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暴与迷失
海天之间,最后一丝霞光被墨色的云吞噬时,船队正驶过一片古人称为“归墟之眼”的海域。
夏王芒站在首舰“禹迹号”的船楼上,右手紧紧握着腰间那柄曾祖父少康亲赐的青铜剑。剑柄上的饕餮纹路已被汗水和海水磨得温润,此刻却像活过来般硌着他的掌心。他能感觉到——不是风,不是浪,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悸动,正从深海传来,顺着龙骨爬满整艘船。
“王上,星官说今夜不宜航行。”大祭司寒羽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这位年过五旬的老人,脸上刺着的夏部族图腾在暮色中泛着青蓝的光——那是用东海鲛人脂油混合辰砂刺就,据说是能通海神的印记。
芒没有回头。他的目光钉在东北方那片正在翻涌的云墙上。三天前,当他们结束对东夷三部的盟誓,升起返程的帆时,海鸟就开始反常地低飞,贴着浪尖盘旋,发出婴儿啼哭般的鸣叫。老舵工私下对寒羽说,这是“龙伯醒来的征兆”。
“龙伯?”昨夜营火旁,年轻的舟师涂山勇曾好奇追问。
寒羽往火里撒了一把盐——驱邪的仪式——才缓缓开口:“上古共工撞倒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时,有巨人民族不愿臣服于禹王的划土分疆,乘木筏向东,消失在海平线之外。后人称他们……龙伯之民。”
当时芒只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禹贡》里记载的海图。现在,当第一道闪电撕裂夜空,把海面照得惨白如骨时,他突然想起寒羽说那句话时的眼神:那不是讲述传说的悠然,而是某种深埋的恐惧。
子时三刻,风来了。
不是寻常飓风那种粗暴的推搡,而是像有无数只巨手从海底伸出,抓住每条船的底舱,开始旋转。十六艘海船组成的船队,在顷刻间被扯成散落的木片。“禹迹号”的主桅发出垂死的呻吟,那根取自岷山三百岁柏木、需要二十人合抱的巨柱,竟像草茎般拦腰折断。
“抱稳——!”
芒的吼声被涛声吞没。他看见寒羽被甩向船舷,老人枯瘦的手在最后一刻抓住缆绳,整个人如风中残叶般悬在怒涛之上。芒扑过去时,一道山峦般的浪墙正从右舷升起,在闪电中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浪尖上竟然漂浮着——
鲸骨。
完整的、巨大的鲸类头骨,眼眶黑洞洞地望着天空。
然后,世界翻转。
二、陌生海岸
醒来时,芒首先闻到的是血腥味。
不是战场那种铁锈般的血气,而是浓烈的、带着海洋腥甜的生血味。他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看见的是篝火——但火焰的颜色不对,泛着诡异的蓝绿色,噼啪作响时迸出的火星,落在地上竟不熄灭,而是如萤虫般飘起。
他撑起身体。青铜甲胄的叶片互相碰撞,发出熟悉的声响,这让他稍微安心。环顾四周:这是一片月牙形的海湾,黑色沙滩在火光中闪着细碎的金光,像是混入了某种矿物。他的船队……目之所及,只有七艘船歪斜地搁浅在滩涂上,船体伤痕累累,但至少没有散架。
“王上!”涂山勇一瘸一拐地跑来,左额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擦伤,血已经凝固,“还活着三十六人,寒羽大祭司他……”
“带路。”
在海湾东侧一处岩洞前,芒看见了让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岩洞入口高逾三丈——这本身已不寻常,更惊人的是洞口两侧矗立着两尊石像。不是夏人熟悉的饕餮、夔龙,而是……人形。石像高约两丈,肌肉虬结的线条粗犷有力,面部只有简单的凹陷表示眼口,但那种顶天立地的姿态,让芒瞬间想起童年时在太庙看到的禹王像——不是后世美化的君王形象,而是《山海图》里记载的“禹化为熊,开凿龙门”的那种原始力量。
洞内传来吟唱声。
芒按剑而入。洞壁上有壁画,用某种发光的矿物颜料绘制:巨人们站在鲸背上,手持长矛投向太阳;星辰被画成网状,连接着潮汐的曲线;还有一幅,画着大地崩裂,人群乘船东渡,领头者回头眺望,手中举着一块发光的石板。
洞穴深处,寒羽躺在一块平整的石台上。三个身影正围着他。
芒的呼吸一滞。
那是三个……人。但又完全不同。他们身高至少九尺(约合今2.1米),披着某种银灰色、布满鳞状纹理的皮革,裸露的手臂和小腿肌肉如老树盘根,肤色是长期曝晒后的深铜色。最让芒震撼的是他们的面容:高颧骨、深眼窝,眉骨如崖壁般突出,但眼睛却是温和的深褐色。
其中最高大者,正将一块湿漉漉的海藻敷在寒羽额头的伤口上。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芒的手握紧了剑柄,但他没有拔剑——因为那巨人的眼神里没有敌意,只有一种古老的、深海般的平静。
巨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如闷雷,说的是芒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但音调起伏间,有几个音节异常耳熟:
“Yu……Gong……Gong……”
禹。共工。
寒羽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老人浑浊的瞳孔先是涣散,然后猛地聚焦。他没有看芒,而是死死盯着那巨人,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那是夏人祭司传承的、用于祭祀上古神祇的古雅言。
巨人愣住了。他缓慢地、几乎是虔诚地跪了下来——即使跪着,他也几乎与站立的芒齐平。他用双手捧起寒羽的一只手,将额头贴了上去。
这一刻,岩洞内所有的夏人都看见了:巨人披风的后背处,用贝壳和彩石镶着一个图案。
那是两条缠绕的蛇,共用一个头。
“玄圭……”寒羽的声音嘶哑,“禹王玄圭上的图腾……他们是,他们是共工部嫡系后裔,《山海经·大荒东经》里说的‘龙伯之国’……”
三、沉默的交易
接下来三天,是两个文明小心翼翼的相互试探。
龙伯人——他们自称“纳摩卡”,意为“鲸歌之子”——住在海湾后的山谷里。他们的房屋用整根鲸骨做梁,覆以海草和泥土,形似倒扣的船。村落中央竖着一根十人合抱的图腾柱,柱身雕刻着星辰、潮汐、鲸群迁徙的路线,还有一场远古的灾难:天柱倾塌,洪水滔天,人群分崩离析。
“他们还记得。”寒羽在第四天傍晚对芒说。老人已经能勉强行走,他与纳摩卡的长老——那位最先见到的巨人,名叫“库鲁”——用古雅言、手势、以及沙地上画图的方式,艰难地交流着。
“记得什么?”
“大分裂。”寒羽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圆,分成两半,“库鲁说,他们的祖辈口传:很久以前,大地是一体的。后来‘怒触者’(共工)与‘疏导者’(禹)争夺治水权,天崩地裂。不愿臣服于新秩序的部族,在一位叫‘伯益’的智者带领下,乘‘能吞浪的木兽’(大船)向东,寻找新天地。”
芒蹲下来,仔细看那些沙画。库鲁的画风原始却精准:船队、星图、一场持续四十九天的风暴,最后抵达这座“无星之夜也能发光的岛”(岛上有大量萤石矿)。
“伯益……”芒沉吟,“《尚书》记载,禹晚年曾欲禅位于伯益,但伯益避居箕山。难道不是避世,而是……东渡?”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王上。”寒羽轻声道,“也许我们夏人祠堂里供奉的,只是真相的一半。”
第五天,库鲁带着芒登上岛屿最高处。这是一座死火山口,顶部平坦如祭坛。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全岛:西面是他们登陆的月牙湾,东面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悬崖峭壁直插深海,海浪在岩洞中轰鸣,成千上万的海鸟在雾气中盘旋。
库鲁指向东方,说了一长串话。寒羽努力翻译:
“他说……他们的祖先刚到此时,岛上有‘发光的大鱼’(可能指某种古代发光鲸类)指引。他们学会观星,但不是看星辰的位置,而是看‘星群在浪尖的倒影如何扭曲’,来预测潮汐和鱼群。他们还有计算‘海心跳动’的方法……”
“海心跳动?”
库鲁直接演示。他从腰间取下一串用鲨鱼牙齿和珊瑚串成的计算器,蹲下来,在火山灰地面上画了一个复杂的网格。然后,他根据当天月亮的位置(虽然是大白天,但他似乎能凭空推算),在网格上摆放鲨齿,又加入几个代表季风方向的珊瑚块。
半刻钟后,他指向月牙湾的某处。
几乎同时,远处海面炸开一道银线。数百条巨大的黄鳍金枪鱼跃出水面,它们的迁徙路径恰好经过库鲁所指的位置——那是纳摩卡人预设的捕鱼区。
芒感到后背发凉。这不是巫术,而是精密到可怕的海洋科学。夏人也有星官,也观天象,但从未想过把星辰、潮汐、月相、季风、甚至海底地形(库鲁的网格中包含水深数据)整合成一套可计算的系统。
“他们想要什么?”芒问寒羽。
寒羽与库鲁交谈良久,神色越来越凝重。
“他们说……岛上的铜矿三十年前就枯竭了。没有铜,就无法制造鱼叉的矛头,无法修理房屋的骨钉。他们见过我们船上的青铜工具,想要学习冶炼之术。作为交换……”
库鲁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银灰色皮甲。他取下一片,递给芒。入手极轻,却坚韧无比,芒用随身的青铜匕首全力一刺,竟只留下白痕。甲片内侧有细密的血管状纹理。
“这是‘海王皮’。”寒羽翻译,“取自一种叫‘沧龙鲨’的巨鲨,要趁它活着时剥下背皮,用海藻汁浸泡三年,再用火山蒸汽鞣制七年。制成的甲胄,入水不沉,箭矢难透。他们愿传授鞣制之术。”
芒抚摸着那片皮甲,心中浪潮翻涌。夏人的皮甲多用犀兕之皮,厚重笨拙;若有此术,水军战力将飞跃。而青铜技术……虽是国家机密,但并非不能交易。
然而真正让他沉吟的,是库鲁随后的一句话。
寒羽翻译时,声音有些发颤:“他说……如果夏王愿意,纳摩卡全族三千人,可奉芒为共主。他们只需要铜,和……回归华夏故土的名分。”
夕阳把库鲁的身影拉得很长,这个巨人的眼中,竟有一种游子渴望归乡的脆弱。
芒背过身去,看着山下海湾里那些残破的夏船。他的三十六个子民,面对三千龙伯遗民。征服?或许可以突袭,斩首长老,震慑全族——但然后呢?在这远离中土万里的孤岛驻军?还是掳掠奴隶和工匠回去?
他想起了祖父杼东征东夷时留下的训诫:“威服不如德服,德服不如利服。利之所在,民自归之,何必刀兵?”
他还想起了出海前,在太庙禹王像前占卜得到的卦象:“涉大川,利西南,不利东北;贞吉,得童仆,贞厉。”当时不解“童仆”何意,现在想来,难道是指这些流落海外的“兄弟之族”?
夜幕降临时,芒做出了决定。
四、禹王石之盟
第七日,月圆之夜。
海湾沙滩上,两大族群第一次全体聚集。夏人三十六,列于西侧;纳摩卡人约三百代表(其余守护村落),列于东侧。中间的空地上,堆起一座石坛。
芒脱去了王袍和甲胄,只穿素麻深衣。库鲁也卸下皮甲,露出布满鲸牙项链和古老刺青的上身——那些刺青,寒羽辨认出有共工部的“蛇缠”图腾、伯益部的“飞鸟”纹,还有大量潮汐星辰图案。
没有翻译。因为芒从怀中取出的东西,让所有纳摩卡人齐刷刷跪了下去。
那是一块玄玉圭。长一尺二寸,上尖下方,通体墨黑,但在月光下隐隐透出血丝般的纹理。这是夏王世代相传的信物,据说是禹王当年治水时,从昆仑山取得的“定水神玉”所制。
芒将玄圭高举过头,用最庄重的古雅言朗声道:
“皇天后土,四海八荒,共鉴此心——”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夏人震惊的事:他咬破左手拇指,将血涂在玄圭尖端,走向库鲁。库鲁仰头看着他,巨大的身躯微微颤抖。芒用带血的玄圭,在库鲁额头上画下一个简单的符号:一个圆,中间一竖。
“这是……”涂山勇低呼。
“‘中’字。”寒羽眼中含泪,“上古结盟之礼。王上不以臣属待之,而以兄弟之邦相盟。”
库鲁懂了。这位龙伯长老的眼中涌出泪水——巨人的泪水,颗颗如珍珠滚落。他拔出腰间的鲸骨匕首,割破掌心,将血涂在芒的玄圭上,然后用纳摩卡语高声吟唱。
歌声苍凉如鲸鸣,所有纳摩卡人跟着和唱。寒羽努力捕捉其中的古音,断断续续翻译给芒听:
“我们来自同一片星空的倒影……
我们的血曾流在同一条大河……
山崩了,海隔了,三百年星移斗转……
今夜,月光把断桥重新接起……”
芒转身,指向沙滩边缘一块天然矗立的黑色巨岩。岩高两丈,形似碑碣。
“以此石为证。”芒宣布,“我,夏王芒,在此立约:夏与纳摩卡,结为兄弟之族。不殖民,不征服,不纳税赋。”
他每说一句,寒羽就用古雅言重复,库鲁再翻译成纳摩卡语。三重语言在夜空中回荡。
“夏人传授纳摩卡青铜冶炼之术、桑麻纺织之法、稻作灌溉之艺。”
“纳摩卡传授夏人星象潮汐算法、鲨皮鞣制之技、深海捕鲸之道。”
“自今以后,三年一会。夏船载铜铁、谷物、丝麻至此;纳摩卡备鲨甲、珍珠、海盐以待。各取所需,互通有无。”
“此约——”芒将玄圭重重顿在黑色巨岩上,“刻于此石,传于子孙,永世不易!”
库鲁上前,用鲸骨匕首在岩石上刻下第一个符号:纳摩卡的鲸歌图腾。芒接过涂山勇递来的青铜凿,在旁刻下夏的玄圭纹。两个符号并列,下面用两种文字刻下盟约摘要。
后来,夏人将此石称为“禹王石”——尽管禹王从未到过此地。但芒说:“禹王划九州,定贡赋,其本意是让天下物产流通,各得其所。今日此约,正是禹王精神在四海之外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