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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成之困● 第七章:遗诏三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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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王泄二十一年,冬,阳城


一、玄室烛影

腊月的第一场雪,是在子夜时分悄然降下的。

雪花穿过玄室殿高阔的窗牖,落在青铜灯树摇曳的火光里,瞬间化作细不可见的水汽。殿内弥漫着苦艾与柏叶焚烧的气味——那是巫医们三日来不断熏燎的结果,却仍掩不住从王榻深处渗出的、属于生命逐渐溃散的气息。

四十五岁的夏王泄躺在厚重的玄色锦衾中,呼吸轻得如同窗外飘落的雪。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目光穿过殿顶彩绘的天象图——那里有他的祖父槐王命人绘制的二十八宿,有父亲芒王添上的东海星图,还有他自己在三十二岁那年,亲手用朱砂点亮的北极帝星。此刻,那些星辰在烟雾中明明灭灭,仿佛随时会坠落。

“王上。”

声音从榻边传来,平稳得不带一丝颤音。

泄的睫毛微微动了动。视线缓缓下移,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五十三岁的姒薇跪坐在蒲席上,脊背挺得笔直。她的发髻已见霜色,用一支素玉簪固定着,身上的葛麻深衣浆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处细密地补着针脚。

二十一年了。从他十七岁继位那夜,姑姑便是这般跪坐在先王灵前,握住他冰冷的手说:“姒泄,从今日起,你不再是父亲的儿子,而是天下的王。”

如今轮到他了。

“什么时辰了?”泄开口,声音嘶哑如裂帛。

“寅时三刻。”姒薇从陶壶中倒出温水,用木勺一点点喂到他唇边,“他们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水是温的,带着一丝柏叶的苦涩。泄吞咽得很慢,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他感到生命正从这具躯体的每个缝隙中流逝,就像漏壶中不断下降的水位,精准而无可挽回。

“让……他们进来。”


二、青铜鼎下的少年

殿门开启时,寒风卷着雪花扑入。

十五岁的太子不降走在最前。他穿着正式的玄端礼服——黑麻上衣,朱红下裳,腰间束着缀有玉琮的革带,头上戴着尚未加冕的诸侯之冠。少年的脸庞在灯火中显得过分苍白,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他的身后是三十八岁的姒韦。

与身着华服的不降不同,姒韦只穿着一件深褐色的海兽皮裘,腰间挂着一柄短刀——刀鞘是用某种大型海鱼的颚骨打磨而成的,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蓝光。他的脸上有海风刻下的纹路,双手指节粗大,掌心里是常年握桨磨出的硬茧。从东海星夜兼程赶回阳城,他只用了十二日,代价是左脸颊上一道尚未结痂的冻伤。

三人跪在王榻前。

姒薇没有起身,只是微微侧身,让出了靠近王首的位置。她的目光在不降和姒韦之间短暂停留,最后落在泄的脸上,轻轻点了点头。

泄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让他胸腔里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必须说下去,必须在最后这截烛火燃尽之前,把该说的话说完,把该布置的事布置妥当。

“取……玉版来。”


三、第一诏:永守中原

侍史捧着朱砂与玉版上前时,双手在颤抖。

那是三块质地不同的玉版。第一块是和田青玉,长约一尺二寸,宽六寸,厚度均匀,表面已经过仔细打磨——这是用来刻写传位诏书的“明版”。自夏启立国以来,九代夏王的更迭,用的都是这种规格的青玉。

泄试图抬手,手指却只是无力地蜷缩了一下。

“姑姑。”

姒薇沉默地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皮肤粗糙,掌心里有常年握缰绳留下的茧子。但就是这只手,稳稳地托住了泄的手腕,另一只手取过侍史递来的玉刀。

刀锋在青玉上划下第一笔。

“天——”泄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命——”

玉刀随着他声音的节奏移动。这不是泄在刻字,而是姒薇凭借对他的熟悉,将他心中已成形的诏文,通过两人相握的手,传递到玉版之上。一种诡异的默契——仿佛这二十一年来,姑侄二人所有未曾言明的理解、争执、妥协,都凝聚在了此刻刀锋与玉石摩擦的细微声响里。

【史料补记】
《竹书纪年·夏纪》:“帝泄二十一年,王陟(驾崩)。”
《古本竹书纪年辑证》注:“泄在位二十一年,子不降立。”
按夏代王位传承惯例,父死子继已成主流,但“兄终弟及”遗风尚存。泄选择传位十五岁的不降而非正值壮年的姒韦,已显示出对嫡长子继承制的强化。

玉版上的字迹渐渐成形:

“昊天命夏,九世延祀。予一人泄,承烈祖之绪,守先王之器,践祚二十有一载。今疾沉疴,殆将不起。太子不降,仁孝聪敏,宜嗣大统。即王位,都阳城,永守中原,敬天授时,勤政爱民。布告万方,咸使知闻。”

最后一笔落下时,泄的额头已布满冷汗。

不降双手接过玉版,少年的指尖冰凉。他低头看着那些尚未干透的朱砂字迹,看着“永守中原”四个字——那是祖父芒王穷尽一生想要突破的边界,是父亲用二十一年时间重新夯实的疆域,如今,成了压在他肩上的、不容置疑的使命。

“父王……”不降抬起头,眼眶红了。

泄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这张脸还很年轻,眉目间有自己的影子,但眼神里更多的是母亲的柔和——那个来自有莘氏的女子,在不降七岁时便病逝了。泄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好好抱过这个儿子。他总是太忙,忙着镇压夷族的叛乱,忙着整修王畿的水道,忙着平衡各氏族的势力,忙着做一个“合格”的夏王。

“过来。”泄说。

不降膝行上前,在距离王榻一步处停下——这是礼制规定的距离,太子不得随意触碰病中的君王。

但泄伸出手,握住了儿子的手腕。

触手之处,是少年温热的皮肤,是蓬勃跳动的脉搏。泄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父亲芒王握着他的手站在东海之滨,指着茫茫无际的波涛说:“姒泄,你看,夏的疆域不该止于陆土。”

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是恐惧——对未知海洋的恐惧,对父亲宏大野心的恐惧,对自己能否承载这份野心的恐惧。

“听着,”泄的声音更轻了,不降不得不俯身靠近,“你祖父……开海。”

他顿了顿,胸腔里传来风箱般的喘息。姒薇轻轻拍着他的背,他却摇头示意无妨。

“朕……固陆。”泄继续说,“你当守鼎。”

他的目光移向殿中央那尊巨大的青铜方鼎——那是夏禹王铸造的九鼎之一,象征豫州,也是夏王室的镇国之器。鼎身上铸着山川脉络,铸着百兽纹样,铸着自黄帝以来所有已知的氏族图腾。

“但,”泄的手指突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不降的皮肤,“莫让鼎……成为困住自己的囚笼。”

不降怔住了。

他看见父亲眼中闪过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遗憾,有不甘,有某种近乎痛楚的清醒。那一刻,十五岁的太子忽然模糊地意识到:父亲交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王位,更是一个庞大而沉重的、充满内在矛盾的选择。


四、第二诏:陆海并立

第二块玉版是黑色的。

那是东海特有的玄玉,产自琅琊之滨的深海岩脉。玉质致密坚硬,表面有天然的水波纹路,在火光下看去,仿佛凝固的海浪。这种玉版从不用于正式诏书——它太暗沉,不够庄严,不符合“明堂之上,玉白如日”的礼制。

但泄要的就是这个。

“姒韦。”

“臣在。”三十八岁的东海侯抬起头。他的眼睛是海蓝色的——这不是错觉,而是常年面对海天一线后,虹膜自然沉淀的颜色。此刻这双眼睛里,有疲惫,有担忧,还有一种深藏的、躁动不安的东西。

泄示意侍史将玄玉版递给姒韦。后者双手接过,触手冰凉沉重。

“现在不看,”泄说,“出殿再看。”

姒韦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看了看手中的玉版,又看了看兄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问出口。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自小到大,他跟随这个比自己年长七岁的兄长狩猎、习武、学习治理封地,他们之间早已建立起某种超越君臣的默契。

“这些年,”泄的声音温和了些,那是兄长的语气,“你在东海……做得很好。比朕想象得还要好。”

姒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却被泄抬手制止。

“你知道,”泄的目光飘向窗外——那里,雪还在下,天地间一片苍茫,“朕为什么一直不支持你……继续往更东的海域探索吗?”

这个问题,姒韦问过无数次。

从二十岁那年,他第一次率领船队抵达“日出处”(今山东半岛以东海域),回来兴奋地向兄长汇报,说海的那边还有更大的海,海的尽头或许还有陆地。那时泄只是淡淡地说:“东海已足,无需远求。”

二十五岁,他发现了“鲸骨岛”(推测为今朝鲜半岛或日本列岛某处),带回了一种能在咸水中生长的谷物种子。泄收下了种子,命农官试种,却对他的探索只字不提。

三十岁,他的船队遭遇风暴,七艘船沉没,三百名船员葬身海底。他伤痕累累地回到阳城,以为会迎来兄长的斥责,泄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活着回来就好。”

如今,在他三十八岁这年,在他刚刚完成对“琉火诸岛”(推测为琉球群岛)的初步勘测,正准备组织更大规模远航时,兄长终于要给出答案了。

泄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记得……大禹王治水时,最重要的训诫是什么吗?”

姒韦愣了下,随即答道:“‘疏而不堵,导而不遏’。”

“对。”泄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治水如此,治国……亦如此。”

他艰难地侧过身,姒薇连忙在他背后垫上软枕。这个动作让泄的脸色更加苍白,但他坚持要坐起一些,好让自己的话显得更郑重。

“陆上的水,往低处流。海里的水,”他看向姒韦,“往深处聚。这是天道。”

姒韦静静听着。

“你祖父看到了海的广阔,所以他要开海。朕看到了陆的根基,所以朕要固陆。”泄的声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清晰,“但朕最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陆上的水枯了,会怎样?”

不降在一旁低声道:“则旱魃为虐,五谷不登。”

“那如果,”泄转头看向儿子,“海里的水……满了呢?”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

只有雪花扑打窗纸的簌簌声,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姒韦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听懂了——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水满”,而是隐喻。陆地上的资源有限,人口却在增长;各氏族间的矛盾需要土地来缓冲;王畿的粮食产量总有上限。而海上呢?新的岛屿,新的渔场,新的航线,甚至……新的陆地。

“朕分陆海,”泄一字一顿地说,“非为裂国。”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向着不降,而是向着姒韦。后者迟疑了一瞬,握住了兄长枯瘦的手。那双手曾经能开三石弓,能执青铜钺,如今却轻得像一片羽毛。

“而为……留种。”

两个字,轻如叹息,重如千钧。

姒韦的手颤抖起来。他忽然明白了玄玉版上会写什么——那不是诏书,不是命令,而是一道“许可”。一道允许姒姓血脉在陆地之外,开辟第二个根基的许可。一道在陆上夏祀断绝时,仍能在海上延续火种的许可。

“海若枯,”泄看着姒韦,“陆必旱。”

“陆若崩,”他又看向不降,“海无根。”

最后,他的目光在弟弟和儿子之间来回移动:“所以……要并立。要共存。要让陆知道海在那里,也要让海……记得根在何处。”

姒韦深深俯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这个动作持续了很久,久到不降以为叔叔在哭泣——但他抬起头时,脸上是干的,只有眼睛里有某种被点燃的东西,像深夜海面上突然亮起的渔火。


五、第三诏:星铁秘钥

第三块玉版,是血红色的。

那不是朱砂,而是真正的血——三日前,泄咬破指尖,让巫医用特殊的方法将血液与丹砂、金粉混合,调制成一种永不褪色的猩红。玉版本身也很特殊,它并非整块玉石雕琢而成,而是由十二片薄玉拼接而成,每片边缘都有精密凹凸的榫卯结构,合拢时严丝合缝,分开时则成为十二枚独立的玉符。

姒薇在看到这块玉版时,脸色第一次变了。

“王上,这——”

“姑姑,”泄打断她,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孩子般的恳求,“只有你能拿。”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不降和姒韦都意识到,这才是今夜真正的核心——前两诏是明面上的布局,这一诏,才是兄长、父亲、夏王泄,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底牌。

泄从枕下取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钥匙”——如果那能称为钥匙的话。它长约三寸,通体漆黑,非金非玉,表面有细密的、如同星辰排列的凸点。材质不明,触手冰凉沉重,放在掌心里,会让人莫名感到心悸。

“星铁。”泄轻声说,“这是你祖父……从东海尽头带回来的。天下只有两块,一块随他葬入深海,一块……在这里。”

【考古学旁证】
*现代考古发现,夏代晚期(约公元前1800-1600年)已出现陨铁制品。1972年河北藁城台西遗址出土的铁刃铜钺,经检测为陨铁锻造,年代恰在夏商之际。*
“星铁”即陨铁的可能性极高。在青铜时代,陨铁是唯一已知的铁来源,因其来自天空,常被赋予神秘色彩,成为王权神授的象征物。

姒薇没有接。她的目光在钥匙和泄的脸上来回移动,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这位以冷静果断著称的长公主,此刻眼中罕见地出现了犹豫——不,不是犹豫,是某种深重的、近乎恐惧的清醒。

“你知道这是什么的钥匙,对吗?”泄问。

姒薇沉默了很久,久到不降以为她不会回答。但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芒王……曾经跟我说过。”

“那你也知道,”泄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像耳语,“里面有什么。”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姒薇闭上眼睛,当她再次睁眼时,眼中的犹豫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决绝。

“大禹王治水时,”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曾在天下九州埋下九处‘秘库’。里面不是金银,不是玉器,而是……知识。”

不降和姒韦同时屏住了呼吸。

“治水图。”姒薇继续说,“筑城法。冶铜术。历算经。百草谱。星象图……所有让夏能从洪水废墟中重新站起来的‘根本’。芒王找到的,是第九库——‘星铁库’,里面藏着先民对天地的终极认知,以及……”

她顿了顿,看向泄手中那把漆黑的钥匙。

“……以及,如何使用‘星铁’的方法。”

泄接过话头:“星铁非俗世之物。用它铸成的兵器,可断青铜如断枯草。用它建造的器械,可移山填海。但它也是双刃剑——用得好,可保夏祀千年不绝;用不好……”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所以祖父将它封存了。”姒韦喃喃道。

“所以父亲从未动用。”不降接道。

“所以朕,”泄的目光扫过三人,“今日要将它……交给姑姑。”

他将钥匙放在血玉版上,一起推向姒薇。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锦衾中,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从苍白转为一种不祥的青灰。

姒薇没有立刻去接。她跪直身体,双手交叠在额前,行了一个最古老、最庄重的巫祝之礼——那是夏启立国时,第一代大巫觋传承下来的,只在祭祀天地祖先时才用的最高礼节。

礼毕,她才伸出双手,郑重地捧起玉版和钥匙。

“姒薇,”泄的声音已经微弱到需要贴耳才能听清,“命你……监国十年。待不降二十五岁,行过冠礼,再将国政……全权交付。”

姒薇点头。

“这把钥匙……你保管。非至陆海皆危,夏祀将绝时……不得开启。”

姒薇再点头。

“若开启……”泄的眼中突然迸发出最后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带着绝望希冀的光,“当择能兼济陆海者予之。不是陆王,不是海王,而是……能同时理解陆地之重与海洋之广的人。若天下无此人……”

他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渗出。姒薇慌忙为他擦拭,却被他握住手腕。

“……那就让它,永远沉埋。”


六、最后的星光

寅时将尽,雪停了。

第一缕灰白色的天光,从东方地平线渗透进来,透过玄室殿高高的窗牖,在青铜灯树的火光边缘,涂抹上一层冰冷的釉色。

泄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是疼痛,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轻盈。仿佛灵魂正在从这具沉重躯壳中一点点剥离,向上漂浮,快要触碰到殿顶那些彩绘的星辰。

他看向不降,十五岁的少年还跪在原地,双手紧紧抱着那块青玉诏版,指节发白。这个儿子会是个好王吗?或许吧。他仁厚,聪慧,懂得敬畏。但泄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继位时的情景——那时他也是这般跪在父亲灵前,心中充满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责任的迷茫。

“不降。”他唤道。

少年抬起头,眼中含泪。

泄想再说些什么,想告诉儿子:治国不是守着九鼎就够了,要懂得在必要时打破规矩;用人不是只用听话的臣子,要敢用那些有锋芒的英才;守成不是一味保守,要在稳固中寻找变革的缝隙……

但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有些路,必须自己走。有些教训,必须亲身经历。有些责任……必须独自背负。

这是王的宿命。

他的目光移向姒韦。这个弟弟还捧着那块玄玉版,没有打开,但手指反复摩挲着玉版边缘的水波纹路。姒韦会打开看吗?看完后,他会理解自己的苦心吗?还是会觉得,兄长终究还是给他套上了枷锁——只不过这次的枷锁,是以“自由”为名?

“姒韦。”泄又唤。

东海侯抬起头,海蓝色的眼睛里映着晨曦。

“海路……凶险。”泄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比海更凶险的……是人心。记住了,陆上的规矩……不一定适用于海上。但海上的人心……和陆上一样复杂。”

姒韦深深点头,想说些什么,却哽咽难言。

最后,泄看向姒薇。

他的姑姑,他的监国,他最后的托付之人。五十三岁的姒薇跪得笔直,血玉版和星铁钥匙被她紧紧抱在怀中,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她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那是见惯生死、肩负重担之人才有的表情。

“姑姑。”泄的嘴唇动了动。

姒薇俯身靠近,将耳朵贴在他唇边。

“朕这一生……”泄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最后的私语,“都在挣脱父王的光。总觉得他的影子太长了,长到无论朕做什么,都走不出去……”

姒薇的眼眶红了。

“可到最后……”泄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微笑,“朕才发现……那光不是阴影……”

他的声音微弱下去,姒薇不得不更贴近些。

“……是指路的星。”

停顿。长久的停顿。

“可惜……”泄闭上眼睛,最后的字眼轻如呼吸,“朕明白得……太晚了。”

姒薇的眼泪终于落下。一滴,两滴,落在泄枯瘦的手背上,温热,转瞬冰凉。

殿外传来第一声鸡鸣。

天亮了。


七、尾声:三途分岔

夏王泄二十一年冬,腊月庚戌,王崩。
葬邙山,墓门西向,背东。

送葬的队伍绵延十里。九鼎在前,玄旗蔽空,巫觋唱诵的招魂曲在冬日的寒风中飘荡,哀戚而苍凉。不降走在灵柩前,身着斩衰孝服,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十五岁的夏王,从此要独自面对这个父亲留下的、充满复杂遗产的世界。

姒薇没有随行。

她在灵柩出城后,独自登上阳城最高的观星台。那里有泄生前最常待的位置——一张石案,一方蒲席,一架观星用的玉衡仪。石案上还放着泄未看完的龟甲卜辞,以及半卷写到一半的治水札记。

姒薇在石案前跪坐下来,将血玉版和星铁钥匙放在案上。

晨光中,她终于打开了血玉版。

十二片薄玉分开,每一片上都有用血金书写的铭文。那不是诏书,而是一份“清单”——星铁秘库的位置、开启方法、内部结构图,以及……泄亲自写下的,关于每件秘藏物品的说明和警告。

姒薇一片片看完,又一片片合拢。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星铁钥匙上。那把三寸长的黑色器物,在晨光中依然不反射任何光泽,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她想起芒王临终前对她说的话:“姒薇,你侄儿……心思太重。他若有一日将此物交给你,就意味着……他已经预见到了最坏的未来。”

最坏的未来。

姒薇抬起头,望向东方。那里,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将茫茫雪原染成一片金红。而在太阳升起的方向,越过千山万水,越过黄河、济水、东海,有一座叫琅琊的海滨城池。

此刻,姒韦应该已经在那里了。

他会打开玄玉版吗?会看到兄长写给他的、那些关于“东海王”的册封词吗?会理解“自治但不称藩”这六个字里,包含的深沉苦心吗?

姒薇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今天起,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概念。

陆上的夏,以阳城为中心,以九鼎为象征,以不降为王。它将进入“陆权收缩期”——这是泄生前已开始的战略转向:巩固王畿,安抚诸夷,发展农耕,夯实根基。代价是,放弃部分边缘疆域,放缓对外扩张。

海上的夏,以琅琊为根基,以镇海鲸符为信物,以姒韦为始。它将开启“海权探索期”——这是芒王开启、泄暗中默许的航路:造大船,训水手,绘海图,寻新陆。代价是,远离中原文化中心,成为飘泊的支脉。

而她手中的星铁秘库,则是第三条路——一条在陆海皆亡时,为夏祀保留最后火种的“秘径”。

三途分岔,殊途……能否同归?

姒薇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柄玉刀。那是她年轻时,兄长姒芒送给她的及笄礼——刀柄上刻着简单的波浪纹,刀锋薄如蝉翼,至今锋利。

她举起玉刀,对着晨光,在星铁钥匙的正中,轻轻划下。

没有声音。

但钥匙分开了——不是断裂,而是沿着某个看不见的缝隙,整齐地分成两半。切面平滑如镜,露出内部精密复杂的结构,那些星辰般的凸点原来是一个完整系统的组成部分。

一半,她将随泄葬入邙山陵墓。让这把能开启“终极力量”的钥匙,永远陪伴那个一生都在矛盾中挣扎的君王。

另一半……

姒薇望向北方。那里,黄河如一条巨龙,在雪原上蜿蜒东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河段,在某处水下洞穴中,她会将这一半钥匙藏入特制的青铜匣,封入岩壁深处。

钥匙分藏两地,需要同时取得才能使用。

这是泄最后的谨慎——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慈悲。


同日,琅琊

姒韦站在新建的宗庙前。

庙不大,三开间,木石结构,屋顶铺着海草和陶瓦。但庙里供奉的东西很特殊:正中是芒王的木雕像——不是夏王的衮冕形象,而是他最后一次出海时的装束:皮甲,短刀,手中握着一卷海图。

雕像旁,是一枚巨大的鲸鱼脊椎骨打磨而成的符节,上面刻着海浪与星辰的图案——这是姒韦船队的“镇海符”,每一艘出海的船都会携带它的拓印,祈求平安。

姒韦在雕像前跪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他终于打开了那块玄玉版。

玉版上的字,是用金粉混合某种深海生物的墨汁写成的,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咨尔姒韦:东海浩瀚,非一人一族所能尽。今封尔为东海王,世袭琅琊,统辖夷夏海疆。自琅琊以东,凡舟楫可至之域,皆尔封土。自治其民,自立法度,自征其税,自建其军。唯须铭记:尔血脉出自姒姓,尔根源在中原。陆海两系,并立而存,夏祀不绝。若陆有难,海当驰援;若海有危,陆必相济。此非裂国,实为……留种。”

落款处,不是“夏王泄”,而是“兄姒泄”。

姒韦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兄长一起在黄河边练习射箭。那时泄十八岁,已是太子,却总偷跑出来找他这个十一岁的弟弟玩耍。泄的箭法很好,能百步穿杨,但他总是故意射偏一点,好让姒韦有机会赢。

“阿韦,”有一次,泄搭着他的肩膀说,“如果有一天,我是夏王,我就封你做‘东海大王’,让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真的吗?”年幼的姒韦眼睛发亮。

“真的。”十八岁的泄笑着说,但笑容里有一丝姒韦当时看不懂的沉重,“不过啊……大海很大,也很寂寞。你会想家的。”

“那我想家了,就回来找你!”

“好。”泄揉了揉他的头发,“我永远在阳城等你。”

永远。

姒韦将玄玉版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兄长最后的气息。他抬起头,望向西方——那里,越过重重山峦,是阳城,是邙山,是那个永远回不来的兄长。

“王兄,”他轻声说,声音在海风中飘散,“我答应你。”

“陆海并立,夏祀不绝。”


后记

夏王不降元年春,新王继位,改元“永固”。

姒薇以长公主、监国身份摄政,启用了大批年轻臣子,同时缓和了与东夷诸部的关系。阳城的青铜冶炼技术在这一时期达到高峰,但对外征伐几乎停止——史称“不降之治,重内轻外”。

琅琊的姒韦,则在同年夏祭时,正式自立为“东海王”。他没有称帝,没有建元,但建立了独立于阳城朝贡体系的海上贸易网络。他的船队继续向东探索,最远抵达“日出之岛”(学界推测为日本九州),带回了稻种、珍珠和一种会发光的海藻。

姒薇信守承诺,监国十年后,在不降二十五岁行冠礼之日,还政于王。那之后,她离开阳城,云游四方,从此史书再无记载。只有黄河沿岸的民间传说里,偶尔会出现一个“白衣巫女”的故事——她懂医术,通星象,常在洪水来临时出现,指点村民避灾。

星铁钥匙的下落,成为夏王室最高机密。只有历代夏王和长公主知晓这个秘密,口耳相传,不立文字。直到夏朝灭亡,商汤革命,这个秘密似乎永远消失了。

但有些种子,一旦播下,就会在时光的土壤中默默生长。

千年后,当周武王伐纣,有来自东海的“夷舟师”参战,其首领自称“姒姓海裔”。

两千五百年后,当秦始皇东巡琅琊,刻石记功,石文中有一句难以解释的话:“追思先王,陆海同光。”

更久之后,当中原王朝一次次更迭,总有一支自称“海客”的族群,在东南沿海若隐若现。他们精于航海,通晓星象,掌握着超越时代的造船技术,却从不参与陆上纷争。

就像泄临终前布置的那盘大棋——

陆上的夏,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被商汤所灭。史书称“夏祀遂绝”。

海上的夏,却以另一种形态,默默延续着姒姓的血脉与记忆。他们可能融入了百越,可能渡海去了更远的岛屿,可能以船为家,以海为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海上民族”。

而那把被分藏两地的星铁钥匙……

邙山的半把,或许至今仍沉睡在某座未被发现的王陵深处。

黄河的半把,可能已在无数次改道中,被深埋泥沙之下,或冲入茫茫东海。

又或许,在某个陆海皆危、文明将绝的时刻,会有人同时找到它们。

那时,那个“能兼济陆海者”,会出现吗?

没有人知道。

就像没有人知道,公元前1888年那个冬夜,躺在玄室殿病榻上的夏王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是父亲芒王指向大海的手?

是儿子不降稚嫩而沉重的脸?

是弟弟姒韦眼中永不熄灭的探险之火?

还是姑姑姒薇手中,那把能开启终极秘密的、漆黑的钥匙?

也许都是。

也许,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愿望:

让夏,活下去。

以陆的方式,以海的方式,以任何可能的方式。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