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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成之困● 第四章:内外交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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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烽火西来

琅琊的秋雨来得毫无征兆。

泄站在都护府改建的行辕二楼,望着窗外铅灰色的海天一线。雨水敲打着新换的窗棂纸,发出单调的噼啪声,像无数细小的沙漏在同时流逝——他抵达这座港口已经四十七天了。

四十七天里,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以王命强征沿海所有还能浮起的船只,共得大小破船八十三艘,勉强拼凑出一支“舰队”。
第二,重金招募水手,应者寥寥。最终凑齐的两千人里,一半是旱鸭子充数的戍卒,另一半是眼神闪烁、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其中有多少是黑帆的探子,泄不敢深想。
第三,三次派这支“舰队”出海巡弋,最远一次抵达星散群岛外围。没有遭遇黑帆,只遇到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浪,舰队便损了七艘船,淹死十九人,其余船只狼狈逃回港口时,桅杆折断,船帆撕裂,像一群被拔了毛的落汤鸡。

而黑帆,始终没有现身。

他们像幽灵,像海市蜃楼,只在传闻中存在:某个渔村半夜听见号角声,清晨发现沙滩上插着焦黑的鲸骨;某条商船在雾中看见黑影掠过,随后罗盘失灵,在海上兜圈三日才侥幸脱困。但当泄的舰队赶到,海面上只有浪,只有雾,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的蔚蓝。

“他们在戏弄朕。”昨夜,泄对皋华说,“像猫玩耗子。”

皋华当时正在擦拭一副旧甲胄——那是他三十年前随先王槐征有扈氏时穿的,铜片已氧化发黑,但擦拭后仍能映出昏黄的灯影。老将军没有抬头,只说:“海上抓不住,就罢了。王上,老臣担心的……是西边。”

“西边?”

“入秋了。”皋华将铜镜般的甲片举到灯前,镜面映出他满是皱纹的脸,“畎夷的草场该枯了。往年这时候,他们的骑兵就该出现在陇西的烽燧下了。”

当时泄不以为意。他全部心思都在海上,在那片吞噬了父亲荣耀、又即将吞噬他威严的蔚蓝深渊。

而现在,秋雨敲窗的第三日黄昏,西边的消息来了。

不是驿马,不是烽烟——那些常规传讯系统早在三天前就中断了。来的是一个血人。

确切说,是半个血人。

瞭望塔的戍卒最先发现:雨幕中,一匹瘦马驮着个黑影,摇摇晃晃沿海岸线奔来。马到港口外三里力竭倒地,背上的人滚落泥泞,却用两条手臂拖着下半身,一点一点向戍垒爬。戍卒赶去时,那人已奄奄一息,手中死死攥着一截断矛,矛杆上绑着一块撕裂的皮甲,皮甲内侧用血写着字。

皮甲被火速送至行辕。

泄展开时,血字已晕开大半,但仍能辨认:

畎夷破狄道、襄武、冀县三城,陇西陷。戍军尽殁,百姓屠戮。夷骑已过渭水,烽燧俱灭。末将姜厉,陇西都尉,死报。

皮甲边缘,还沾着半片耳朵——那是传讯者的,被自己咬下,塞在皮甲缝里作为身份凭证。

皋华接过皮甲,手指抚过那些晕开的血字,闭眼片刻:“是姜厉的字。他跟我当过三年亲兵,左手写字会往右斜,这‘殁’字的斜势……错不了。”

泄盯着那片耳朵。耳垂上有道旧疤,像是箭簇擦过留下的——一个身经百战的都尉,最后只能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是谁。

“渭水离阳城多远?”他问,声音干涩。

“快马七日。”皋华说,“但那是平时。如今烽燧已灭,传讯中断,畎夷的行军速度……说不准。他们若是轻骑急进,撇下辎重,五日,甚至四日,就可能出现在洛水西岸。”

洛水。夏朝腹地最后的屏障。过了洛水,就是一马平川的伊洛平原,阳城再无险可守。

行辕内死寂。只有雨声,还有皮甲上未干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青砖地上。

“王上,”皋华缓缓跪下,“老臣请命,率驰援阳城。琅琊这边——”

“你不能走。”泄打断他,“这里需要人坐镇。黑帆未除,夷人未定,你若走了,这港口一夜之间就会易主。”

“那阳城……”

“朕回去。”

皋华猛地抬头:“王上不可!海路未靖,王上若此时返程,夷人会以为夏朝畏战,黑帆必将趁势做大!且陆路迢迢,万一……”

“万一什么?”泄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破釜沉舟的狠戾,“万一朕死在路上?那不正合某些人的意?”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冷雨挟着海腥味扑进来,打湿了他的前襟。

“太仆,你记得朕离京前,那些贵族是怎么送行的吗?”泄望着雨幕,“表面跪拜,眼里却藏着笑。他们在笑什么?笑朕不懂海,笑朕必败,笑朕会像条丧家犬一样滚回阳城——然后,他们就可以顺势逼宫,换一个听话的、不会碰他们利益的王。”

他转身,眼中烧着冰冷的火:

“现在,畎夷来了。对他们来说,这是天赐良机。外敌压境,朕若仓皇回援,是庸主;朕若滞留海上不顾社稷,是昏君。横竖都是错。那朕就选一条让他们更想不到的路——”

泄抓起案上的镇纸,那是一块粗糙的鲸骨,表面还带着海浪冲刷的痕迹。他握紧骨块,骨刺扎进掌心,渗出血。

“朕要陆海两线,同时开战。”


二、密室烛影

同一场秋雨,也落在阳城。

司寇府深处,一间从不记录在府邸图纸上的密室,此刻烛火通明。空气里有新刷桐木的淡香,也有地底渗出的、陈年的霉味——这密室原是前朝地牢改建,墙壁上还能隐约看见当年镣铐留下的锈痕。

姒薇坐在主位,未着官袍,只一袭素青深衣。她面前的长案上,摊着三样东西:左首是一卷《夏刑》修订草案,竹简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中间是一张阳城及周边地形图,图上用朱砂标出了十二处要害;右首,则是一柄出鞘的短剑——鲨皮鞘,青铜刃,正是先王芒赐她的那柄。

烛光在剑刃上流淌,映出围坐案前的另外六张脸。

这六人,代表了阳城此刻还能调动的、忠于姒姓王权的力量:

  • 卫尉姒戎,泄的舅舅,掌管宫城禁卫三千人。

  • 治粟内史姒稷,掌管国库与阳城粮仓。

  • 将作少府姒工,负责城防工事与军械修缮。

  • 太史令姒文,世袭史官,虽无实权,但掌舆论喉舌。

  • 阳城令姒方,地方行政长官。

  • 以及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外人”——莱蛟

莱蛟坐在最末,依旧戴着铁镣,但换了干净衣物,脸上那道疤在烛光下像条蛰伏的蜈蚣。他被秘密从琅琊押回,理由是“王命”,实则姒薇在泄离京当日,就动用了先王芒留给她的最后一道密令符节,强行调人。

“西边消息,诸位都知道了。”姒薇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密闭空间里异常清晰,“畎夷破陇西三城,烽燧断绝。按最坏估算,五日,他们的先锋就可能出现在洛水西岸。”

姒戎首先拍案:“王上何在?琅琊距此快马不过四日,为何至今没有王命传来?!”

“因为王上未必收得到消息。”姒薇指向地图,“烽燧中断,常规驿路必被畎夷游骑截杀。姜厉能用那种方式送出血书,已是奇迹。我们派往琅琊的三批信使,至今无一回报。”

“那王上岂非……”姒稷脸色发白。

“王上未必不知。”姒薇摇头,“皋华太仆在侧,他征战一生,对畎夷的习性了如指掌。此刻王上应该已经做出决断。问题是——”

她目光扫过众人:“在王上决断传回之前,阳城怎么办?”

沉默。烛火噼啪作响。

姒工咳了一声:“城内能战之兵,禁卫三千,城防戍卒两千,各府衙役杂凑一千,总计六千。而畎夷此番倾巢而出,据溃兵口述,骑兵不下两万,后续还有步卒。兵力悬殊。”

“城墙呢?”姒薇问。

“东、南两面去年刚加固,可抵冲车擂木。但西、北两面……”姒工苦笑,“西墙有三处隐裂,是去岁秋雨所致,还未及修补。北墙外侧的护城河,因今夏大旱,水浅处已可涉渡。”

又是一阵沉默。

“贵族私兵。”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史令姒文忽然开口,老人声音嘶哑,像枯叶摩擦,“九姓大族,每家蓄养家甲少则三百,多则八百。若全数征调,可得五千精壮。”

姒戎冷笑:“那些老狐狸,平日兼并土地、偷漏赋税时一个比一个精,如今要他们出血?难。”

“不难。”姒薇说,“只要让他们相信,畎夷破城后,不会分夷夏,只会统统屠尽。”

“他们会信?”

“所以需要证据。”姒薇从案下取出一卷羊皮,展开——那是用血画成的简陋图画,绘着陇西三城被屠的场景:婴儿挑在矛尖,孕妇剖腹,头颅垒成京观。画技拙劣,但那股血腥气仿佛透皮而出。

“这是姜厉死前,用最后力气画的。”姒薇的声音很平静,“我让人临摹了十二份,明日一早,会‘不小心’流入九姓大族的府邸。同时,太史令——”

她看向姒文:“兰台所藏历代夷患记载,尤其是畎夷历次破城后的暴行,请摘录成册,同样抄送九姓。要让他们知道,这不是寻常劫掠,是灭种之祸。”

姒文颔首:“老臣连夜去办。”

“还有,”姒薇补充,“放出风声:王上已在回援路上,亲率十万精锐,三日内必至。凡此时出力守城者,王上归来后,必裂土封赏;凡首鼠两端、私通外敌者——诛九族。”

姒稷皱眉:“可王上究竟……”

“王上在哪儿不重要。”姒薇打断,“重要的是,让城里的人相信王上快回来了。人心定了,城墙的裂缝,可以用人命去填。”

她说完,密室再次陷入安静。只有莱蛟的铁镣,随着呼吸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所有人都看向他。

这个莱部最后的王子,这个本该被千刀万剐的仇敌之后,此刻坐在这里,像一个突兀的、刺眼的符号。

“他为什么在?”姒戎终于忍不住,指向莱蛟,“一个夷人,还是戴罪之身,这种密议,他也配听?!”

姒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莱蛟:“你自己说。”

莱蛟抬起头。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像海面上破碎的月光。

“因为,”他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沙哑,“畎夷的骑兵再快,也要渡河。而洛水、渭水所有渡口、浅滩、暗礁的位置,以及秋汛时的水流变化……”他顿了顿,“整个阳城,只有我知道。”

姒戎怔住。

“莱部虽居东海,但祖上与西戎诸部有联姻。”莱蛟继续说,“我十八岁那年,随叔父西行贩盐,走过陇西所有水道。哪条河看似平缓实则暗流汹涌,哪处浅滩白日可渡夜晚涨水,哪里的河床是流沙人踩即陷——这些,你们的舆图上没有,戍军将领也未必全知。”

他看向姒薇:“你把我从琅琊弄回来,不是发善心,是要用我这份记忆,在洛水挡住畎夷第一波攻势,为阳城争取时间。”

姒薇点头:“不错。”

“那代价呢?”莱蛟问,“我帮夏朝守城,换什么?”

“换莱部遗民的一条活路。”姒薇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符——不是鲸符,是一枚青玉虎符,上刻“特赦”二字,“王上离京前留给我的。凭此符,我可赦免百人以下罪囚。你若助守城,城破之前,我保一百个莱人离开中原,乘船东渡,去他们想去的任何海岛。”

莱蛟盯着玉符,良久,笑了:“一百人……莱部全盛时有三万。现在活着的,不知道还有没有一千。”

“所以更要救。”姒薇直视他,“能救多少是多少。还是说,你宁愿让所有族人,陪着这座你恨之入骨的城,一起死在畎夷刀下?”

铁镣哗啦作响。莱蛟的手在案下攥紧,指甲陷进掌心。

他想起祖父被车裂前的眼神,想起父亲死在狱中的那个雨夜,想起母亲抱着妹妹跳海时,回头对他喊的那句莱语:“活下去,等海醒!

活下去。

等海醒。

可海什么时候醒?祖父等了一辈子,等来的是五马分尸。父亲等了一辈子,等来的是黑牢病死。现在轮到他等,而等的代价,是帮仇敌守城。

烛火晃动,墙上人影狰狞。

“好。”莱蛟最终说,“我帮。但有两个条件。”

“说。”

“第一,我要上城墙,亲自指点布防。第二——”他顿了顿,“守城期间,我要见一个人。”

“谁?”

“寒枭。”

密室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姒戎猛地站起:“不行!寒枭涉嫌勾结黑帆,是朝廷钦犯!怎能让他与这夷人相见?!”

姒薇却抬手示意姒戎坐下。她看着莱蛟:“你见寒枭,想做什么?”

“问一句话。”莱蛟说,“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在东海都护府,我祖父敬他那杯酒时说的话。”

“什么话?”

‘海再大,也有岸。人再远,也有根。枭弟,若有一天,陆上的人要把我们都推下海,你站哪边?’

莱蛟一字一顿复述,每个字都像从血里淬过:

“当时寒枭回答:‘我站能让大多数人活下来的那一边。’”

烛火噼啪。密室里,所有人都在咀嚼这句话。

姒薇缓缓点头:“我会安排。但不是在阳城,不安全。城守住了,我送你去琅琊见。城若守不住……”

她没有说完。

但莱蛟懂了。城若守不住,所有人都是死,见不见,无所谓了。

议事继续。部署兵力,调配粮草,加固城防,稳定民心……一条条命令在烛光下成形,变成竹简上的墨字,变成即将改变无数人命运转轮。

子时三刻,密议结束。众人悄然离去,只剩姒薇和莱蛟。

“最后问你一件事。”姒薇说,声音忽然柔软了些,“你刚才说的渡口水文,有没有……故意说错的地方?”

莱蛟看着她。这位长公主的眼睛,和她的兄长泄有七分像,但多了三分坚毅,少了三分戾气。

“有。”他坦然承认,“三处浅滩,我说可渡,实则是流沙陷阱。两处渡口,我说水流湍急,实则九月水最缓。”

“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需要知道真相,才能判断哪些假话可以变成真的陷阱。”莱蛟顿了顿,“也因为……你刚才说,要救一百个莱人。”

姒薇沉默片刻,从腰间解下那柄短剑,连鞘推到莱蛟面前。

“这把剑,是先王赐我的。他说:‘剑有两刃,一刃对敌,一刃对己。对敌要狠,对己要真。’”她起身,“你留着。城破之时,若我被俘,可用它给我个痛快。若你被俘……也一样。”

她转身走向密室暗门。

“长公主。”莱蛟忽然叫住她。

姒薇回头。

“你哥哥,”莱蛟问,“真的会回来吗?”

烛光下,姒薇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些许疲惫。那是褪去所有坚硬外壳后,一个女子、一个妹妹最真实的忧虑。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但我知道,如果他回来时,阳城已经不在了……他会恨自己一辈子。”

暗门合拢。

密室重归寂静。

莱蛟低头,看着案上那柄鲨皮鞘短剑。鞘身温润,是常年摩挲才会有的光泽。他拔剑出鞘三寸,青铜刃映出他满是伤疤的脸,还有那双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

窗外,秋雨还在下。

远处隐约传来戍卒换岗的口令声,还有更夫嘶哑的报时:“丑时三更,天寒地冻,小心火烛——”

小心火烛。

小心刀兵。

小心人心。

莱蛟收剑入鞘,将短剑紧紧握在手中。

剑柄微凉,但渐渐被他的体温焐热。

像一颗正在重新跳动的心脏。


三、海牢对弈

泄没有立刻回阳城。

他做了个看似疯狂的决定:将行辕所有文书、印信、乃至那枚“讨逆将军”铜印,全部打包,命皋华率领两千戍卒、三十辆粮车,大张旗鼓走陆路西归——做出王驾亲返的假象。

而他自己,只带十二名死士,在秋雨最急的那夜,乘一艘不起眼的渔船,悄悄驶往琅琊港外三十里的蛇盘屿

那是一座涨潮时大半没入水下的礁石岛,岛上只有一个天然岩洞,洞口隐蔽,洞内岔道如迷宫。三年前,寒枭任都护时,曾在此秘密修建了一座“海牢”——不是关人,而是存放最机密的航海日志、备用海图、以及……与夷人长老密谈的场所。

泄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父亲芒曾带他来过一次。那时他十四岁,躲在父亲身后,看着岩洞深处那些发光的海图,听着父亲和寒枭、莱岩三人为了某条航线的走向争吵到面红耳赤,最后又一起举杯大笑。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父亲除了是王,还是个会对大海痴迷的、活生生的人。

而现在,他要在这里,见寒枭最后一面。

渔船在夜雨中颠簸靠岸。死士留在船上警戒,泄独自提着一盏鲸油灯,踩着湿滑的礁石走进岩洞。洞内阴冷,海水在深处汩汩回响,空气里有海藻腐烂和蝙蝠粪便的混合气味。

寒枭已经在等他了。

就在当年那张粗糙的石桌旁。桌上摆着一副围棋——不是夏人流行的十七道,而是更古老的十三道棋盘,棋子是黑白两色的贝壳磨成。寒枭执白,已落三子,正低头看着棋局,仿佛没听见泄的脚步声。

他比三年前更瘦,更黑,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渔夫短褐,赤足,脚踝上还有未愈的鱼鳞疮。但腰背依旧笔直,那双曾让夷人敬畏、让先王赞赏的、能穿透海雾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锐利如昔。

泄在他对面坐下,放下灯。

两人之间,隔着棋盘,隔着三年光阴,隔着莱岩的血、黑帆的谜、以及正在西边燃烧的烽火。

“王上不该来。”寒枭先开口,没抬头,“海上不安全,陆上更不安全。”

“所以朕来问你,”泄说,“怎么才能安全?”

寒枭落下一子,白棋:“安全?王上,大海从没安全过。先王当年教我第一课就是:你敬畏海,海就给你一条生路;你轻视海,海就给你一座坟。”

“朕没问海,朕问人。”泄盯着他,“黑帆是不是你?”

寒枭终于抬眼。四目相对,泄看见那双眼睛里没有愧疚,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寒枭反问,“王上此刻最该关心的,不是海上几条船,是西边几万把刀。”

“所以朕才来。”泄从怀中取出那卷血书皮甲,推过棋盘,“畎夷破陇西,阳城危在旦夕。朕需要船,需要水师,需要从海路运兵,绕到畎夷背后,前后夹击。”

寒枭看着皮甲,没碰。良久,他笑了,那笑声在岩洞里激起空洞的回响:

“王上,您还是不懂海。现在是什么季节?秋汛。什么风向?西北风。您要从琅琊运兵西进,是逆风逆流。等您的船队磨蹭到战场,阳城早成灰了。”

“那你说怎么办?!”

寒枭又落一子,棋盘上白棋渐渐成势:“陆上的事,陆上解决。海上的事,海上解决。王上想两线开战,结果是两线皆败。”

他抬起眼:“老臣斗胆,给王上指条明路——立刻回阳城,亲率守军死战。只要撑过一个月,秋深天寒,畎夷必退。而海上……”

他顿了顿:“黑帆的事,交给老臣。三个月内,我让东海再无异动。条件是——”

“什么条件?”

“第一,赦免所有莱部遗民,许其归葬祖岛,重建渔村。第二,重修东海都护府,但都护人选,由夷人各部公推,朝廷只做核准。第三,”寒枭的声音低沉下去,“王上回京后,立誓三代之内,夏朝战车不过琅琊,刀兵不入海岛。”

泄的手在石桌下攥紧。指甲陷进掌心,疼,但比不上心里的刺痛。

这等于要他承认:三年前征莱是错的,陆权压制海权是错的,他自以为是的“固陆”国策,全是错的。

“若朕不答应呢?”他咬牙问。

寒枭推枰而起。棋子哗啦洒落,贝壳与岩石碰撞,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那王上就等着看吧。”老人转身,面向岩洞深处那片永恒的黑暗,“看阳城怎么被畎夷的铁蹄踏平,看夏朝四百年的宗庙怎么烧成白地,看您最在意的‘陆权’,是怎么被您亲手葬送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露出情绪的裂缝:

“先王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枭啊,我把泄儿托付给你了。这孩子太像年轻时的我,又骄傲,又固执,又总觉得全天下都该按他的想法转。你要帮我……在他撞得头破血流时,扶他一把。’”

寒枭回头,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刻下深刻的阴影:

“老臣扶了。三年前在朝堂上,我问那三问,是想激您学海。您说要三年,我说好,我等。可您转头就去征莱,用车裂,用屠杀,用最蠢的方式,把先王留给您最大的遗产——夷夏共荣的海疆——亲手砸得粉碎。”

他走向泄,在一步外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君王:

“现在,最后扶您一次。答应那三个条件,我保海疆十年太平,还能让黑帆掉头,从海路袭扰畎夷后方——虽然来不及救阳城,但至少能让他们无法全力攻城。不答应……”

寒枭退后一步,深深一揖:

“那就请王上,自己走完剩下的路。老臣……就此别过。”

他转身,向岩洞深处走去。脚步声在迷宫般的岔道里回响,渐渐微弱,最终被海潮声吞没。

泄独自坐在石桌前,看着满地散落的黑白贝壳棋子。鲸油灯的火焰跳动了一下,几粒棋子表面映出破碎的光,像一双双嘲讽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在这里偷听到的父亲说的话。

当时父亲和寒枭、莱岩喝到酣处,拍着桌子说:“你们两个老家伙听着!我姒芒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不是做天下共主,是造一条能开到天边的船,带上你们,带上我的儿子,一直往东开,开到大阳升起的地方,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莱岩当时醉醺醺地问:“要是……要是什么都没有呢?”

父亲大笑:“那我们就掉头,往西开!往南开!往北开!反正海这么大,总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总有一个地方,能让夏人、夷人、所有人,不用整天琢磨怎么弄死对方,可以一起坐在甲板上,看星星,喝酒,唱歌!”

那时他觉得父亲天真。

现在,他看着这空荡荡的岩洞,听着洞外永恒的海浪声,忽然明白了:

父亲不是天真。

父亲是敢梦

而自己,连梦都不敢了。

泄缓缓站起,提起鲸油灯。灯光在岩壁上投下他扭曲的影子,像一个被困在礁石缝里的、挣扎的怪物。

他走出岩洞。雨已经停了,东方天际泛起蟹壳青,海面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墨色的镜子。

渔船还在原地等他。死士们肃立,像十二尊沉默的石像。

泄登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蛇盘屿。礁石嶙峋,在晨光中露出狰狞的轮廓,像一只从深海伸出的、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落空的手。

“回琅琊。”他说,“传令皋华,陆路停驻,等朕汇合。再传令阳城——”

他顿了顿,声音在海风中飘散:

“告诉长公主,朕……回来了。”

渔船调头,驶向逐渐明亮的东方。

而蛇盘屿的岩洞深处,寒枭站在一块能望见海面的凸岩上,看着那艘小船变成黑点,最终消失在海平线。

他身后,岩洞阴影里,缓缓走出三个人。

一个缺了只耳朵的老者——嵎夷长老。
一个脸上刺着火焰纹的中年——黄夷战帅。
一个独臂的年轻人——莱岩的孙子,莱蛟的堂弟,莱鲛。

“他答应了?”莱鲛问,声音里压着恨。

寒枭摇头。

独臂年轻人握紧拳头,骨节发白。

“那还等什么?”嵎夷长老嘶声道,“黑帆全军出击,截杀他回程的船队!为莱岩大哥报仇!”

寒枭转身,看着这三张被仇恨烧灼的脸,还有岩洞更深处,那些影影绰绰的、来自各夷部残众的身影。

“仇恨,”他缓缓说,“是海盐。撒一点,能让肉更鲜。撒太多,肉就咸得不能吃了。”

“可我们的人白死了吗?!”莱鲛低吼。

“当然没有。”寒枭走到他面前,按住他颤抖的肩膀,“但要报仇,不是现在。现在最想杀他的,不是我们,是西边的畎夷。让他们先动手。”

他望向西方,目光仿佛能穿透岩壁,看见那片正在燃烧的土地:

“等他和畎夷拼得两败俱伤,等夏朝最虚弱的时候……才是我们出手的时机。那时,我们要的不是一颗人头,是整片东海,是夷人世代生息的海岛,是再也不被陆上君王欺压的自由。”

岩洞内,呼吸声粗重起来。那些阴影中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

“那现在呢?”黄夷战帅问。

“现在,”寒枭说,“帮他守阳城。”

“什么?!”

“不是真守。”寒枭走向石桌,拾起一粒白棋,握在掌心,“是做样子。派三两条黑帆船,去畎夷后方的河道放几把火,烧几座粮仓。让天下人知道:夷人恨夏王,但更恨趁火打劫的戎狄。让夏朝的百姓,尤其是阳城里那些贵族看看——真到了亡国灭种的时候,是谁在背后捅刀,又是谁……还在顾全大局。”

他松开手,白棋落下,在岩石上弹跳,最终滚入黑暗。

“仇恨要报,但更要让天下人知道,我们为什么恨。”寒枭的声音在岩洞里回荡,“要让后世写史的时候,不能简单说‘夷人作乱’,而要写:‘夏王无道,夷人被迫揭竿;然外敌入侵,夷人仍弃前嫌,共御戎狄’。”

他转身,面对所有阴影:

“我们要的,不是一时痛快,是千古公义。”

岩洞内,久久沉默。

然后,莱鲛第一个跪下。接着是嵎夷长老,是黄夷战帅,是所有阴影中的身影。

寒枭看着他们,眼中第一次露出深藏的痛楚。

他知道自己在利用这些人的仇恨。

他知道自己正在变成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权谋者。

但他更知道:如果不用权谋,不用算计,这些满腔热血的夷人残众,只会像飞蛾扑火一样,撞死在夏朝这架虽然破损但依旧庞大的战车上,除了留下几摊血、几声惨叫,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要改变。

用他的方式。

用海的方式。

用比刀更慢、但比刀更深的方式。

岩洞外,天亮了。

海面上,朝霞如血。


四、雨夜抉断

泄回到琅琊行辕时,皋华已焦急等待了一整夜。

“王上!您怎能孤身涉险!”老将军罕见地失态,“若寒枭有异心,您……”

“他没杀朕。”泄打断他,声音疲惫,“因为他知道,朕死了,下一个即位的不管是姒韦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会比他眼前的朕更好对付。至少……朕还会因为愧疚,而犹豫。”

皋华怔住。

泄走到沙盘前——那是琅琊周边海域的地形模型,用湿沙堆砌,贝壳作岛屿,细线标航道。他看了很久,然后伸手,将代表“黑帆”的几片黑鳞,从外海推近,一直推到琅琊港外。

“传令。”他说,“开放琅琊港,取消宵禁,允许所有夷人船只自由进出贸易。戍卒撤出码头,只留必要巡检。另外……”

他顿了顿:“以朕的名义,发布《罪己诏》。”

皋华猛地抬头:“王上!不可!此时下罪己诏,等于向天下承认……”

“承认朕错了。”泄转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承认朕不该征莱,不该车裂莱岩,不该用陆上的刀,去砍海上的结。这诏书,不是写给夏人看的,是写给夷人看的,写给寒枭看的,写给……海看的。”

他走到窗边,看着港口那些破败的船:

“太仆,你说,海听得懂人话吗?”

皋华不知如何回答。

“朕觉得,听得懂。”泄自语,“不然为什么,朕越是想用刀征服它,它就越是掀起更大的浪,把朕的刀卷走,把朕的人淹死,把朕的梦……一个个打碎?”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太仆,若朕现在放弃海权,专心回援阳城,你觉得……海会原谅朕吗?”

皋华心中巨震。这句话背后的意味太重——放弃东海,等于放弃先王芒一生的心血,等于承认自己继位七年,不但没有开疆拓土,反而把父亲留下的最大遗产弄丢了。

“王上,”老将军缓缓跪倒,“老臣……不知海会不会原谅。但老臣知道,阳城数十万百姓,正在等王上回去。陆上的根若断了,海上的花,开得再盛也无用。”

泄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近乎解脱的苍凉:

“所以朕还是要选。陆,还是海。父亲让朕‘兼济’,朕却连‘择一而守’都守不好。”

他走回案前,铺开绢帛,提笔。

《罪己诏》他写了三稿。
第一稿,痛陈己过,但字里行间仍在推卸——怪夷人不服王化,怪寒枭暗怀异心,怪天时不佑。
写罢,他团了,扔进火盆。
第二稿,言辞恳切,但核心仍是交易——朕认错,夷人归顺,既往不咎。
又团了,扔进火盆。
第三稿,他写了很久。从午后写到黄昏,写到掌灯时分,写到窗外又下起秋雨。

最终成文时,只有九十七个字:

朕承天命,七载于兹。本欲固陆拓海,兼济天下。然急功近利,屠戮过甚,致东海离心,烽烟西起。莱岩之死,罪在朕躬;万民之苦,责在朕身。今自削尊号三级,罢征讨之兵,开言谏之路。唯愿海波宁,边关靖,百姓安。此心可剖,苍天共鉴。

没有提赦免,没有提条件,没有提交易。
只是一个君王,在承认自己错了。
仅此而已。

皋华读罢,老泪纵横:“王上……这诏书一下,您的威望……”

“威望?”泄放下笔,看着绢帛上未干的墨迹,“太仆,你说,是朕的威望重要,还是阳城几十万条命重要?是朕的面子重要,还是夏朝四百年的社稷重要?”

他起身,将诏书卷起,塞进皋华手中:

“即刻抄发天下。尤其要确保——东海每个有夷人居住的岛,都要送到。然后,点齐兵马,我们回阳城。”

“那琅琊……”

“留空城。”泄说,“戍卒全撤,仓库打开,存粮分给留下的夷人渔民。告诉他们:朕走了,这港口,这海,还给他们。他们要恨,就恨朕一人;要报仇,等朕从西边活着回来,随时恭候。”

皋华震撼难言。

这是赌。赌夷人不会趁虚而入,赌黑帆不会背后插刀,赌寒枭……还有一丝旧情。

“王上,”他嘶声问,“若我们前脚走,后脚夷人就占琅琊……”

“那就占吧。”泄望向窗外雨夜,“如果一片港口,能换几万夷人暂熄仇恨,能让朕全力对付畎夷……值得。再说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

“等朕收拾了畎夷,若还有命在,再回来拿就是了。陆上的仗,朕……还是会打的。”

当夜子时,三万夏军拔营西归。
没有仪仗,没有鼓乐,只有沉默的行军队列,在秋雨中踏着泥泞,走向正在燃烧的西方。
泄骑马行在队首,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
怕一回头,看见琅琊港的灯火,就会想起父亲当年站在这里,指着大海说“那里有路”时的眼神。
怕一回头,就会后悔。

而在他看不见的琅琊港最高的望楼上,寒枭披着蓑衣,望着逐渐消失在雨夜中的火龙。
他身后,莱鲛咬牙切齿:“就这么放他走?!”
“不然呢?”寒枭反问,“现在杀了他,畎夷破阳城,接下来就会轮到东海。戎狄可不懂什么海权陆权,他们只懂烧杀抢掠。”
“那我们……”
“按计划。”寒枭转身下楼,“派三条快船,沿内河潜入畎夷后方。烧粮仓,断桥梁,但不要硬拼,骚扰为主。记住——”
他在楼梯口停顿:
“每一把火,都要让岸上的人看见,都要让他们知道,是‘黑帆’放的。我们要的,不是帮夏王,是让天下人记住:夷人,不是蛮夷。”

雨越下越大。
东方海面,三艘黑帆快船悄然离港,如离弦之箭,射向黑暗的内陆水道。
西方陆路,火龙在雨中蜿蜒,像一条伤痕累累却仍挣扎前行的巨蟒。
而在南北之间,阳城的城墙在雨夜中沉默矗立,城头灯火如豆,照着正在加固工事的士卒,照着彻夜不眠的姒薇,照着镣铐叮当却仍在沙盘前指点河山的莱蛟。

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这个秋雨之夜,被推向了谁也无法预知的拐点。
只有一个事实是确定的:
陆与海的恩怨,尚未了结。
而人与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