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雨中的战车
十月初七,洛水西岸,辰时。
秋雨从昨夜开始下,不大,但绵密冰冷,落在皮甲上汇成细流,顺着甲片缝隙钻进里衣,带走最后一点体温。三万夏军已在雨中列阵两个时辰,无人动,无人语,只有雨水敲打头盔、顺着眉骨滴落的细微声响。
泄站在中军战车上,没有披蓑衣。
他任由雨水浸透深衣,浸透外层的犀皮札甲,浸透腰间那柄少康王剑的鲨皮剑鞘。左手扶着车轼,右手按着剑柄,目光穿过雨幕,望向对岸。
那里,畎夷的营火在雨中明灭,像无数只猩红的眼睛。
从琅琊盟会返回已经二十天。这二十天里,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以王命传檄四方,宣布赦免所有夷人,归还莱水故地,重启东海都护府——消息传开,沿海逃亡的夷人开始陆续回归,黑帆船队解散,三艘快船甚至主动驶入洛水支流,用他们擅长的纵火术,烧毁了畎夷两座前沿粮仓。
第二,在阳城废墟上重立王旗,以“通敌叛国”罪诛杀九姓贵族主谋,余者贬为庶民,家产充公——血腥的清洗换来了暂时的安定,但也掏空了城防的最后储备。如今阳城能战之兵,加上他从琅琊带回的三万人,总计不足五万。
第三,派姒薇持王剑密令,北上联络尚在抵抗的陇西残军,西进游说与畎夷有世仇的西羌诸部,试图形成合围——但远水难救近火,畎夷显然不打算给他时间。
三天前,对岸的号角声突然密集起来。斥候回报:畎夷可汗亲自督军,两万骑兵、三万步卒开始向洛水渡口集结,牛皮筏、木排堆满河滩,显然准备强行渡河,一举踏平阳城。
而泄能做的,只有把手中所有的筹码,押在这条河上。
“王上,”皋华策马来到车旁,老将军脸上雨水纵横,分不清是雨是汗,“斥候最新回报,畎夷分三路:主力两万骑兵集中在中游‘老龙口’,那里水面最宽,水流最缓;左翼一万步卒在‘乱石滩’,右翼一万在‘鬼哭湾’。按常理,骑兵渡河该选水浅滩平处,但老龙口……”
“但老龙口水下多暗漩,沙底松软,马踏上去容易陷蹄。”泄接话,声音沙哑,“二十年前先王槐征戎时,就在这里吃过亏。”
皋华一怔:“王上记得?”
“朕记得。”泄松开剑柄,从怀中取出一卷磨损严重的羊皮——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北疆水文注》,上面详细标注了洛水各段的水情、底质、渡口利弊,“父亲说过,打仗先看水。水情不明,十万大军也能一夜喂鱼。”
他指向对岸:“畎夷明知老龙口不利骑兵,却仍把主力摆在那里,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们的可汗是个蠢货,要么……”
“要么是诱饵。”皋华眼中精光一闪,“吸引我军主力到老龙口布防,然后左右两翼从乱石滩、鬼哭湾强渡,包抄我军侧后!”
泄点头,目光却投向更下游一处未标注名字的河湾。那里岸势陡峭,水流湍急,岸边生满荆棘芦苇,地形图旁有父亲用朱笔写的小字:“九月后,水落石出,可涉。”
“太仆,”他忽然问,“今日初几?”
“初七。”
“离望日(十五)还有八天。”泄喃喃,“秋汛刚过,水位该降了。”
他收起羊皮,转向传令官:“传令:中军一万弓弩手、五百乘战车,全部调往老龙口对岸布防。多树旗帜,多造声势,要让对岸看清楚——夏王主力在此。”
“那左右两翼……”
“左翼乱石滩,由你亲率八千步卒防守,依岸筑垒,多备滚木礌石。右翼鬼哭湾……”泄顿了顿,“朕亲自去。”
“王上不可!”皋华急道,“鬼哭湾地形险恶,岸高水急,万一……”
“万一才是机会。”泄打断他,“如果朕是畎夷可汗,用主力当诱饵,左右两翼才是真正的杀招。而左右之中,乱石滩岸缓易登,我军必重兵防守,所以真正的突破口——”
他指向鬼哭湾:“是这里。”
皋华看着地图,脸色渐渐发白:“可那里岸高数丈,水流湍急,畎夷如何登岸?”
“所以他们不会强攻。”泄从箭壶中抽出那根刻字鲸骨,指向鬼哭湾上游一处不起眼的支流入口,“你看这里,这条小河叫‘隐龙涧’,平时水浅,但秋汛后山洪汇入,水深可容小筏。从隐龙涧逆流而上三里,有一处断崖,崖上有猎户踩出的小道,可绕到我军后方。”
他抬头,雨水顺着下颌滴落:“如果畎夷派一支精兵,趁夜乘筏潜入隐龙涧,攀崖绕后,黎明时从背后突袭鬼哭湾守军……配合正面强渡,我军右翼瞬间就会崩潰。”
皋华倒吸一口冷气:“那王上还……”
“所以朕才要去。”泄将鲸骨插回箭壶,“带上最精锐的三千甲士,一百乘战车,埋伏在隐龙涧出口。等畎夷的奇兵出来,半渡而击。”
“可万一猜错……”
“猜错,无非白等一夜。”泄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冷静,“猜对,就能砍掉畎夷一只爪子。太仆,打仗,有时候得赌。”
传令官领命而去。很快,中军开始移动,战车隆隆驶向老龙口方向,旌旗在雨中翻卷,鼓声压过雨声,营造出大军调动的假象。
皋华翻身上马,临走前深深看了泄一眼:“王上……保重。”
“你也是。”泄点头,“守住乱石滩,别让朕后背挨刀。”
老将军策马离去,背影在雨幕中很快模糊。
泄独自站在战车上,看着军队如蚁群般分流、集结、奔赴各自的命运。雨水冰冷,但他的掌心却微微发热——那是握住剑柄太久,血液奔涌的痕迹。
他想起琅琊盟会上,寒枭最后说的话:“王上,陆上的仗,老臣帮不了你。但有一句话,是先王说的,老臣转赠——善战者,不怒;善胜者,不与。”
不怒,不与。
不因仇恨而战,不因傲慢而争。
只为生存,只为守护,只为……给这片土地、这片海,一个还能继续走下去的未来。
泄握紧剑柄。
“去鬼哭湾。”
二、隐龙涧的伏击
子时,雨停了。
月亮从云缝中漏出惨白的光,照着洛水滔滔的浊浪,照着鬼哭湾狰狞的崖壁,也照着隐龙涧出口那片长满芦苇的泥滩。
泄的三千甲士、一百乘战车,就埋伏在这里。
战车藏在芦苇深处,车轮裹了麻布,马衔枚,人噤声。甲士们伏在泥泞中,身上盖着枯苇,只露出眼睛,死死盯着涧口方向。弓弩手占据两侧高坡,箭已上弦,弩已张机,瞄准涧口每一寸水面。
泄自己,则爬上了涧口东侧一块突兀的巨岩。
岩石顶部勉强能容一人站立,视野极佳,能看清整条涧道,也能望见下游鬼哭湾主战场的方向。但岩石陡峭湿滑,上下只能靠绳索,一旦被围,就是绝地。
亲卫统领劝他留在后方,泄只说了一句:“朕要亲眼看着,朕猜的对不对。”
此刻,他趴在岩顶,身下垫着防水油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涧口。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寅时初,涧口终于有了动静。
不是大动静,而是极其细微的、像大鱼游过浅滩的哗啦声。月光下,十几条黑影缓缓从涧内滑出——不是牛皮筏,而是一种用整根圆木掏空制成的独木舟,船身细长,吃水极浅,每舟载五六人,悄无声息,像一群水鬼。
泄心中一震。
这不是畎夷的制式装备。戎狄擅骑射,拙舟楫,这种精巧的独木舟,更像是……山夷的手艺。
山夷,居陇西深山,善制木器、设陷阱,与畎夷世代为仇。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疑惑间,独木舟已陆续靠岸。黑影跃上泥滩,动作迅捷如狸猫,粗略一数,约两百人。他们不穿畎夷的皮袄,而是紧身短褐,背负短弓,腰挎弯刀,脸上似乎还涂着某种深色油彩。
为首一人身材矮壮,上岸后立刻蹲下,手指在泥滩上快速划动,似在辨认方向。片刻后,他做了几个手势,两百人迅速分成三队,一队留在滩头警戒,两队向两侧高坡摸去——正是弓弩手埋伏的位置。
泄的心沉了下去。
对方太专业了,根本不是寻常畎夷游骑。而且他们显然知道可能有埋伏,一上来就先清剿制高点。
不能再等了。
他抓起身边准备好的火把,用火折点燃,高高举起,在空中画了三个圈。
——伏击信号!
刹那间,两侧高坡弓弩齐发!
箭矢破空声撕裂夜的寂静,滩头的山夷猝不及防,瞬间倒下十几人。但剩下的反应极快,立刻伏地、举盾、寻找掩体,同时向箭矢来处回射。他们的短弓射程不及夏军长弓,但箭簇涂了毒,中箭者即便不死,也会迅速失去战力。
更糟的是,摸向高坡的两队山夷已和伏兵短兵相接。惨叫声、刀剑碰撞声、尸体滚落坡底的闷响,混杂成一片。
泄趴在岩顶,看得清楚:山夷人虽少,但个个悍勇,且战术刁钻,专攻夏军阵型薄弱处。而夏军埋伏了一夜,手脚冻僵,反应慢了一拍,竟被两百人压着打。
这样下去不行。
他咬牙,从箭壶中抽出响箭,搭弓,瞄准涧口——那里,第二批独木舟正悄然驶出。
箭离弦,尖啸声刺破夜空。
这是总攻信号。
“杀——!”
震天的吼声从芦苇深处爆发。一百乘战车同时启动,战马嘶鸣,车轮碾过泥滩,如钢铁洪流撞向滩头山夷。车右甲士的长戟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车左弓手连珠箭发,压制敌方弓手。
滩头山夷瞬间被冲散。但他们并不溃逃,反而三五成群,背靠背结成小阵,用弯刀砍马腿,用毒箭射驭手,竟硬生生挡住了战车第一轮冲锋。
泄看得心惊。这些山夷的战斗力,远超预期。而且他们出现在这里,意味着畎夷可汗背后,可能有更危险的谋士——一个懂得联合世仇、善用奇兵的谋士。
他正思忖间,忽然脊背一凉。
杀意。
常年征战的直觉让他猛地向侧翻滚。几乎同时,一支毒箭擦着他耳畔飞过,钉在岩石上,箭尾剧颤。
岩下,不知何时摸上来三个山夷。他们像壁虎一样贴着陡峭的岩壁爬上来,手中弯刀在月光下泛着蓝汪汪的光——淬了毒。
泄翻身而起,拔剑。
少康王剑出鞘的龙吟声,在夜空中格外清越。
三个山夷没有废话,呈三角阵型扑上。他们的刀法古怪,不是劈砍,而是贴地滚进,专攻下盘。泄连连后退,岩石顶空间狭小,一步踏空就是万丈深渊。
他格开第一刀,侧身躲过第二刀,第三刀却已到了肋下。危急关头,他左脚猛地蹬地,身体凌空旋起,剑随身转,划出一道圆弧——
“铛!”
弯刀被震开。但山夷手腕一翻,刀锋毒蛇般向上撩起,直取泄咽喉。
来不及躲了。
泄眼中厉色一闪,竟不避不让,剑锋直刺对方心口!
以命换命。
但就在刀剑即将及体的刹那——
“咻!”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中山夷持刀的手腕。弯刀脱手,擦着泄的脖颈飞过,带走一缕发丝。
泄的剑刺入山夷胸口。
另外两个山夷见状,狂吼着扑上。但更多的箭矢从下方射来,逼得他们连连后退。
泄转头,看见岩下不远处,一队夏军甲士正狂奔而来,为首者张弓搭箭,正是亲卫统领。
“王上!抓紧绳索!”
绳索抛上岩顶。泄最后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山夷——那人胸口汩汩冒血,却还睁着眼,死死盯着他,嘴唇翕动,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海……眼……开……”
话音未落,气绝。
泄来不及细想,抓住绳索滑下岩壁。双脚刚落地,亲卫已将他团团护住。
“战况如何?”他急问。
“滩头山夷已剿灭大半,但……”亲卫统领脸色难看,“第二批独木舟又运来三百人,而且下游鬼哭湾方向,传来号角声——畎夷主力开始强渡了!”
泄心中一紧。
山夷奇兵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决战,现在才开始。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水,提剑奔向战车:
“传令全军,放弃滩头,撤回鬼哭湾主阵地!快!”
三、鬼哭湾的血浪
黎明时分,雨又下了起来。
这次的雨更大,砸在洛水河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像沸腾的汤锅。雨幕中,鬼哭湾的战场已化为地狱。
畎夷主力果然选择了这里作为主攻方向。
三千牛皮筏、数百木排,在雨中密密麻麻铺满河面。筏上骑兵弃马,手持圆盾弯刀,吼着听不懂的戎歌,迎着岸上射下的箭雨强行登岸。河水被血染红,尸体随波逐流,但后来者踩着同伴的尸首继续冲锋。
岸上,夏军凭险死守。
鬼哭湾的崖壁在这里陡然凹陷,形成一处天然半月形阵地,两侧高,中间低。泄将仅有的八千守军分成三层:最前沿是长矛手和盾牌手,用身体组成人墙,死死顶住登岸的畎夷;第二层是弓弩手,箭矢如蝗,压制后续筏队;第三层是预备队和战车,随时填补缺口。
但畎夷人太多了。
他们像不知疲倦的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来。夏军的箭矢在迅速消耗,滚木礌石砸光了,就拆帐篷、推车架、甚至将战死的马尸推下去阻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雨水、泥土、粪便的气味,让人作呕。
泄站在阵地中央一处土台上,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少康王剑的剑刃已经砍出缺口,手臂酸麻得几乎握不住剑柄,但他不能退。
这里是最后一道防线。
一旦鬼哭湾失守,畎夷就能长驱直入,直扑阳城。而阳城空虚,根本守不住。
“王上!”一个满脸是血的校尉连滚带爬冲上土台,“左翼……左翼崩了!畎夷从侧崖爬上来,守将战死,弟兄们顶不住了!”
泄转头看去,左翼高坡上,夏军的玄鸟旗正在倒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狰狞的狼头旗。一旦高地失守,畎夷弓手就能居高临下,将整个阵地射成筛子。
“亲卫营!”泄嘶吼,“跟朕上!夺回左翼!”
他提剑冲下土台,两百亲卫紧随其后。刚冲到左翼坡下,就看见败兵如潮水般退下来,而坡顶,数十名畎夷狼兵正挥舞弯刀,追杀溃卒。
泄逆着人流往上冲。
一个畎夷狼兵看见他,狂笑着扑来,弯刀直劈面门。泄侧身,剑锋上撩,划过对方咽喉。血喷了他一脸,温热腥咸。
他不停,继续往上冲。
第二个、第三个……剑锋每一次挥出,都带走一条生命。手臂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急,眼前开始发黑。但他不能停,不能倒,身后是整个阵地的生死。
终于冲上坡顶。
放眼望去,高坡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夏军的,畎夷的,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残余的十几名畎夷狼兵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围了上来。
泄背靠一块岩石,握紧剑柄,准备最后一搏。
但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种从未听过的号角声,从洛水下游传来。
不是畎夷的牛角,也不是夏军的铜角,而是低沉、浑厚、仿佛巨兽咆哮的声音。
所有人为之一怔。
泄循声望去。
雨幕中,洛水河面上,出现了船影。
不是牛皮筏,不是木排,而是真正的战船。船首尖锐,船身狭长,帆是深色的皮革,船侧绘着熟悉的图腾——被斩断又连接的蛇。
黑帆?
不,不是黑帆。那些船帆上,同时飘扬着两面旗帜:一面是玄鸟王旗,一面是各夷部的图腾旗。
而在船队最前方,那艘最大的鲸骨首舰船头,站着一个人。
姒韦。
泄的异母弟,那个被他边缘化、却精通海事的庶出王子,此刻一身戎装,手持长弓,正对着坡顶方向,拉开弓弦。
箭不是射向畎夷。
而是射向天空。
箭簇绑着油布,点燃,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落入河心——
“轰!”
河面炸开一团火焰!
那是火油。无数陶罐从夷人战船上抛出,落在畎夷的牛皮筏、木排上,遇水不灭,反而熊熊燃烧。顷刻间,河面化为火海,畎夷的渡河部队惨叫连连,无数人跳河逃生,又被湍急的河水卷走。
与此同时,夷人战船靠岸。
不是靠向夏军阵地,而是直接冲上滩头!船首尖锐的撞角犁开泥滩,船舷放下,跳下来的不是水手,而是全副武装的夷人战士。
莱鲛一马当先,独臂挥舞一柄奇形长刀,冲入畎夷阵中,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他身后,嵎夷、黄夷、淮夷……各部长老亲自率队,吼着夷语战歌,像一柄烧红的刀子,切入畎夷侧翼。
局势瞬间逆转。
畎夷渡河部队被火海阻隔,登岸的部队被夷人援军侧击,阵脚大乱。夏军见状,士气大振,发起了反冲锋。
泄站在坡顶,看着这一切,恍如梦中。
他看见姒韦跳下船,带着一队夷人战士,向坡顶奔来。
看见皋华从乱石滩方向率军杀到,与夷人援军汇合,夹击畎夷。
看见对岸畎夷大营中,狼头旗摇动,号角声变得急促——那是退兵的信号。
雨还在下。
血还在流。
但胜负,已分。
四、战后三刀
三日后,洛水西岸,畎夷大营旧址。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将营帐、粮草、来不及带走的攻城器械,全部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尸臭,乌鸦成群盘旋,发出聒噪的啼叫。
夏军正在打扫战场。
缴获的战马、兵器堆积如山,俘虏的畎夷伤兵被集中看管,己方阵亡者的遗体则一具具辨认、登记、准备运回阳城安葬。到处是忙碌的身影,但无人欢呼,无人庆祝——这场胜利的代价太大了。
泄站在一处高岗上,看着这一切。
他换了一身干净深衣,但左臂缠着绷带——那是昨日清剿残敌时,被一个装死的畎夷伤兵捅了一刀,所幸不深。脸上多了几道擦伤,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眼神疲惫,却异常清明。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是姒韦。
年轻的王子同样一身风尘,甲胄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他走到泄身侧三步外,停下,没有行礼,只是静静站着,一同望向战场。
许久,泄开口,声音沙哑:
“怎么来的?”
“长公主的密信,寒枭的船,各部的兵。”姒韦答得简洁,“收到王兄的《罪己诏》和琅琊盟约后,寒枭连夜召集各部长老。他说,陆上的仗他帮不上,但海上的路,可以借王兄一用。”
“借?”
“嗯,借。”姒韦转头看他,“船是借的,兵是借的,连我这个‘东海王’,也是暂时借来撑场面的。寒枭说,等仗打完了,船要还,兵要散,我也得……回我的海岛。”
泄沉默。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夷人出兵,不是归顺,是交易。用一次援手,换一个真正的、不受干涉的海疆自治。
“那些山夷,”他换了个话题,“查清了吗?”
“查清了。”姒韦神色凝重,“是畎夷可汗用重金收买的陇西山夷残部,承诺破阳城后,将陇西三郡划给他们自治。领头的叫‘岩枭’,是山夷最后一位大巫的孙子,三年前王兄征莱时,他的部落被殃及,几乎灭族。”
泄闭眼。
又是三年前。那场征伐,像一块扔进湖面的石头,涟漪荡到现在,还在引发新的波澜。
“尸体呢?”他问。
“按夷礼火化了,骨灰让俘虏带回山里。”姒韦顿了顿,“他临死前说的‘海眼开’,寒枭托我转告王兄:那是山夷古谶,意为‘当陆上的仇恨深到填满山谷时,海就会睁开眼睛,清洗一切’。”
清洗一切。
泄想起洛水东岸那根鲸骨,想起寒枭隔河相望的眼神,想起父亲刻骨时,可能早已预见的一切。
“王兄,”姒韦忽然道,“仗打完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泄睁开眼,望向东方。雨后的天空澄澈如洗,能看见极远处洛水汇入黄河的淡淡水汽,更远处,是看不见的、浩瀚的东海。
“回阳城。”他说,“收拾残局,安抚百姓,重修宫室。然后……”
他顿了顿,转身看向姒韦,一字一顿:
“履行盟约。”
十月初十,阳城,禹德殿。
这是宫城唯一未被大火彻底焚毁的大殿,但梁柱焦黑,墙壁熏黑,空气中还残留着烟味。此刻殿内聚集了所有还活着的重臣、将领,以及——首次被正式邀请进入夏朝中枢的夷人代表。
寒枭没有来,来的是八部长老和莱鲛。
殿内气氛凝重。文官们看着那些披发纹面、赤足而入的夷人,眼神复杂,有好奇,有警惕,更多的是不安。武官们则大多沉默——洛水之战,他们都亲眼看见了夷人船队如何扭转战局,看见了那些夷人战士如何悍勇搏杀。
事实胜于雄辩。
泄坐在临时修复的王座上,未戴冠冕,只束发,着素色深衣。他面前的长案上,摆着三样东西:
左首,是那卷《罪己诏》。
正中,是琅琊盟约的全文刻简。
右首,是那柄少康王剑。
“今日召集诸位,只议三事。”泄开口,声音不大,但殿内鸦雀无声。
“第一事,封赏。”他看向武官列,“洛水之战所有将士,按军功行赏,阵亡者厚恤,伤者厚养。具体细则,由太仆皋华与司寇姒薇共拟。”
皋华出列,姒薇从文官列中走出,两人躬身领命。
“第二事,定罪。”泄的目光扫过文官列,那里空了许多位置——都是参与叛乱的贵族党羽,或死或囚,“凡通敌叛国者,已诛不赦;其家产充公,族人流放。凡首鼠两端、临战退缩者,削爵去职,永不录用。”
无人敢言。
“第三事,”泄顿了顿,看向夷人代表,“履约。”
他起身,走下王座,一直走到八部长老面前。长老们起身,莱鲛按刀而立,眼神依旧警惕。
“琅琊之盟,天地共鉴。”泄朗声道,“今日,朕在此正式下诏:”
“一,赦东海九部一切前罪,归还真部故地,许其自治。”
“二,重启东海都护府,都护人选由九部公推,报朝廷备案。都护府治权涵盖所有海岛、渔场、航道,朝廷不设郡县,不派流官,不征赋税。”
“三,封姒韦为‘东海王’,长驻琅琊,为朝廷与夷人联络使,不治民,不统兵,唯司沟通调解之责。”
“四……”泄转身,从案上取过少康王剑,双手捧起,“此剑,暂押于盟会为质。待朕履行所有诺言,待海疆真正安宁,再行归还。”
他捧剑,走向莱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莱鲛看着那柄剑,看着这个曾下令车裂他祖父的君王,眼中血丝密布,拳头捏得咯咯响。但他最终,单膝跪地,双手过顶,接过了剑。
不是屈服。
是接受契约。
殿内死寂。文官们脸色惨白,他们终于明白——王上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要把海权,交出去。
“王上!”终于有老臣忍不住,出列跪倒,“不可啊!夷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让权,他日必成大患!”
“那依卿之见,”泄转身,平静地看着他,“该如何?”
“当趁其新附、兵力疲惫,一举收编船队,解散夷兵,分其部落,置郡县,派流官,行夏礼,方可长治久安!”
泄笑了。
那笑容里有种深深的疲惫,也有种决绝的清醒。
“卿可知,洛水之战,我军伤亡多少?”
老臣一愣。
“一万七千。”泄缓缓道,“而夷人援军,伤亡三千。若无这三千人,今日坐在这里的,就不是你我,而是畎夷的可汗。”
他环视全场:
“你们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当阳城将破、社稷将倾时,是这些‘异类’渡海而来,流血拼命,保住了你们的祖坟家庙!而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同族’,却在背后捅刀,开门迎敌!”
声音在殿内回荡,无人敢应。
“陆上的事,陆上解决;海上的事,海上解决。”泄走回王座,但未坐,只是扶着椅背,“这是先王的遗训,也是朕……用一万七千条命,换来的教训。”
他看向夷人长老:
“盟约已立,剑已押质。诸位可还有疑虑?”
岩长老代表众人上前,深深一躬:
“王上信义,我等感佩。唯有一事……寒枭长老托我等转告王上:他要走了。”
“去哪里?”
“去找先王刻的另外八根骨头。”岩长老抬头,眼中有一丝复杂的光,“他说,等找齐了,王上就会明白,先王留给您的,到底是什么了。”
泄沉默片刻,点头:
“告诉他,朕……等他回来。”
盟会结束。
夷人长老退出大殿时,莱鲛走在最后。到门口时,他忽然转身,看向泄,用生硬的夏语说:
“我哥哥莱蛟……他还活着吗?”
泄看着他,缓缓点头:“活着。在阳城,帮长公主守城时受了伤,但无性命之忧。战后,朕会送他回东海。”
莱鲛眼中闪过一丝波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殿内重归安静。
泄独自站在王座前,看着空荡荡的大殿,看着焦黑的梁柱,看着殿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皋华和姒薇留到最后。
“王上,”老将军低声道,“今日之后,朝中必有非议,甚至……可能有人会暗中联络诸侯,图谋不轨。”
“让他们去。”泄淡淡道,“朕连海都能让出去,还怕几只在陆地上钻洞的老鼠?”
姒薇走到他身侧,轻声问:“王兄,真的……不后悔?”
后悔?
泄想起洛水东岸的鬼兵,想起隐龙涧的毒箭,想起鬼哭湾的血浪,想起山夷死前那句“海眼开”。
想起父亲刻骨时,可能早已预见的一切。
“后悔。”他诚实地说,“后悔三年前没听父亲的话,后悔用最蠢的方式,伤了最不该伤的人,丢了最不该丢的东西。”
他顿了顿,看向殿外遥远的东方:
“但正因后悔,才要改。陆上的错,陆上弥补;海上的债,海上偿还。朕能做的,就是给后来者……留一条不一样的路。”
夜幕降临。
宫灯逐一点亮,昏黄的光晕中,禹德殿的焦黑显得愈发沧桑,却也愈发……真实。
像一个终于卸下重负、坦然面对伤痕的巨人。
泄走出大殿,站在高阶上。
晚风带着初冬的寒意,也带着洛水方向飘来的、淡淡的硝烟与血腥。
但更远处,东方,有海风的味道。
咸的,腥的,却无比辽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转身,走向需要重建的宫室,走向需要安抚的百姓,走向这个伤痕累累却依然在呼吸的国度。
走向一个君王,在陆地上的,最后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