆海联合”那么简单了。

这可能是战争的先兆。


五、高台夜话

姒鲲在阳城秘密停留了三天。

第三天深夜,不降独自登上王宫最高的观星台。这是父亲泄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阳城:夯土城墙在月光下泛着苍黄的光,街巷像棋盘一样纵横交错,民居的灯火稀疏如星,只有王宫和几处重要官署还亮着光。

东方的夜空格外清澈,银河横跨天际,像一条洒满银屑的大河。不降知道,在银河之下,越过千山万水,就是大海,就是琅琊,就是叔父姒韦瞭望的方向。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不降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姒鲲的脚步声很特别,带着常年踏在摇晃甲板上养成的轻微拖沓。

“王上。”姒鲲在一步外停下。

“这里没有王上。”不降说,“只有两个姒姓子孙,在看同一片星空。”

姒鲲沉默了片刻,走上前,与不降并肩而立。海蓝色的眼睛映着星光,像两片微缩的海洋。

“你明天就要回去了?”不降问。

“是。秘密前来,必须秘密返回。停留太久,容易走漏风声。”

“那包耐盐稻种……朕会让司农丞亲自试种。如果真能在盐碱地生长,明年开春,朕会派人送一批中原的粟、麦、豆种去琅琊,作为回礼。”

姒鲲微微躬身:“父亲会很高兴。”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夜风吹过,带来远方田野里收割后焚烧秸秆的气息,混杂着秋夜特有的凉意。

“姒鲲。”不降忽然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使者”或“堂弟”,“你实话告诉朕——你父亲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了?”

姒鲲的肩膀僵了一下。

许久,他低声说:“王上……看出来了?”

“你的眼睛里,除了探索的热情,还有一种……急于求成的焦虑。”不降转过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堂弟,“你父亲今年四十四了,常年出海,风餐露宿。他的身体,还能支撑几次远航?”

姒鲲的嘴唇抿紧。月光下,不降看见他的眼眶有些发红。

“父亲年轻时受过一次重伤。”姒鲲的声音很轻,“那次船队遭遇风暴,他为救一个落水的年轻船员,被断裂的桅杆砸中胸口。虽然捡回一条命,但留下了暗伤。这些年,每逢阴雨天气,他就会咳嗽,有时甚至会咳出血。”

不降的心沉了下去。

“所以他急着探索南海温地……”他喃喃道,“是想在有生之年,为琅琊,为海上的姒姓子孙,找到一条长远的生路。”

姒鲲点头,眼泪终于滑落:“父亲说,如果他倒下了,琅琊的担子就会落在我肩上。但我太年轻,威望不足,内部有叔伯觊觎王位,外部有商族虎视眈眈。如果没有一份足够大的功业来稳固地位,琅琊可能会分裂,甚至……可能会倒向别的势力。”

不降完全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探险请求。

这是一个父亲在生命倒计时里,为儿子铺的路;是一个海上王者在身体垮掉前,为族群谋的未来;是一个弟弟在时隔多年后,向陆地上的侄儿发出的、最后的求救信号。

陆与海,从来不是分开的。

就像父亲说的:海若枯,陆必旱。陆若崩,海无根。

“回去告诉你父亲。”不降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坚定,“联合探险,朕答应了。但不是现在。”

姒鲲愕然抬头。

“现在有两件事要先做。”不降的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第一,查清使团遇袭的真相。如果真是商族所为,朕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否则,今天他们敢袭击东海使团,明天就敢袭击王畿。”

“第二,耐盐稻必须先在王畿试种成功。有了这个功绩,朕在朝堂上推动联合探险时,才有足够的底气。那些反对陆海联合的老臣,才会闭上嘴巴。”

他拍了拍姒鲲的肩膀:“告诉叔父,让他再坚持两年。两年后,朕会给他一支真正的远航船队——不是五艘,是五十艘。不是探索,是开拓。朕要让天下知道,陆上的夏王与海上的东海王,从来都是一体。”

姒鲲的眼泪再次涌出。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激动。他退后三步,深深跪拜,额头触地:“姒鲲……代父亲,代琅琊万千海民,谢王上!”

不降扶起他:“记住,我们不是君臣,是兄弟。陆上的兄弟,海上的兄弟。”

两人再次望向东方。银河缓缓倾斜,启明星在东方天际亮起,宣告长夜将尽,黎明将至。

“还有一件事。”不降忽然想起什么,“你父亲说的那个‘雾障’,那个会发光、会发出呜嗡声的屏障……朕很在意。下次你来,带一个亲眼见过那雾障的老船员。朕想亲自问问。”

姒鲲点头:“我会的。”

晨光从地平线下渗出,将东方的天空染成鱼肚白。阳城开始苏醒,鸡鸣声此起彼伏,炊烟从千家万户的屋顶升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陆与海的对话,在这一刻,才真正进入了一个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