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洛水东岸的鬼兵
泄率军西归的第七日,雨停了。
三万夏军横渡济水后,进入一片名为“巨野泽”的沼泽地带。时值深秋,泽中芦苇高过人头,枯黄的苇穗在风中起伏如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窃窃私语的亡灵。道路泥泞,战车深陷,士卒不得不下马推车,每一步都踩出噗嗤的水声,惊起蛰伏的水鸟,扑棱棱飞向铅灰色的天空。
皋华策马行在队首,眉头紧锁。他太熟悉这片泽地了——四十年前随先王槐征东夷时,就在这里遭遇过夷人伏击。那些夷人披着苇叶编成的伪装,从泥沼中突然跃起,用毒箭射倒前队,又迅速消失在芦苇深处,像水鬼一样难缠。
“太仆,”副将策马上前,压低声音,“斥候回报,前方十里,洛水东岸……有异象。”
“说清楚。”
“岸边的柳林里,扎着营帐,看规制是我军制式。但炊烟稀少,旗号……旗号是‘讨逆将军’麾下的玄鸟旗。”
皋华瞳孔骤缩。讨逆将军是泄的自封号,玄鸟旗是王旗近卫的标识。但这支队伍,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多少人?”
“约三千。奇怪的是……”副将犹豫,“斥候说,那些兵卒举止僵硬,巡哨时步伐整齐得过分,像……像木偶。而且,他们虽穿夏军衣甲,腰间佩的却是夷人的弯刀,肩上背的也不是我军制式长弓,而是莱部猎手用的短角弓。”
皋华猛地勒马。战马嘶鸣,前蹄扬起,溅起一片泥浆。
“传令全军,停止前进。弓弩手上前,战车列圆阵,盾牌手护住两翼。”他调转马头,奔向中军的王旗。
泄正在车中看地图。听到皋华禀报,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化为冰冷的锐利。
“有人冒充王师?”他冷笑,“好大的胆子。是谁?畎夷的疑兵?还是……”
他没说下去,但皋华懂了。还是黑帆?还是那些对《罪己诏》不屑一顾、非要他血债血偿的夷人残部?
“王上,老臣请命,率前锋一探虚实。”皋华道,“若真是敌军,可速战速决;若是……”
“朕亲自去。”泄推开车门,跳下战车。他未着王袍,只穿普通将领的皮甲,但腰间那柄少康王剑的剑柄,在昏黄的天光下依旧醒目。
“不可!”皋华拦在马前,“敌情不明,王上万金之躯——”
“就是因为敌情不明,朕才要去看看。”泄翻身上马,“看看是谁,敢在朕回家的路上,竖起朕的旗。”
他点了三百轻骑,都是跟随他多年的禁卫精锐。马蹄包了麻布,人衔枚,马摘铃,像一群沉默的幽灵,潜入芦苇深处。
十里路,两刻钟即至。
当泄拨开最后一丛芦苇,看清洛水东岸的景象时,他愣住了。
那确实是一支夏军营地。辕门、壕沟、箭楼、帐篷,完全按照《司马法》的规范布置,甚至细节都一丝不苟——辕门两侧的拒马呈四十五度角交叉,这是只有长期在边军服役的老兵才懂的技巧,为了防止敌骑冲锋时被整体撞倒。
但营地是空的。
不,不是完全空。帐篷里没有人,但营火还在冒着青烟,锅里煮着半熟的粟米,甚至有一顶帐篷里还摊着半局围棋,黑白子交错,像是下到一半被人匆匆打断。
最诡异的是那些“士兵”。
他们站在营地各处:辕门前两个持戟的哨兵,箭楼上三个挽弓的弩手,巡逻队五人为一组,在营内往复行走。所有人都穿着夏军制式的皮甲,戴着青铜胄,但胄下的脸……
没有脸。
准确说,是戴着面具。不是战场上用的兽面护具,而是一种粗糙的、用泥土混合草梗捏成的面具,只挖出两个眼洞,没有口鼻。面具上用靛青颜料画着简单的纹路——泄认得,那是莱部“断蛇复生”图腾的简化版。
这些“士兵”在动。
但动作僵硬、迟缓、同步得可怕。哨兵每隔三十息机械地转身,弩手每隔五十息拉一次空弦,巡逻队迈着完全一致的步伐,左脚、右脚、左脚……连摆臂的幅度都分毫不差。
就像一个巨大的、诡异的提线木偶戏。
“障眼法。”泄身侧的禁卫统领低声道,“王上,这是夷人的巫傀术。用草人穿甲,设下机括,模仿人行动,用来吓阻追兵或拖延时间。真正的敌人,一定躲在附近——”
话音未落。
洛水对岸,突然响起号角声。
不是夏军的铜角,也不是畎夷的牛角,而是一种低沉、嘶哑、像是用某种海螺制成的号角。声音穿透秋日的薄雾,在沼泽上空久久回荡。
随着号角声,那些“鬼兵”突然全部转向,面朝泄的方向。
然后,他们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三百轻骑瞬间拔刀,将泄护在中心。
但预想中的攻击没有到来。
那些“鬼兵”只是跪着,低着头,泥塑的面具对着泥泞的地面。最前列的一个“士兵”,缓缓抬起手臂,指向营地中央——那里竖着一根临时立起的木杆,杆顶挂着一面残破的旗。
不是玄鸟旗。
是一面黑帆。
黑色的、用鲨皮缝制的帆,边缘已被烧焦,正中用白颜料画着那条被斩成三截却又被闪电连接的蛇。
黑帆旗下,插着一根鲸骨。
骨头上刻着一行字,用的不是夏文,也不是夷人的象形文,而是一种泄从未见过、却莫名觉得眼熟的符号。
禁卫统领欲上前查看,被泄抬手拦住。
他独自策马,缓缓走向那面黑帆。
马蹄踏过泥泞,踏过营地中央还未熄灭的篝火灰烬,踏过那些跪地不动的“鬼兵”身侧。那些泥塑的面具在风中微微颤动,眼洞里空无一物,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透过那些空洞,注视着他。
泄在鲸骨前勒马。
他俯身,仔细看那些符号。看了很久,忽然想起——这是父亲书房里,那卷《纳摩卡星潮算法》手稿上,用来标记特殊潮汐节点的密文。父亲曾教过他几个基础符号,说这是“海的语言”。
他勉强辨认出几个字:
“东……三……潮……归……”
东三潮归?
泄皱眉。这是什么意思?警告?威胁?还是……
他猛地抬头,看向洛水对岸。
雾气正在散去。对岸的柳林中,隐约可见一些人影。不是大军,只有十几个,都骑着马,披着深色斗篷,看不清面目。但为首一人的身形,泄太熟悉了。
寒枭。
即使隔着百丈宽的河面,即使那人用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泄依然能认出那种经年与海风搏斗后形成的、如礁石般嶙峋的肩背线条。
寒枭也在看他。
两人隔河对视。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洛水在脚下奔流,发出永恒的、冷漠的哗响。
许久,寒枭抬手,指了指插在地上的鲸骨,又指了指东方——大海的方向。
然后,他调转马头,带着那十几骑,消失在柳林深处。
就像从未出现过。
泄低头,再看那行密文。
东三潮归。
东……三……
他忽然明白了。
“今天是初几?”他回头问。
禁卫统领一怔:“回王上,九月十三。”
“十三……”泄喃喃,“大潮在望日(十五)和朔日(初一)。今天十三,离望日还有两天。东三……是指东海?还是指琅琊?”
他猛地想起,离开琅琊前,他下令开放港口,撤走戍卒,留了一座空城给夷人。
也想起了,寒枭在蛇盘屿说的那句话:“海上的事,海上解决。”
所以这不是阻击。
这是提醒。
提醒他:东海那边,潮汐不等人。夷人的耐心,也不等人。
提醒他:你留下的空城,我们收下了。但收下,不代表原谅。
更提醒他:你要回阳城救火,可以。但海上的债,总有一天要还。
用海的方式还。
泄拔出鲸骨。骨头冰凉,表面还带着河水的湿气。他握紧骨身,感受着那些古老符号在掌心的凹凸。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禁卫惊愕的事——
他将鲸骨横置马鞍前,对着寒枭消失的方向,躬身。
不是君王的礼仪,而是船工之间、在风暴中相遇时会行的“同舟礼”:右手抚左胸,躬身三十度,意为“我看见了你的信号,我知道了”。
这是他七岁那年,随父亲登船时,一个老舵工教他的。当时父亲笑着说:“这礼简单,但海上的人认。将来你若在海上遇险,行这个礼,说不定能换条生路。”
那时他只觉得有趣。
现在,他用这个礼,回应了寒枭的警告。
禁卫们面面相觑,不知王上何意。
泄直起身,将鲸骨插入自己马鞍旁的箭壶——那里本该插羽箭,现在插着一根来自深海的、刻着密文的骨头。
“传令,”他调转马头,“全军加速,今夜必须渡过洛水。另外——”
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派快马回琅琊。告诉留守的吏员,若夷人接管港口,不必抵抗,只需记录:他们是谁,来了多少人,做了什么。还有……问问他们,有没有人见过一根刻字的鲸骨,什么时候被潮水冲上岸的。”
“王上,这是……”
“照做就是。”泄一夹马腹,战马冲向芦苇荡,“朕要算一算,从琅琊到洛水,一根鲸骨顺流漂来,要多久。也要算一算,寒枭赶在朕前面布下这个局,用了多少心思。”
马蹄踏碎枯苇,溅起泥水。
而那面黑帆,还在营地中央的木杆上,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像一面招魂幡。
也像一面……宣战旗。
二、阳城血夜
同一时刻,阳城。
子时刚过,城西“永宁坊”突然起火。
火起得诡异——不是一家一户,而是七处同时冒烟,火借风势,瞬间连成一片火海。哭喊声、坍塌声、铜锣报警声撕破夜空,沉睡的阳城像被一把捅醒的巨兽,发出痛苦的嘶鸣。
按照预案,卫尉姒戎应立即调禁军救火,同时封锁邻近街区,严防有人趁乱作祟。但当他披甲冲出府门时,却发现长街已被堵死。
堵路的不是乱民,是兵。
整整三百甲士,清一色赤色皮甲,肩甲上烙着“姒”字徽记——这是“桓侯”姒钊的私兵。姒钊,泄的堂叔,三年前因涉嫌谋逆被软禁,后因“查无实据”释放,但削去爵位,圈禁府中。今夜,他却全副戎装,手持先王槐赐的“护国剑”,站在火光中,像一尊从地狱爬出来的恶神。
“姒戎!”姒钊声音洪亮,压过火场的嘈杂,“王上远征未归,畎夷兵临城下,城内却有奸细纵火,意图开城迎敌!本侯奉长公主密令,全城搜捕奸细!你速让开!”
姒戎心中一沉。长公主密令?姒薇此刻应该在城楼督战,绝无可能绕过他直接下令给一个被圈禁的罪侯。
这是政变。
“桓侯,”姒戎按住剑柄,“长公主之令,可有符节为凭?”
“事急从权!”姒钊厉喝,“你若阻挠,便是奸细同党!来人——”
他身后三百私兵齐刷刷拔刀。
与此同时,永宁坊四周的巷口,涌出更多甲士。看衣甲制式,竟分属五六家不同贵族:有“纪侯”家的青甲,有“滕伯”家的黑甲,甚至还有本该在城防营值守的戍卒中,混进了穿着夏军皮甲、却袖缠白布的内应。
姒戎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临时起意,是蓄谋已久。贵族们早就勾结在一起,就等一个时机——畎夷压境、王上未归、人心惶惶的时机。
火是信号,也是掩护。
“桓侯,”姒戎缓缓拔剑,“你可知,今夜之事,无论成败,都是灭族之祸?”
姒钊狂笑:“灭族?姒戎,你睁眼看看!西边畎夷两万铁骑,东边夷人海上作乱,王上内外交困,阳城迟早要破!与其等着被戎狄屠城,不如我们自己开城,献上财帛女子,换个富贵平安!至于灭族——”
他剑指宫城方向:
“等畎夷进了城,谁还记得今夜谁杀了谁?史书,是活下来的人写的!”
话音未落,他身后私兵已如潮水般涌来。
姒戎率亲卫死死挡住坊口。刀剑碰撞,火花四溅,血很快染红了青石街道。但对方人多势众,且显然早有准备,弓弩手占据两侧屋顶,箭矢如雨落下,姒戎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
“退!”姒戎嘶吼,“退往司寇府!保护长公主!”
残存的数十亲卫且战且退,向城东的司寇府方向撤去。而贵族私兵并未追击,反而分出两股,一股扑向宫城,一股直扑城西门——他们要开城门。
阳城,正在从内部崩解。
司寇府,密室。
姒薇已接到姒戎的急报。她没有惊慌,甚至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坐在案前,看着面前摊开的两样东西。
左边,是阳城的城防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兵力部署、粮仓位置、暗道出口。
右边,是一枚虎符。青铜铸造,猛虎作扑击状,这是先王芒留给她的最后底牌——凭此符,可调动一支从不记录在册的“影卫”,人数只有三百,但都是世代效忠姒姓王权的死士,藏于阳城各处,平日与常人无异,唯见虎符方现身。
她已用了一次这支力量:将莱蛟从琅琊秘密押回。
现在,要用第二次。
“莱蛟。”她开口。
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莱蛟抬起头。他手上的铁镣已被取下,换成了一副更轻便的皮镣,脚踝处还系着铃铛——一动就会响,这是防止他逃跑或自尽。
“你说过,洛水有三处浅滩,看似可渡,实则是流沙陷阱。”姒薇指向城防图上的洛水段,“具体位置,标出来。”
莱蛟没动:“你要用这个,对付畎夷?”
“先对付城里的人。”姒薇抬眼看他,“开城的叛军,一定会选最稳妥的渡口接应畎夷。如果你说的陷阱是真的,我就能让他们……有去无回。”
莱蛟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案前。他伸出手指——那手指因长期戴镣而有些变形,但依旧稳定——在洛水弯道处点了三个点。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表面水流平缓,沙底坚实。但九月秋汛后,上游冲下的泥沙会在这里形成暗涡,人踩上去,十息之内就会陷到胸口。马更糟,越挣扎陷得越快。”
姒薇记下位置,然后推过虎符:“带二十影卫,去西城门。叛军开城后,一定会派人先去对岸联络畎夷。你想办法,把他们引到这三个陷阱里。”
莱蛟盯着虎符,没接:“你信我?”
“我信你恨畎夷,胜过恨我们。”姒薇将虎符塞进他手里,“莱部虽与夏朝有血仇,但你们世代居东海,与西戎从无往来。畎夷破城,不会分夷夏,只会统统杀光。这个道理,你比我懂。”
莱蛟握紧虎符。青铜冰凉,但很快被他的体温焐热。
“我若趁机跑了呢?”他问。
“你跑不了。”姒薇从案下抽出一卷帛书,展开——那是一份名单,上面列着一百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年龄、亲属关系、目前可能的藏身地,“这一百个莱人,是我这三年来,动用所有暗线,从各地矿场、牢狱、私奴市场里找出来的,还活着的莱部遗民。他们现在都在阳城里,藏在不同的地方。”
她看向莱蛟,眼神平静如深潭:
“你若守信,城破之前,我送他们全部上船东渡。你若背叛,或逃跑,或故意坏事——天亮之前,这份名单会送到叛军手里。你说,那些急着向畎夷表忠心的贵族,会怎么对待这些‘夷人奸细’?”
莱蛟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盯着那份名单,手指颤抖。那些名字里,有他童年玩伴,有他远房堂亲,有他以为早已死去的族老……
“你……”他嘶声道,“你早就计划好了。”
“从王上决定征莱那天起,我就在准备。”姒薇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冲天的火光,“我劝不住他,拦不住他,只能在他把一切都砸碎之后,尽力捡起还能用的碎片,拼凑出一条……或许能走通的路。”
她回头,烛光在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
“莱蛟,我不是什么圣人。我也恨,恨那些害死我父王、让我兄长变成今天这样的阴谋和贪婪。但仇恨不能当饭吃,更不能救国。现在,阳城要塌了,能撑住它一时半刻的,可能就是你手指点的这三个陷阱,就是你心里那份‘不能让畎夷得逞’的执念。”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帮我。也帮你自己。让这一百个人……活下去。”
密室陷入寂静。
远处喊杀声越来越近,火光照亮窗纸,映出变幻狰狞的影子。
莱蛟最终将虎符揣入怀中,转身走向暗门。
到门口时,他停住,没回头:
“那份名单……等我回来,我要亲眼看着,你烧了它。”
“好。”姒薇说。
暗门合拢。
姒薇独自站在案前,看着城防图上那三个被标记的点,看了很久。
然后她吹熄蜡烛,拔出腰间短剑,走出密室。
门外长廊,三十名影卫已无声集结。黑衣,黑巾蒙面,只露眼睛,手中兵器各异,但眼神都一样——冷静,专注,视死如归。
“长公主,”为首影卫躬身,“桓侯私兵已控制宫城外围,正在撞门。城西门守将叛变,城门将开。我们……”
“去宫城。”姒薇握紧短剑,“王上不在,我就是姒姓在阳城最后的旗。旗不能倒。”
她迈步走向长廊尽头的火光。
步伐稳定,背影笔直。
像一根钉入绝境的、不肯弯曲的钉子。
三、琅琊盟会·上
泄渡洛水时,已是九月十四,黎明。
河面飘着薄雾,对岸的阳城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蜷缩的、受伤的巨兽。城西方向还有零星火光,但喊杀声已弱下去,不知是谁占了上风。
皋华下令全军在河东岸扎营,同时派斥候泅渡过河,探查城防情况。泄却独自登上河边一处高坡,远眺东方。
他在等。
等一个消息,等一个验证。
午时前后,快马从琅琊奔回。骑士滚鞍下马,呈上一卷湿漉漉的羊皮:
“王上!琅琊急报!九月十二日午时三刻,东海大潮退至极点,港口外三里处的‘老鲸滩’上,露出……露出了一根鲸骨!”
泄展开羊皮。上面画着简陋的示意图:滩涂,鲸骨,以及骨头上刻着的符号——正是他在洛水东岸见到的那行密文。
“何时被冲上岸的?”他问。
“当地老渔民说,那根骨头至少在海里泡了三年以上,骨质已酥,但刻字清晰。潮水一退,它就露出来,像是……像是算准了时辰。”
泄闭眼,心中飞速计算。
九月十二午时,琅琊大潮退。
九月十三午时,他在洛水东岸见到鲸骨。
一根泡了三年的鲸骨,从琅琊外海,随潮汐、洋流,漂到八百里外的洛水,时间、地点,分毫不差。
这可能吗?
可能。
如果有人在三年前——父亲还在世时——就刻好了这根骨头,算好了洋流走向,算好了三年后的这个秋天,它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回援阳城的必经之路上。
而能做出这种计算的人,天下只有一个。
寒枭。
或者说,是父亲和寒枭一起。
泄忽然想起,父亲晚年常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海图自言自语,有时一算就是整夜。当时他以为父亲是痴迷航海,现在才明白——父亲在算的,可能不是航路,是人心。
算他死后,儿子会怎么做。
算夷人会怎么反应。
算海权与陆权,会在哪里碰撞。
甚至算好了,当碰撞发生时,该用什么方式,给儿子提个醒。
用一根来自深海的、刻着密文的鲸骨。
“父亲……”泄喃喃,“你到底……给我留了多少后手?”
这时,皋华匆匆登坡:
“王上!斥候回报,阳城情况诡异——城门半开,城头旗号混乱,似有多方势力混战。但畎夷主力并未渡河,只在西岸扎营观望。另外……”
老将军顿了顿,神色古怪:
“城西洛水段,今晨发现了十几具尸体,看衣甲是贵族私兵,但死状蹊跷——不是刀剑所伤,而是陷在流沙里淹死的。位置……正在您之前标注的那三处浅滩附近。”
泄猛地转身:“谁干的?”
“不清楚。但尸体旁发现了这个——”皋华递过一枚青铜箭头,箭簇特殊,呈倒钩状,箭杆上刻着一行小字:影·七。
影卫的箭。
泄接过箭头,在掌心摩挲。冰凉的青铜,却让他心头一热。
姒薇还在战斗。
她用他留给她的最后底牌,用他几乎遗忘的影卫,在用她的方式,守这座城。
还有……那三处流沙陷阱。
泄看向东方,仿佛能穿透雾气,看见那个被他囚禁三年、此刻却可能正在为阳城而战的莱部青年。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苦涩,也有某种决断。
“太仆,”他说,“你觉得,我们现在进城,能控制局面吗?”
皋华摇头:“城内势力混杂,我军若强行入城,恐引发更大混乱。且畎夷就在对岸,若趁我内乱渡河强攻……”
“那就不进城。”泄打断他,“传令全军,在河东岸扎营,大张旗鼓,多立旗帜,做出十万大军压境的假象。再选三百嗓门大的士卒,到河边齐声喊话,内容就一句——”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王上已归,叛者弃刀,跪降者生,顽抗者诛九族!”
皋华眼睛一亮:“虚张声势,震慑城内!”
“不止。”泄望向洛水对岸,“也是喊给畎夷听的。让他们以为,朕带来了大军,不敢轻易渡河。为我们争取时间。”
“时间做什么?”
泄没有回答。
他走下山坡,回到刚刚搭起的中军大帐。摊开地图,目光落在琅琊的方向,手指沿着海岸线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东海深处一片未命名的群岛区。
那是父亲海图上标记的“龙伯遗岛”区域,旁边有小字注:“疑为夷人残部最后藏身地。”
他看了很久,然后提笔,写了两封信。
第一封,给寒枭。
只有五个字:
“琅琊,三日后,盟。”
第二封,给姒薇。
稍长一些:
“朕在河东。城可弃,人不可失。若事不可为,焚宫室,毁武库,带姒姓血脉与莱蛟,走密道出城,东来与朕汇合。切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兄,泄。”
写罢,他用王玺和私印分别加封,唤来两名最信赖的死士:
“第一封,送去琅琊,亲手交寒枭。他若问朕有何条件,就说——”泄想了想,“就说,朕愿在‘禹王石’前,与他、与夷人各部长老,重立盟约。条件……他可以提,朕都可以谈。”
“第二封,想办法送进阳城,交长公主。若城破,不惜一切代价,护她出城。”
死士领命,潜入晨雾。
泄独自站在帐前,看着东方天际逐渐亮起。
三日后,琅琊。
那将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夏朝最后的机会。
用一场盟会,解决海上恩怨。
用一根鲸骨,证明父亲的选择。
用一次低头,换一个或许还能延续的未来。
他握紧腰间剑柄。
掌心,还残留着那根鲸骨的冰凉触感。
像父亲从深海伸出的手,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拉了他一把。
而现在,他要握着这只手,走完剩下的路。
哪怕这条路,通向的可能是悬崖。
四、琅琊盟会·下
九月十七,琅琊。
秋日的阳光洒在月牙湾的黑色沙滩上,将那些混在沙里的云母碎片照得闪闪发光,像撒了一地碎银。潮水退到最低点,露出大片湿漉漉的滩涂,海鸥在浅水处踱步,啄食搁浅的小鱼小蟹。
一切都和三年前,泄第一次踏上这片海滩时,一模一样。
却又全然不同。
那时海湾里泊满船只,夷夏渔村炊烟袅袅,孩童在沙滩上追逐嬉闹,老渔民坐在礁石上补网,哼着听不懂却欢快的夷歌。
现在,港口空荡,渔村废弃,沙滩上只有海浪冲刷留下的泡沫,和零星几具腐烂的鱼尸。风里没有炊烟味,只有海藻腐烂的腥气和……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焦糊味——那是被焚毁的仓库残留的气息。
泄站在观海台下。
这是他父亲当年所筑的高台,形如巨鲸跃海,台上可容百人。此刻,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那面“海疆永靖”的匾额还挂在正中,但匾已倾斜,金漆剥落,露出底下黯淡的木色。
他独自一人。
未着王袍,未戴冠冕,只一身素麻深衣,腰间佩着那柄少康王剑。皋华率三千精兵在五里外扎营,按约定,今日盟会,双方各不得带兵逾百。泄干脆一个不带——他只带了那根从洛水带回的鲸骨,插在腰间,像一柄另类的权杖。
他在等。
等寒枭,等夷人长老,等……一个结局。
辰时三刻,海平面上出现了帆影。
不是一艘,是九艘。大小不一,船型各异,有莱部的尖头快船,有嵎夷的双桅帆船,有黄夷的平底货船,甚至还有一艘……纳摩卡式的鲸骨首舰。
九艘船,代表东海残存的九个夷部。
船在离岸一里处下锚,放下小艇。每艇载三四人,缓缓划向沙滩。
泄数了数,共二十七人。
寒枭在第一条小艇上。他今日未穿渔夫短褐,而是一身深蓝色的、缀着贝壳与鲨齿的夷人长老礼服,白发用骨簪束起,赤足,踏浪而来时,步伐稳得像在自家院落散步。
他身后,跟着八位长老,个个年纪不轻,脸上有风霜刻痕,眼中藏着警惕与审视。最后下船的,是九个年轻人,应该是各部下一代的代表,其中就有莱鲛——莱蛟的堂弟,独臂,眼神凶狠如幼鲨,死死盯着泄。
双方在观海台下相遇。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有海风在耳边呼啸。
“王上孤身赴会,”寒枭先开口,“不怕老臣设伏?”
“你会吗?”泄反问。
寒枭沉默片刻,摇头:“不会。不是不敢,是不屑。”
他侧身,指向身后八位长老:“这是东海九部还能话事的人。嵎夷岩长老,黄夷火长老,淮夷浦长老,于夷泽长老,方夷山长老,阳夷日长老,玄夷月长老,白夷霜长老——”
顿了顿,指向莱鲛:“以及莱部代表,莱鲛。”
泄的目光扫过众人。每一张脸上都写着仇恨,写着不甘,写着家破人亡的痛。他能叫出其中几个人的名字——在三年前征莱的捷报里,这些名字出现在“诛杀”或“俘获”的名单上,后面跟着“某某之父”、“某某之子”的注记。
“莱蛟呢?”他问。
“在阳城。”寒枭道,“长公主需要他。而且……有些话,他来了,反而不好说。”
泄懂了。莱蛟若在,血仇当面,盟会可能从一开始就崩裂。让更年轻、仇恨更炽烈的莱鲛来,反而是一种克制——寒枭在控制局面。
“开始吧。”泄走向观海台的台阶,“台上说话。”
众人登台。
台上已摆好十张蒲团,围成一圈,中央空着,铺着一张巨大的鲨皮——那是先王芒与九夷立“禹王石”盟约时用过的旧物,鲨皮上还留着当年歃血为盟时染上的、洗不掉的暗红痕迹。
泄在北方主位坐下。寒枭坐在他对面,其余长老按方位列坐,莱鲛坐在最末,紧挨着寒枭。
没有侍从,没有记录,只有二十七个人,和一片海。
“王上的《罪己诏》,我们收到了。”寒枭先开口,声音平静,“九十七个字,认了错,但没提补偿,没提条件。王上今日来,是想补上后面的话?”
泄点头,从腰间解下那根鲸骨,横放在膝前:
“在谈条件前,朕想先问一事——这根骨头,是谁刻的?什么时候刻的?”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鲸骨上。那行密文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寒枭凝视骨头良久,缓缓道:
“是先王刻的。时间……应该是他临终前半年。”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泄还是心中一颤。
“父亲刻这个……做什么?”
“算路。”寒枭说,“算人心,算时局,算……当你走到绝路时,该怎么给你指条生路。”
他伸手,轻轻抚摸骨上的刻痕:
“先王晚年,常对老臣说:‘枭啊,我那儿子,太像年轻时的我了。又倔,又傲,总觉得天下事都该按他的想法来。我担心……我担心我死后,他会用陆地上的法子,去解决海上的问题。那样会出大事。’”
寒枭抬起头,眼中泛起追忆的水光:
“所以先王做了三件事。第一,绘制东海总海图,汇集九夷智慧,为的是让后人知道——海有多大,路有多少,不必非走一条死胡同。第二,建东海都护府,让夷夏共治,为的是留一个缓冲,一个对话的余地。第三……”
他指向鲸骨:
“就是刻这些骨头。一共刻了九根,分别对应东海九处要害海域。每根骨上都刻着密文,记录了那片海域的洋流规律、星象对应、潮汐节点。先王说:‘若将来泄儿真走到那一步,被海困住,被夷人恨住,被自己逼到绝境……就把这些骨头,一根一根,送到他面前。让他看看,海不是敌人,是老师;夷人不是蛮夷,是兄弟。’”
观海台上,海风呼啸。
所有夷人长老都低下头,有的抬手抹眼,有的紧紧攥拳。
泄握紧鲸骨,指节发白:
“所以这三年……你一直在等?等朕走到绝境,等这根骨头漂到朕面前?”
“是。”寒枭坦然,“但老臣也没想到,王上会走得这么快,这么绝。莱岩之死,黑帆之乱,阳城之危……比先王预想的,早了五年。”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先王原以为,这根骨头最早也要在你继位十年后,才会派上用场。他以为……十年时间,足够你学会敬畏海,学会与夷人共处。可惜……”
可惜他没有。
泄闭上眼。父亲临终前的面容浮现在脑海——那张被病痛折磨得消瘦却依然带笑的脸,那双握着他的手、反复说着“陆海兼济”的手。
原来那不是期望。
那是预警。
“现在,”寒枭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骨头到了,路指了,王上……想怎么走?”
泄睁开眼,将鲸骨双手捧起,高举过头:
“这根骨头,朕收了。不是作为战利品,是作为……父亲的遗训。”
他放下骨头,环视众人:
“今日盟会,朕只提三个条件,也是三个承诺。”
“第一,朕会下诏,为征莱之事,向莱部、向所有因朕之过受难的夷人谢罪。具体补偿——归还莱水故地,重建渔村;赦免所有夷人战俘、奴籍者,许其归乡;追封莱岩为‘东海公’,以王礼迁葬祖岛。”
莱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动,但随即被更深的怀疑掩盖。
“第二,”泄继续,“东海都护府重启,但都护人选,由九夷公推,朝廷只做形式核准。都护府治权,涵盖所有海岛、渔场、航道,朝廷不设郡县,不派官吏,不征赋税。夷夏纠纷,按《海狩律》裁决,若律法不明,可由都护府与朝廷司寇共议新规。”
这一次,连几位长老都动容了。这等于承认了夷人在海上的自治权——这是先王芒都未曾完全放手的权力。
“第三,”泄看向寒枭,“黑帆之事,既往不咎。但需解散船队,交出武备仓剩余军械。作为交换,朕会从朝廷武库拨出同等数量的农具、渔网、造船木材,助各部重建家园。另外——”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
“朕的弟弟姒韦,精通海事,与夷人多有旧谊。朕欲封他为‘东海王’,长驻琅琊,不干预都护府事务,只作为朝廷与夷人之间的联络使。若朝廷再有对夷不当之举,他可代表夷人,直谏于朕。”
三条说完,台上死寂。
只有海浪拍岸,一声,一声,像巨大的心跳。
寒枭久久凝视泄,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进他的灵魂深处。许久,他缓缓道:
“王上这些条件,听起来很好。但……凭什么让我们信?”
泄起身,走到观海台边缘,望向大海:
“朕知道,空口无凭。所以朕今日来,还带了另一样东西。”
他解下腰间那柄少康王剑,连鞘捧在手中:
“此剑,是曾祖少康亲赐,象征夏朝王权。今日,朕愿将此剑,暂押于盟会,作为质押。若朕违背今日之诺,尔等可持此剑,公告天下,言朕无信,夏朝无道。届时,要反,要战,要独立于海,朕绝不阻拦。”
长老们哗然。
押王剑为质,这等于把夏朝四百年积累的威严,押在了这场盟会上。
寒枭也站了起来。他走到泄面前,看着那柄剑,又看向泄的眼睛:
“王上……是认真的?”
“君无戏言。”泄将剑递出,“但朕也有一个条件——此剑质押期间,夷人各部,需助朕解阳城之围。黑帆船队,需从海路袭扰畎夷后方,烧其粮草,断其补给。陆上之敌,陆上解决;海上之援,海上来援。”
他目光扫过众人:
“如此,可算公平?”
公平吗?
用王剑为质,换夷人出兵,解自己的都城之危。
听起来像是交易。
但更深一层——这是将夷人的命运,和夏朝的命运,再次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寒枭回头,看向八位长老。众人眼神交流,最终,岩长老代表众人开口:
“我们……需要商议。”
“请便。”
九位长老起身,走到观海台另一侧,围成一圈,用夷语低声讨论。声音时高时低,有时激烈,有时叹息。
泄站在原地,背对着他们,望向大海。
他在赌。
赌夷人虽然恨他,但更怕畎夷——那些真正的、不留余地的野蛮人。
赌寒枭虽然失望,但心中还有对先王的忠诚,对这片海的责任。
赌父亲刻这根鲸骨时,算准的不仅是洋流,还有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寒枭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也望向大海。
“王上,”老人缓缓道,“您知道,先王为什么选琅琊,筑这座观海台吗?”
泄摇头。
“因为这里,是中原大地离海最近的地方。”寒枭说,“站在台上,向东看,是无边无际的海;向西看,是绵延不绝的陆。先王说,他要让每一个站在这台上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他顿了顿:
“陆和海,从来不是分开的。陆是海的岸,海是陆的眼。岸没了,眼就瞎了;眼瞎了,岸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泄沉默。
“所以,我们可以答应王上的条件。”寒枭转身,面对他,“但有一个要求——不是条件,是请求。”
“请讲。”
“请王上,在观海台上,对着这片海,发一个誓。”寒枭一字一顿,“用您父亲的名义,用夏朝列祖列宗的名义,用这片海上所有生灵魂魄的名义——发誓您今日所言,字字真心;发誓从今往后,陆海之间,永不再起刀兵;发誓若违此誓,您,和您的子孙,永世不得归葬故土,魂魄漂泊于海,永不得安息。”
泄看着寒枭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威胁,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期望。
期望他,能真正明白。
期望他,能不辜负。
期望他,能成为那个父亲希望他成为的——陆与海的共主,而不是征服者。
泄深深吸了一口气。
海风灌入胸腔,咸腥,却带着某种净化的力量。
他走到观海台正中央,面向大海,跪下。
抽出少康王剑,横于膝前。
然后,举起右手,一字一句,声音在海风中传得很远: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四海八荒,共听此誓——”
“朕,夏王泄,今日在此立誓:从今往后,陆海之间,永息刀兵。朕若违誓,或朕之子孙违此约,愿受天谴,魂魄永漂泊于海,不得归葬,不得安息。此誓,以父王芒之名,以夏朝列祖列宗之名,以东海万千生灵之名——天地共鉴,鬼神共督!”
誓言出口的瞬间,海面上忽然起了风。
不是狂风,是一阵温柔的、带着暖意的南风,吹散了连日秋寒,吹动了台上众人的衣袍,也吹动了那面倾斜的“海疆永靖”匾额。
匾额晃了晃,终究没有落下。
只是摆正了些。
寒枭看着泄,看着这个跪在海风中的、年轻的君王,眼中终于浮起一丝水光。
他走上前,扶起泄。
然后,转身对八位长老、对莱鲛、对所有夷人代表,高声宣布:
“从今日起,东海九部,重归夏朝盟约。黑帆解散,各部出兵,助王上解阳城之围。此约——”
他指向台下沙滩:
“当刻石为证,立于此台之下,传于子孙,永世不易!”
众人齐声应和。
声音在观海台上回荡,与海潮声融为一体。
泄握着剑,看着这一切。
忽然觉得,腰间那根鲸骨,不再冰凉。
它有了温度。
像父亲的手,终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尾声:三根骨头
盟会结束后的第三日。
泄率军渡洛水,与阳城守军里应外合,击溃围城的畎夷先锋。同时,黑帆船队(已改挂夏朝与各部盟旗)沿内河深入,焚毁了畎夷在渭水南岸的三座大粮仓。畎夷主力粮草不继,又闻夏王亲至,终于退兵。
阳城解围。
但代价惨重:城内死于战乱、火灾、叛军清洗者逾万;宫室部分焚毁;卫尉姒戎战死;贵族叛党首领姒钊在城破前自焚于府中,追随他的五姓大族,被随后赶到的泄以“通敌叛国”罪连根拔起,九族流放。
姒薇活了下来。她在最后时刻,带着莱蛟、姒韦(从东海秘密赶回)以及一百名莱部遗民,从密道撤出阳城,与泄在洛水东岸汇合。
莱鲛率领的夷人船队,在完成袭扰任务后,没有返回琅琊,而是向东驶向深海——带着寒枭的嘱托,去寻找那些散落各岛的莱部残众,重建家园。
而寒枭本人,在盟会后第二天,就消失了。
他只留给泄一封信,信上只有一行字:
“老臣去寻先王刻的另外八根骨头。待找齐了,王上也该明白,先王留给您的,到底是什么了。”
信的末尾,附了一幅简陋的海图,标记着八个点,分散在东海至南海的广阔海域。
泄明白,这是寒枭留给他的功课。
用余生,去寻找,去理解,去继承。
九月末,泄在琅琊观海台下,立起了第二块石碑。
与父亲所立的“禹王石”并列。
新碑仍是黑色,但石质不同,采自莱部祖岛的火山岩。碑上刻着盟约全文,以及所有与会者的名字——夏王泄、寒枭、九夷长老、莱鲛、姒韦、姒薇……甚至包括“莱蛟”这个名字,虽然他人已随船队东去。
碑无名。
但后人称它为“鲸骨碑”。
因为立碑那日,泄将父亲刻的那根鲸骨,封入碑基。
埋骨时,他忽然想起寒枭信里的话:“先王一共刻了九根骨头。”
九根。
一根已在他手中。
八根还在海上。
而每一根,都指向一片未知的海域,一个未解的谜题,一种可能的未来。
泄站在碑前,望向大海。
身旁,姒薇轻声问:“王兄,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泄沉默良久。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里有疲惫,有释然,也有某种新生的力量。
“先回阳城。”他说,“收拾残局,安抚百姓,重修宫室。然后……”
他顿了顿:
“造一艘船。一艘能经得起风浪、能开得足够远、能装得下……九根骨头的船。”
姒薇看着他,也笑了。
海风吹过,扬起她的长发,也扬起碑前新栽的、象征夷夏共荣的“海桐树”的叶子。
树叶沙沙作响。
像海在低语。
也像父亲,在远方,轻轻地说:
“看,路,这不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