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死水
黑水海域的第七天,船队彻底迷失了方向。
司南勺已完全失效,不是乱转,而是死死指向船底方向——这意味着整片海域下方都是强磁体,磁场混乱到没有任何指向意义。天上始终不见日月星辰,只有那堵青灰色的“墙”低低压在海天交界处,像一口倒扣的巨锅。
更可怕的是,风停了。
不是暂时停歇,是绝对的静止。三艘巨舰的帆软塌塌垂着,海面平滑如镜,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胥战试过抛下所有木桶、碎木,它们就漂浮在原处,一动不动——这片海水,没有洋流。
“是‘死水’……”老夷人水手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传说黑水中央有一片死域,船进去就出不来,会慢慢烂掉,沉下去,变成鬼船……”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胥战一脚踹翻:“再妖言惑众,扔你下海!”
但恐惧是压不住的。淡水已消耗过半,腌肉霉变发臭,仅存的一些粟米也生了虫。更糟的是,连续七日不见阳光,许多水手开始出现怪病:皮肤溃烂,牙龈出血,夜里做噩梦惊叫。姒钊判断是“阴瘴入体”,用尽了随身携带的药草,也只能勉强缓解。
芒站在玄鸟号船首,望着这片绝对的死寂。他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但这一次,连刀也给不了他答案。
寒羽在船舱里铺开了所有地图:父亲的海图、禹王古图、还有他这几日根据航速和航向估算的手绘图。三幅图在青铜灯下对比,一个可怕的结论逐渐清晰。
“王上,”少年声音干涩,“我们可能……不在海图上了。”
芒转身:“什么意思?”
“您看。”寒羽手指点着古图上的黑水区域,“按照禹王图的标注,黑水宽约三百里,我们进入黑水已七日,按最保守的日行三十里算,也该驶出二百里了。但——”他又指向父亲的海图,“帝槐陛下的图,黑水宽度标注是四百里。而根据我们实际感受的船速和漂流时间……”
他画了一个圈,落在三幅图都未标注的空白处。
“我们可能已经穿过黑水,进入了……海图上没有的地方。”
舱内一片死寂。
没有标注,意味着未知。未知,在这片连方向都失去的海域,等于死亡。
“还有多少淡水?”芒问。
姒钊迅速计算:“按最低配给,还能撑十二天。但如果继续无风,需要人力划桨的话……最多八天。”
“粮食呢?”
“腌肉已不可食,粟米还剩三十斛。省着吃,十天。”
芒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已无犹豫:“从今日起,淡水每日配给减半,粮食减三成。所有非必要岗位人员,每日只劳作四个时辰,其余时间静卧节省体力。胥战——”
“臣在。”
“组织人手,下网捕鱼。死水无流,必有鱼群聚集。”
胥战苦笑:“王上,这水……太死了。臣这几日试过,连条小鱼都没见到。”
“那就再下深些。”芒斩钉截铁,“用最长最粗的绳索,挂上所有肉饵,探到海底为止。”
这命令近乎疯狂——此处水深不明,探底绳索可能需要数百丈,且海底情况完全未知。但此刻,疯狂是唯一的出路。
第二幕 深渊钓
探底索用了船上所有的麻绳,接成长达五百丈的巨索。末端绑着一只腐烂的山羊后腿——那是从霉变腌肉中挑出勉强还能用的部分,又涂上了寒羽特制的“诱鱼膏”(用鱼油、虫粉和药草混合而成,气味浓烈)。
绳索缓缓下垂。一丈,十丈,五十丈……一百丈。
绳索还在放,但手上的重量感没有丝毫变化。胥战脸色越来越白:“不对劲……就算最深的海沟,二百丈也该触底了。”
三百丈。
四百丈。
当绳索放到四百五十丈时,终于传来了轻微的震动——不是触底的顿挫,而是某种……有弹性的阻力,像压在厚厚的藻垫上。
“停!”胥战高喊。
绞盘停止转动。所有人屏息等待。
一刻钟,两刻钟。
毫无动静。
“收吧。”芒摆手,“也许只是……”
话音未落,绳索猛然绷紧!
不是鱼咬钩的那种扯动,而是整个海面下的巨物被惊醒的狂暴!绞盘瞬间倒转,三个把着绞盘的水手被甩飞出去,粗重的麻绳像活蛇般嘶嘶窜出,摩擦船舷发出刺耳的尖啸!
“抓紧!别让它全跑了!”芒扑到船舷边,双手死死抓住绳索。但力量太大了,绳索在他掌心摩擦,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染红麻绳。
数十人一拥而上,用身体压住绳索,用斧柄卡住绞盘。僵持了足足半刻钟,那力量才稍稍减弱。
“它在往上走……”寒羽盯着缓缓上升的绳索,声音发颤,“不是挣扎,是主动上浮!”
“准备渔叉!弩箭!”胥战嘶吼。
水手们慌忙抓起武器,但所有人都知道,能把四百五十丈绳索扯成这样的东西,绝不是寻常渔叉能对付的。
绳索继续上升。
三百丈。
两百丈。
一百丈。
海面开始出现变化。
先是细微的波纹,从绳索入水点向外扩散。接着,波纹变成涟漪,涟漪变成浪涌。最后,整片死水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有规律地起伏——不是风浪,而是某种巨大物体上浮带起的水体抬升。
五十丈。
海水颜色变了。从墨黑转为深蓝,又从深蓝转为……暗金色?不,是某种生物表皮的反光。
三十丈。
一个庞大的轮廓在水下渐渐清晰。
不是鱼形,不是鲸形,而是一座……岛屿?不,岛屿不会动。
十丈。
轰然一声巨响,破水而出!
不是全身,仅仅是一段背脊——但这一截背脊,就比玄鸟号还长!皮肤呈暗金色,布满桌面大小的六边形鳞片,鳞片边缘泛着青铜般的冷光。背脊中央,一排狰狞的骨刺如山峰般耸立,最高的那根骨刺上,竟然缠绕着半艘沉船的残骸——那是禹王时代的石皮舟的桅杆,已和骨刺长在了一起。
“鲲……”胥战瘫跪在地,喃喃着夷人最古老的传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芒死死盯着那段背脊。他看清了,那根本不是岛屿,只是这生物背部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它的真正体型,可能比三艘巨舰加起来还要庞大。
而他们,用一根挂着腐肉的绳索,钓上了这头神话中的巨兽。
巨鲲似乎并未察觉背上的刺痛——对它的体积而言,渔钩可能就像人被蚊子叮了一下。它缓缓上浮,整片海域随之抬升。玄鸟号、阳城号、岱宗号像三片树叶,被托在它如陆地般的背脊上,随着它的呼吸微微起伏。
“王上,”寒羽声音发干,“它在……换气。”
果然,巨鲲背脊中央裂开一道缝隙——不是嘴,而是某种气孔。一股带着浓烈硫磺和深海腥气的热流喷薄而出,高达十余丈,在无风的海面上形成一道白色的气柱。
气柱中,夹杂着无数发光的小点。寒羽眼疾手快,用网兜接住一些——那是细小的浮游生物,半透明,体内有幽蓝的光点在游动。
“这是……‘海萤’。”他震惊道,“只在深海热泉口才有!这头鲲,平时生活在海底火山附近!”
巨鲲换气完毕,开始缓缓下潜。
海水重新淹没它的背脊。三艘船随着下潜被拖向深海,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砍断绳索!”芒嘶吼。
但来不及了。
巨鲲下潜的速度陡然加快!不是被疼痛激怒,而是它本就该回到深海——这次上浮,或许只是它千年沉睡中的一次偶然换气。
海水倒灌,船体倾斜。水手们尖叫着抓住固定物,未系牢的木桶、工具、武器乒乒乓乓滚落,坠入黑暗的海水。
“抓紧——”胥战的喊声被淹没在水声里。
玄鸟号船尾最先没入水中,然后是船身,最后是船首……整艘船,被巨鲲下潜的漩涡拖向海底!
第三幕 龙骨鸣
下沉。
无尽的、黑暗的下沉。
船体四周的海水从深蓝变成墨黑,最后变成一种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青铜风灯早已熄灭,只有那些被寒羽网住的“海萤”在陶罐里幽幽发光,照亮一张张绝望的脸。
压力越来越大。船板开始吱呀作响,接缝处渗出水珠。胥战知道,寻常木船到这个深度早就解体了,是星铁龙骨在硬撑——但能撑多久?
芒没有慌乱。他反而走到船舷边,伸手触摸涌入的海水。水温在升高,从刺骨冰寒变成温热,又变成烫手。远处,黑暗中开始出现点点红光——那是海底火山的热泉口,岩浆的光芒透过海水,把这片深渊染成地狱般的暗红色。
巨鲲终于停下了。
它悬浮在深渊与热泉的交界处,庞大的身躯在暗红光芒中显现出冰山一角的轮廓:仅仅是一小段侧腹,就绵延如山脉;一只眼睛——如果他们看到的那个直径三丈的幽蓝发光体真是眼睛——冷漠地映照着三艘渺小的船只。
绳索还连着。
从巨鲲背脊的某片鳞隙中伸出,另一端系在玄鸟号的绞盘上。芒盯着那根绳索,忽然问:“寒羽,海萤能活多久?”
少年一愣:“离开热泉口,大概……几个时辰。”
“够了。”芒转身,“胥战,挑二十个最擅水性的,全部用绳索连在一起。姒钊,把所有能发光的东西集中起来——海萤、磷火粉、还有那几颗夜明珠。”
“王兄,你要做什么?”姒钊惊恐。
“那头鲲,”芒指向黑暗中的巨影,“它受伤了。渔钩卡在鳞片里,不深,但足够让它不舒服。我们要做的,不是杀它——是帮它把钩子取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后,”芒继续说,“让它带我们出去。”
“这不可能!”胥战失声,“鲲是神物,怎么可能听我们的——”
“它不是神。”芒打断他,“它是活物。活物,就会痛,就会想要摆脱痛苦。我们现在是它背上的刺,它想把我们甩掉。但我们偏不——我们要成为它背上的……向导。”
他迅速布置计划:由水性最好的人潜入鲲背,用青铜锯锯断渔钩(钩子是星铁铸的,卡在鲲的角质层里),同时在伤口处敷上药——不是毒药,是姒钊带的止血生肌散。然后,在鲲的头部前方,用发光的物体排列成箭头形状,指引它上浮的方向。
“它会跟着光走。”芒说,“深海生物都有趋光性,何况这头鲲刚受伤,本能会驱使它离开危险区域,向上、向亮处去。”
这计划疯狂到近乎荒诞。但此刻,荒诞是唯一的希望。
胥战选了十九个夷人水手,都是部落里最好的潜泳者。他们用麻绳系成连环,每人腰间挂一罐海萤,嘴里咬着青铜短锯。芒亲自领头——无人能劝阻。
二十人如一串发光的珠子,坠入暗红的海水。
水温烫得惊人。靠近热泉口的地方,海水沸腾翻滚,不时有气泡爆裂,发出闷雷般的声响。巨鲲的身躯近看更加震撼:每一片鳞都有船舱门大小,鳞片间的缝隙里寄生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深海生物,有的像花,有的像虫,有的干脆就是一团发光的肉瘤。
渔钩卡在靠近背鳍的鳞隙里,只进去一寸多,但对鲲来说,就像人脚底扎了根刺。芒游到伤口处,发现钩子周围已经红肿发炎,流出浑浊的脓液——这头巨兽,确实在忍受痛苦。
他打了个手势。两名水手一左一右固定住钩身,芒亲自持锯,开始切割星铁钩柄。
锯刃摩擦星铁,发出刺耳的尖啸,在深海中传出很远。巨鲲的身体明显震颤了一下,周围海水剧烈波动。芒咬牙继续,血从虎口渗出,在海水中晕开淡红的雾。
一炷香时间,钩柄终于断开。
芒迅速将药粉洒在伤口上——那是姒钊用云梦泽秘方调制的“愈海散”,含大量硫磺和矿物粉,能杀菌止痛。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巨鲲整个身躯猛然一震,发出一声低沉的、穿透海水的嗡鸣!
那不是痛苦的吼叫,而是……解脱的叹息。
二十人迅速上浮。回到船上时,几乎虚脱。
而鲲,开始动了。
不是挣扎,是缓慢地、试探性地摆动身体。它似乎感觉到了背上的异物消失,感觉到了那些在它眼前排列成箭头形状的发光体。
寒羽站在玄鸟号船首,将最后一点磷火粉撒入水中。粉末被水流带动,在鲲的头部前方铺成一条发光的轨迹,笔直指向——上方。
巨鲲幽蓝的眼睛,注视着那条光路。
然后,它动了。
不是狂暴的冲刺,而是从容的、庄严的上升。庞大的身躯划破海水,带起的洋流推着三艘船,像三片叶子被瀑布托起,冲向光明。
上升,上升,上升。
黑暗褪去,暗红褪去,深蓝重现。压力在减小,水温在降低。头顶,终于出现了久违的——光。
不是阳光,是月光。
清冷的、银白的月光,透过海水洒下来,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
“要出去了……”胥战喃喃,泪流满面。
轰——
破水而出!
巨鲲的背脊冲出海面,掀起山峦般的浪涛。三艘船被抛向空中,又重重落下,船体几乎散架,但终究浮在了水面上。
月光如水,洒满大海。
那堵青灰色的“墙”消失了。夜空澄澈,星河浩瀚,北斗七星清晰地悬挂在北方——他们终于有了方向。
巨鲲浮在海面,似乎也在享受这久违的月光。它庞大的身躯在月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泽,背鳍如山脉起伏。然后,它缓缓转头,那只幽蓝的眼睛,第一次真正“看”向了三艘船。
目光接触的瞬间,所有人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颤——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跨越物种的、古老的共鸣。
芒站在船首,与巨鲲对视。
许久,巨鲲发出一声悠长的低鸣。声音不响,却穿透海面,直达心底。随后,它缓缓下沉,只留下一道逐渐平息的漩涡,和那片重归平静的、洒满月光的大海。
它走了。
回到了它的深渊。
但临走前,它留下了一样东西。
在鲲下沉的位置,海面上漂浮着一片鳞——桌面大小,暗金色,边缘锋利如刀,中央有一道新鲜的、刚刚愈合的伤痕。
那是它背上,被渔钩刺伤的那片鳞。
芒命人捞起。鳞片入手沉重,泛着深海与星月的微光。
“这是……”姒钊轻触鳞片表面。
“谢礼。”芒说。
他转身,面向所有劫后余生的人。月光下,这位夏王浑身湿透,双手带伤,但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光芒。
“我们见到了鲲。”他的声音在海风中清晰如磬,“我们活了下来。”
“现在——”
他指向东方。那里,海天交界处,晨曦初露,染出一线金黄。
“继续向东。”
第四幕 海猎
巨鲲的现身打破了黑水的死寂。
风回来了——是从东方吹来的、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洋流也开始涌动,推着船队缓缓前行。最令人振奋的是,鱼群出现了。
不是零星的小鱼,而是庞大的、银光闪闪的鱼阵,在船队周围游弋。胥战认出来了:“是鲭鱼群!它们跟着暖流迁徙,这说明……我们回到正常海域了!”
撒网,收网。
第一网就捞起上千斤鱼。活蹦乱跳的鲭鱼在甲板上堆成小山,水手们欢呼着,用匕首直接剖开生吃,久违的鲜味让许多人热泪盈眶。
第二网,第三网……不到半日,三艘船的鱼舱就装满了。姒钊指挥着晾晒鱼干,熬制鱼油,用鱼骨烧制肥料——在海上,一切都要物尽其用。
有了食物,士气大振。司南勺恢复了正常,寒羽重新校准了航向:他们被巨鲲带出了黑水,此刻位置在海图标注的“黑水”以东约一百里,正处在通往“归墟”的航道上。
“还有多久?”芒问。
寒羽计算:“以现在的风速和洋流,再有三日,便可抵达海图标注的‘归墟’边缘。但是王上……”
他指着禹王古图上那行小字:“‘墟中有门,门后有国。国非人世,慎入。’我们……真要进去吗?”
所有人都看向芒。
经历了黑水的绝望、巨鲲的震撼,没有人再质疑王的决断,但“慎入”二字,像两把悬在头顶的刀。
芒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船尾,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巨鲲留下的水痕。手中,那片暗金色的鲲鳞在日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寒羽,”他忽然问,“你说,那头鲲活了多久?”
少年一怔:“从体型和鳞片厚度判断,至少……千年以上。”
“千年。”芒重复,“它见过禹王的船,见过父亲的船,现在又见了我们的船。它在这片海里,看着一代代人来了又走,有些回去了,有些沉没了。但它还在。”
他转身,看向众人:“我们不是第一批来这里的夏人,也不会是最后一批。但如果我们现在回头,后世子孙翻开史书,只会看到一行字:‘芒,东狩于海,无功而返。’”
他举起鲲鳞:“我们要带回去的,不能只是这片鳞。我们要带回去的,是这条路——一条从黄河口到归墟,再远也许能到鼋国的、实实在在的航路。要让后世的人知道,海可以闯,鲲可以见,未知……可以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所以,归墟要进。门要开。国……也要看。”
话音落下,无人反对。
连最谨慎的姒钊,也默默点头。经历了黑水七日的绝望,经历了与巨鲲的生死一线,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不是变得鲁莽,而是变得更敬畏,也更勇敢。
船队继续东行。
第三日午后,瞭望手发出了惊呼。
不是看见了陆地,而是看见了……水墙。
在船队正前方约二十里处,海面陡然抬升,形成一道弧形的、望不到两端的巨大水墙。墙高至少百丈,顶端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水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墙中央汇集——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直径超过十里,海水以恐怖的速度旋转下沉,中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水流撞击的轰鸣声即使隔着这么远,依然震耳欲聋。
这就是归墟。
百川所归,万流所汇,传说中吞噬一切海水的深渊。
“停船——”胥战的吼声变了调。
但停不下来。
船队已经进入了归墟的引力范围。洋流像无形的手,推着三艘船,不可抗拒地滑向那个巨大的、旋转的、仿佛通往地狱之口的深渊。
芒死死抓住舵轮,试图转向。但舵轮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星铁龙骨与漩涡的强磁相互拉扯,船体发出即将解体的呻吟。
“降帆!下锚!”他嘶吼。
帆降了,锚下了——但锚链瞬间绷断,船速丝毫不减。
二十里,十里,五里……
漩涡越来越近,轰鸣声吞噬了一切声音。海水倒灌,甲板倾斜,人必须抓着固定物才能站立。有些水手开始祈祷,有些则闭目等死。
寒羽却盯着漩涡中心,忽然大喊:“不对!你们看漩涡底下!”
在深渊最深处,旋转的水墙之内,隐约有光。
不是自然光,也不是磷火,而是一种稳定的、柔和的、仿佛从水下城市透出的光。
还有……建筑?
若隐若现的轮廓,像是塔,像是城墙,像是某种规则的几何结构。它们嵌在漩涡的内壁上,随着水流旋转,但自身保持稳定。
“门……”寒羽想起古图上的字,“墟中有门……”
原来门,就是漩涡本身。
而门后——
船队被卷入漩涡边缘。船体开始疯狂旋转,所有人都被甩向船舷,世界天旋地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芒最后看到的景象是:
漩涡中心的光,越来越亮。
光的中央,似乎真的有一座城。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