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账簿上的霉斑
夏王泄继位第七年,孟夏。
阳城王宫,兰台秘库。
这里存放着自禹王以来四百年的典籍、舆图、贡册、律令副本。寻常时日,只有三五老吏在此看管,用艾草熏简防蠹,用石灰吸潮防霉。但此刻,秘库最深处的“海务阁”里,烛火通明,六名掌故(史官佐吏)正跪在地上,将一卷卷竹简摊开查验。
泄站在阁中央,没有坐。他披着单薄的深衣——已是五月,但秘库阴冷如深秋——手中握着一卷刚刚被找出来的《东海互市岁入簿》。竹简用青檀木片编成,本是防蛀上品,但此刻简片上却布满细密的黑色霉点,像洒了一层陈年的血痂。
“何时开始霉变的?”泄问,声音在空旷的阁内激起轻微回响。
跪在最前的老吏颤巍巍抬头:“回王上,去岁秋后便见端倪。最初只在边角,今春……今春已蔓延至简心。老臣已命人多备石灰,但霉势不遏,反而……”他顿了顿,“反而像是从竹简内里透出来的。”
泄蹲下身,拾起另一卷《琅琊港船籍册》。同样霉斑密布,且霉斑的分布颇有规律:越是记录夷人船户、夷夏合股商号、使用纳摩卡造船法的条目,霉斑越重;而纯夏人船户的记录,则相对干净。
他翻开一页。记录显示:三年前,琅琊港登记在册的大小海船共计八百七十三艘,其中夷人独有或夷夏合营的,占六百四十艘。而最新的记录,截止上月,全港只剩三百二十一艘船,夷船不足百艘。
“船呢?”泄问。
“回王上,”另一名掌故叩首,“夷人船户,多是举族迁徙。有的变卖家当,购齐淡水和粮秣后,某夜突然拔锚离港,不知所踪。有的更决绝,将船驶至外海,一把火烧了,人乘小筏投奔他岛。还有的……将船凿沉在航道要害处,化作暗礁。”
泄的手指划过竹简上的数字。那些消失的船名后面,大多标注着船主的族属:莱、嵎、淮、黄……全是三年前莱水之战后,陆续“请降”的夷部。
“稽核司没有阻拦?”
“拦过。”老吏苦笑,“但夷人自有说法:说是‘海神托梦,令返祖岛’;或是‘族老病危,需全族归乡送终’。按《海狩律》,船籍转让需都护府核准,但……自寒都护去后,都护府空置三年,新任都护一直未定,海事司不敢擅专。加上……”
“加上什么?”
“加上夷人船技特殊。”老吏从怀中取出一小块木板残片,呈上,“王上请看,这是老臣从一艘被弃的嵎夷快船上拆下的。船板用‘桐油混鲸脑’浸过,接榫用鲨鱼胶黏合。这种船,夏人工匠仿不出来。夷人一走,船若强留,无人会修,三两个月便成朽木。所以……所以稽核司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泄接过木板。入手极轻,表面光滑如釉,凑近闻,有股淡淡的、甜腻的腥气——那是鲸脑油特有的气味。他记得父亲说过:这种浸油法,是嵎夷不传之秘,能让船板韧性倍增,在风浪中不易碎裂。
而现在,握着这块木板,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握着的不是船板,而是正在从指缝间流失的、整个东海的海权。
“海图呢?”他丢下木板,走向另一排木架,“先王集九夷之力绘制的总海图,副本应在兰台存有十二份。”
掌故们面面相觑。良久,一个年轻些的吏员膝行上前,声音发颤:
“王上恕罪……海图……海图也霉了。”
“带朕看。”
最里间的铁木架上,十二个鲸骨图筒一字排开。筒身本应洁白如玉,如今却泛着灰败的黄色,表面爬满蛛网般的黑丝。泄亲手打开第一个图筒——筒内衬着防潮的硝制海豹皮,但此刻,那张绘制在特制鲨皮上的《东海总图》,边缘已开始卷曲、脆化,图上的朱砂航道线、靛蓝洋流标记、墨笔岛屿轮廓,正在霉斑的侵蚀下模糊、晕染,像伤口化脓。
更诡异的是,霉斑的分布并非均匀。图上标记夷人聚居岛、秘密航道、只有夷人知晓的淡水点的位置,霉烂得尤其严重。而夏人控制的港口、官方开辟的主航道,则相对完好。
“像是有眼睛在挑着烂。”泄喃喃。
“王上,”老吏忽然道,“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去岁冬,老臣曾请大祭司署的人来看过。他们祭了龟甲,卜出的卦象是……”老吏咽了口唾沫,“是‘海眼生怨,蚀文毁图’。说这是……是海神对陆上暴行的报复。”
泄猛然转身:“大祭司署谁敢妄言!”
“是、是寒羽大祭司亲卜的。”老吏伏地,“他还说,若王上问起,便转告一句话:‘霉从心生,图从心毁。先王以心换图,今人以刀换怨,图岂能不毁?’”
阁内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哔剥声。
泄盯着那十二个发霉的图筒。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寒枭辞官时说的那句话:“海疆已死,死在那片浸透血的莱水北岸。”
当时他不信。他认为刀锋之下,没有不死之物。夷人畏威,便会怀德;海图毁了,可以重绘;船跑了,可以再造。
但现在,看着这些霉烂的图卷,闻着空气中那股甜腥的霉味,他第一次感到某种冰冷的、无形的东西,正从东海深处蔓延而来,顺着河道,顺着海风,甚至顺着这些记录历史的竹简,一点一点啃噬着他以为坚不可摧的陆权根基。
“传令。”泄最终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第一,兰台所有海务典籍,立即誊抄副本,用新简、新墨,着专人日夜赶工。原卷……原卷若霉不可遏,便焚了,免染新卷。”
“第二,命工部征集全国工匠,凡通造船术者,无论夷夏,重金招募。仿不出夷船,就造夏人自己的船。龙骨用巨木,船板用铁钉,桐油不够就用生漆——朕不信,离了夷人,夏人就出不了海。”
“第三,”他顿了顿,“以朕的名义,拟一道《招贤诏》。凡精通海事者,无论出身,无论前罪,愿为夏朝效力者,赐爵赏金,既往不咎。诏书……诏书特别加一句:‘莱部遗民,若能献海图、航道秘标者,除赦其罪,另赐田宅。’”
掌故们记录着,手在颤抖。最后一条,几乎是公然否定三年前“不纳降、不封刀”的铁律。
“王上,”老吏小心地问,“若……若莱部遗民,仍记旧仇,不肯应诏呢?”
泄看向阁窗外。夜色已浓,看不见东海的方向,但能听见远处洛水的流淌声——那水终究是要汇入大海的。
“那便告诉他们。”他缓缓道,“告诉所有夷人:三年前朕能用车碾平莱水,三年后朕就能用船填平东海。陆上的债,朕用血还了;海上的怨,朕用金赎。但若金帛不要,非要朕的命——”
他转身,烛光在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那朕就给。但不是一颗头,是十万颗头。夷人有多少族,朕就灭多少族;海上有多少岛,朕就焚多少岛。要怨,就怨个彻底;要恨,就恨到绝种。选吧。”
阁内再无人敢言。
只有霉斑在竹简上悄悄蔓延的、无声的咀嚼。
二、黑帆入梦
诏书颁下后的第二个月,第一批应招者抵京。
十七人。不是预想中的夷人船师、老舵手,而是清一色的夏人——有黄河上的漕运老兵,有洞庭湖的渔户,有曾在沿海戍守、跟夷人学过两手的老卒。最“资深”的一位,是个七十岁的柘林老匠人,自称祖上三代为吴越君侯造过战船。
泄在偏殿见了他们。当听到这些人能造的最大船不过“载五十人、行三百里”的湖船时,他摆了摆手,让他们去工部领赏钱,打发了。
真正让他心惊的,是随后送来的急报。
第一封,来自琅琊。留守的副都护(空衔)上书:五月初七,三艘夏朝盐船在离港八十里外的“鬼牙礁”海域遭劫。劫匪船速极快,通体漆黑,无旗无号,战术诡异——不接舷,不登船,只用一种特制的“火箭”(箭头绑油布,点燃后射出)远距离射击。盐船帆桅起火,船员跳海逃生,货船被焚毁。等戍船赶到,海面只剩焦木浮尸,黑帆船早已消失于晨雾中。
第二封,来自东海之滨的朱方邑。邑守哭诉:五月中,连续七夜,有黑帆船队趁夜靠岸,不杀人,不放火,只做一件事——挖井。将沿海十二处夷夏渔村废弃的淡水井全部填死,并在井口插一根烧焦的鲸骨,骨上刻着两个莱部象形字:“血偿”。
第三封,最致命。来自江南的会稽。那里是夏朝最重要的铜锡矿区和青铜冶铸中心,每年产出的铜料,有三成经海路北运阳城,供应武库、礼器铸造。急报称:五月末,一支由十艘大货船组成的“铜锡船队”,在长江口外二百里的“星散群岛”失踪。船队配有三百戍卒、二十艘护航战船,按说万无一失。但三日后,只有一艘遍体鳞伤的快船逃回,船主疯了,只会反复念叨:“黑帆……鬼火……他们从水里冒出来……”
十船铜锡,足够铸造三千柄长剑、五百乘战车的全套青铜构件。更重要的是,船队里还有三十名顶尖铸剑师——那是工部耗时五年培养的、能铸造“百炼钢”胚的核心匠人。
泄看完三封急报,在殿内独坐到深夜。
子时,他召见了两个人:太仆皋华,司寇姒薇。
“黑帆的来历,查清了吗?”泄问,没有寒暄。
皋华呈上一卷画像。那是幸存水手凭记忆口述,画师绘制的“黑帆战船”草图:船型狭长,船首尖锐如鱼吻,船身涂成墨黑,帆是某种深色皮革——不是夏人常用的麻布。最奇特的是船侧绘制的图腾:一条被斩成三截的蛇,蛇头、蛇身、蛇尾之间用闪电状的线条连接。
“莱部的‘断蛇复生’图腾。”姒薇开口,她今日未着官袍,而是一身素麻深衣,腰间依旧佩着那柄鲨皮鞘短剑,“莱部古传说:大蛇被禹王斩成三段,沉入东海。但若后世子孙以血祭祀,三段蛇身会重新连接,化为海龙,掀浪复仇。”
她顿了顿:“三年前,王上车裂莱岩,正是将其尸分五段。如今这图腾……用意不言而喻。”
“是莱蛟?”泄问。
“不像。”皋华摇头,“莱蛟仍在阳城囚禁,臣每月亲自查验。且黑帆战术诡谲,所用火箭、填井之法,皆非莱部旧俗。倒像是……像是多个夷部的残众合流,且背后有精通兵法之人指挥。”
“谁?”
皋华与姒薇对视一眼。
“臣怀疑,”姒薇缓缓道,“是寒枭。”
泄猛地站起:“寒枭已辞官归隐,朕派人查过,他在琅琊渔村打渔为生,与夷人来往甚少。”
“明面上如此。”姒薇从袖中取出一片竹简,上面记录着几行小字,“这是臣安插在琅琊的眼线所报:过去一年,至少有六批夷人秘密拜访过寒枭的渔屋。来的不是寻常渔民,而是各部的长老、巫师、甚至是……当年在都护府当过差的老吏。他们每次停留不超过一夜,走后,寒枭屋里的灯会亮到天明。”
她抬起眼:“王上,寒枭辞官时说过‘海眼已闭,臣心已死’。但一个心死的人,为何还要见这些旧部?为何夷人遭难时,第一个想到的是找他?”
泄重新坐下,手指敲击着案几。嗒,嗒,嗒。
“即便真是寒枭,”他说,“他一个光杆都护,哪来的船?哪来的人?哪来的兵器?”
这一次,皋华回答:“船,可能是夷人逃亡时藏匿的旧船,重新涂装。人,可能是各部的复仇者,以及……对王上‘招贤诏’心寒的夷人水手。至于兵器——”
老将军深吸一口气:“王上可还记得,先王晚年,曾命寒枭在东海某岛秘密兴建一座‘武备仓’,储存备用兵甲、弓弩、火油,以备海上突发战事?那仓库的位置,只有先王、寒枭、以及……已故的莱岩知晓。”
泄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他还觉得父亲多虑:海疆已靖,存这些做什么?
“仓库里有多少东西?”他问。
“强弩三千张,箭十万支,青铜矛头五千个,火油八百瓮。”皋华报出的数字,让殿内温度骤降,“足够装备一支……精锐水师。”
沉默。长久的沉默。
窗外传来夏虫鸣叫,一声声,嘶哑而固执。
“所以,”泄最终开口,声音干涩,“朕三年前杀了一个莱岩,却可能逼出了十个、百个‘莱岩’。朕以为收了夷人的刀,却忘了他们最利的刀,一直藏在海里,藏在先王亲手建的武备仓里,藏在一个……朕曾经最倚重的都护心中。”
姒薇向前一步:“王上,现在不是追悔之时。黑帆之患初现,当务之急是阻断其势。臣有三策:一,立即派重兵控制沿海所有港口,严查出入船只,断其补给。二,暗中接触寒枭,许以重利,至少让他保持中立。三,组建新水师,以夷制夷——那些还未逃亡的夷部小族,可加以笼络,令其出海搜剿黑帆。”
皋华却摇头:“司寇之策,恐难施行。沿海港口已荒废大半,戍兵不足。寒枭若真有心复仇,重利难动。至于以夷制夷……经莱水一役,夷人谁敢信我?弄不好,反成黑帆内应。”
“那太仆之见?”
皋华看向泄,一字一顿:“唯一的办法,是王上……亲征。”
“亲征?”姒薇蹙眉,“海上不同陆地,风浪无常,航线莫测。王上若不习海事,贸然出海,恐……”
“不是出海。”皋华道,“是坐镇琅琊,重建东海都护府,重挂‘海疆永靖’匾。王上亲至,便是向天下、向夷人宣告:海权,朕要亲手拿回来。同时,可赦免莱蛟,命其随军,以招降黑帆中的莱部遗民——血仇虽深,但血脉更亲。若能分化瓦解,黑帆不攻自破。”
泄听着,目光投向殿外浓重的夜色。他仿佛能看见,在那片黑暗中,无数黑色的帆影正在集结,船首站着那些他从未谋面、却因他一道命令而家破人亡的夷人。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手中握着本该用来捕鱼的鱼叉,现在却淬了毒,磨得锋利,等着刺穿夏朝战船的船板。
而他,夏王泄,二十五岁登基,二十八岁平莱立威,如今三十一岁,坐拥中原万里疆土,战车千乘,甲士十万。
却对海上那几片黑帆,束手无策。
“太仆。”他忽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说,先王当年为何非要拓海?陆地上的疆域,不够吗?”
皋华怔了怔,缓缓道:“老臣曾听先王说过……陆地上的疆域,是用刀剑量的。你砍倒一片林子,赶走一群野兽,筑起一道墙,那就是你的了。但海上的疆域,是用眼睛量的。你看得多远,船就能走多远;船能走多远,你的眼睛就能看到多远。而一个人的眼睛若能看见整个世界……”
他顿了顿:“他的心,就装得下整个世界。”
泄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苍凉的明悟:
“所以先王要的,是让夏人的心,能装下整个世界。而朕做的,是把夏人的心,锁死在陆地上,还得意洋洋地以为,守住陆地就守住了一切。”
他站起来,走到殿门边,望向东方。夜色如墨,什么也看不见。
“拟诏。”他说,“三日后,朕启程赴琅琊。赦莱蛟,随行。重建东海都护府,朕自领都护。另——”
他转身,眼中终于燃起某种决绝的火:
“调集全国工匠,在琅琊设‘督船署’,朕要造新船。不仿夷船,不靠夷技,就造夏人自己的战船。龙骨要多粗?船板要多厚?帆要多大?朕不懂,但朕可以学。一年造不出,就两年;两年造不出,就十年。朕今年三十一,还能活三十年。三十年,够朕造出一支能让黑帆看见就掉头逃的舰队。”
姒薇和皋华同时躬身:“王上圣明。”
但泄知道,这“圣明”背后,是何等巨大的讽刺:三年前,他以为刀锋可以解决一切;三年后,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刀锋够不着。
而就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当夜,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艘巨大的黑帆船船首。船正在风暴中航行,浪头像山一样砸来,但船灵巧得像条鱼,总能在最后一刻从浪缝中钻出。他回头,看见桅杆下站着一个人,正在掌舵。
那是寒枭。但又不是他认识的寒枭。这个寒枭年轻了二十岁,眼神锐利如鹰,嘴角带着那种先王芒脸上常见的、对大海既敬畏又亲昵的笑意。
寒枭说:“王上,看前面。”
泄转头。前方,风暴突然散开,露出一片浩瀚无垠的、平静如镜的蔚蓝海域。海面上,成千上万艘船正在航行,有夏人的,有夷人的,有黑帆的,有白帆的,有他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船。它们彼此交错,互鸣号角,像一场盛大的海上集市。
而在最远方,海平线与天空交接处,有一道金色的光。光里,隐约有一座岛的轮廓,岛上长满他叫不出名字的、巨大的、发着微光的树。
“那是什么?”他问。
寒枭答:“那是先王一直想找的‘海之眼’。他说,那里藏着能让陆地和海洋真正和解的东西。”
“什么东西?”
寒枭笑了:“王上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泄想往前走,想看清那座岛。但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歪——
他醒了。
窗外,天还没亮。枕边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他坐起身,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然后唤来侍从:
“传令,出发日期提前。明日……不,今日拂晓,朕就启程。”
侍从领命而去。
泄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晨风带着洛水的气息涌进来,微凉。
他忽然想起梦里那座发光岛的名字。
父亲晚年,有一次酒后,曾拉着他的手,迷迷糊糊说过一段话:“泄儿,东海最东边,过了黑齿国,再往东,有座岛……岛上的人,会造一种船,能逆风而行,能潜行水下……他们管那岛叫……叫‘归墟之眼’……”
当时他只当是醉话。
现在,他摸向胸口——那里贴身挂着一枚玉琮。不是莱岩那枚,是父亲临终前塞进他手里的,他一直没敢细看。
此刻,他取出玉琮,就着微弱的晨光端详。
琮身内侧,刻着一行小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归墟有眼,眼中有路,路通彼岸。芒。”
玉琮冰凉。
而东方的天际,正泛起第一缕鱼肚白。
像一张缓缓睁开的、巨眼的眼白。
三、皋华的三封信
泄启程前最后一夜,太仆皋华在府中书房,写下了三封信。
第一封,给琅琊旧部。
用的是暗语,写在寻常家书的夹层里。大意是:王上将至,尔等务必约束戍卒,不得与夷人再生冲突。凡黑帆活动区域,暂时避让,勿轻易出击。一切待王上定夺。
写罢,他用火漆封口,漆印不是太仆官印,而是一枚私印——印钮是只回头鹿,寓意“鹿回头,不伤旧草”。
第二封,给寒枭。
这封信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只留了九个字:
“王已悟。君可愿回头?”
没有署名。用的是他们年轻时在军中约定的密写术:用米汤写字,干后无痕,收信人用碘酒擦拭方显。信纸夹在一本《司马法》抄本里,那本书是三十年前,先王槐赏赐他们二人的,一人一本。
第三封,是遗书。
严格来说不算遗书,只是一份清单,记录着他历年俸禄的结余、田产的地契位置、藏书目录,以及一句话:“吾若死,家产半数充军资,半数予琅琊渔村学堂——教夷夏孩童共读。”
写完,他将三封信分别装入三个铜管,唤来三名亲信家将。
“第一封,明早随驿使发出。第二封,”他顿了顿,“你亲自去琅琊,找到寒枭,不必多言,将书给他即可。若他问起我,就说……就说皋华老了,但还没糊涂到分不清恩仇与家国。”
家将领命。
“第三封,”皋华将铜管交给最年轻的那个,那是他收养的孤儿,今年刚满十八,“你留在阳城,若我三月不归,便将此管交给司寇姒薇。”
少年红了眼眶:“太仆何出此言?王上亲征,必能……”
“必能什么?”皋华笑了,拍拍他的肩,“孩子,海上之事,不同于陆地。王上有决心是好事,但决心填不饱肚子,也压不住风浪。我这把老骨头跟去,不是为建功立业,是为……为在最后关头,还能说几句真话,拦几道错令。”
他望向窗外,夜色正浓。
“三十年前,先王槐征有扈氏,我也如今日这般,写下遗书。结果仗打赢了,我没死,遗书成了笑话。”老将军喃喃,“但愿这次……也能成笑话。”
家将们退下后,皋华独自在书房坐到天明。
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年轻时第一次见寒枭——那时他还不是都护,只是个夷人俘虏,因精通水性被编入水师为奴。是皋华发现他的才能,向先王芒举荐。想起两人第一次争吵,是为该不该让夷人子弟入“夷子学宫”。想起莱岩献海图那日,寒枭喝醉了,抱着他说:“皋兄,咱们这辈子,算没白活。”
可现在,寒枭在渔村打渔,莱岩尸分五处,先王芒陵墓上的草已长得齐膝高。
而他,皋华,三代老臣,要在古稀之年,陪着一位不懂海的君王,去征讨一片因仇恨而沸腾的海。
烛火燃尽。
天亮了。
四、囚车里的星图
泄的仪仗出阳城东门时,正是辰时。
王旗猎猎,战车辚辚,三万精锐步卒绵延十里。百姓夹道跪送,山呼万岁。一切看起来,像一场盛大而必胜的亲征开端。
只有队伍中间那辆特制的囚车,格格不入。
莱蛟被关在里面。不是寻常的木笼,而是铁铸的方笼,只留头部和双手在外——这是怕他自杀,也怕他被劫。囚车由八名精锐甲士环绕,弓弩上弦,刀出半鞘。
泄的车驾经过囚车时,停了下来。
两人隔着铁栏对视。
三年囚禁,莱蛟瘦得脱形,但眼睛却异常亮,像两簇烧不尽的余烬。他脸上那道祖父撞栏留下的疤,在晨光中泛着暗红。
“知道朕为何带你吗?”泄问。
莱蛟不答。
“朕给你两个选择。”泄的声音平静,“第一,随朕至琅琊,召降黑帆中的莱部遗民。若成,朕赦你全族之罪,许你们回莱水故地,重建渔村。第二——”
他顿了顿:“若你不愿,或招降失败,朕会用你祭旗。不是车裂,是海祭。将你绑在船首,驶入黑帆出没的海域,让他们亲眼看着,莱岩最后的血脉,是怎么被鲨鱼一口一口撕碎的。”
莱蛟笑了。那笑声干涩得像枯叶摩擦:
“王上,您真了解大海吗?”
“何意?”
“鲨鱼不吃活祭。”莱蛟说,“它们只吃死物,或者快死的东西。您若把我绑在船首,流血引来的不会是鲨鱼,而是……‘火鲼’。”
“火鲼?”
“一种深海鳐鱼,翅展丈余,喜血腥。它们会成群浮出水面,用带毒刺的尾巴拍击船身。毒液遇木即燃,您的船会烧成一团火球。”莱蛟盯着泄,“而这,只是海神给陆上君王的……第一课。”
泄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
“那朕就更该带你去了。朕倒要看看,是海神的课厉害,还是朕的刀快。”
他挥鞭,车驾继续前行。
囚车轱辘转动。莱蛟靠在铁栏上,闭上眼睛。
他其实没有说实话。火鲼的传说是真的,但只在特定海域、特定季节出现。他说这些,只是想看看这位夏王,对大海究竟无知到何等地步。
结果比他预想的更糟。
不是无知,是傲慢的无知。以为陆地上的权谋、刀锋、恫吓,在海里也一样通用。
囚车颠簸中,莱蛟的手在身侧摸索——那里有一处铁栏的焊接口,三年来,他用指甲一点点抠,已抠出一个小凹槽。昨夜,他用这个凹槽的边缘,磨尖了一小截偷藏的鱼骨。
鱼骨此刻就藏在袖中,锋利得足以割开喉咙。
但他不会现在死。
他要活着到琅琊,要亲眼看看,这位陆上君王,是怎么在海上碰得头破血流。要亲眼看看,寒枭叔叔——如果黑帆真是他统领——是怎么用大海教会夏王一个道理:
有些债,血也还不清。
有些路,断了就接不回。
有些海,醒了就不会再睡。
囚车外,行军的口令声、车轮声、马蹄声,混成一片嘈杂的洪流。
而莱蛟在嘈杂中,开始在心中默绘星图。
不是夏人的二十八宿,是莱部祖传的“鲸路星图”。以北极星为锚,以夏季大三角为帆,以银河为航道。这幅图,祖父在他六岁时就开始教,用了十年才教完。如今,它是莱部仅存的、没有被夏人夺走的珍宝。
也是他准备带进坟墓的,最后的武器。
如果……如果真到了最后关头。
他会用这根鱼骨,在囚车地板上刻下星图的起首三颗星的位置。
然后,咽气。
让夏人永远不知道,那三颗星连成的线,指向东海深处某个只有莱姓血脉才知晓的、淡水和食物充足的秘密岛礁。
那里,可能正藏着黑帆的母港。
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但无论如何,这是他能为族人做的,最后一件事。
囚车颠了一下,鱼骨刺痛掌心。
莱蛟睁开眼,看向车外飞掠而过的中原大地。麦田青青,阡陌纵横,炊烟袅袅。
这是他祖父一生向往、却最终被碾碎在这片土地上的“夏地繁华”。
而他,正被这繁华的主人,押往海边,押往一场注定的、陆与海的碰撞。
他忽然想起祖父被车裂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那不是告别。
是托付。
是薪火。
是深海对陆地,沉默的、永恒的宣战。
囚车继续东行。
离海越来越近。
离风暴,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