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芒继位二年,季夏六月
地: 邙山帝槐陵
雨是子时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敲在陵园松柏上沙沙作响。守陵人姒夯裹紧麻衣,提着陶灯例行巡视——这是他接替父亲守陵的第三十二年,熟悉每一块青砖的纹路,每一棵柏树的姿态。
但今夜不同。
走过地宫入口的蟠龙石雕时,他听见了声音。
不是雨声,不是风声,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有规律的……潮汐声。哗——哗——像遥远的海浪拍打礁石,又像巨兽沉睡的呼吸。
姒夯僵在原地,陶灯在手中颤抖。灯光映亮石雕上雨水汇聚的溪流,那些水流顺着龙鳞纹路蜿蜒而下,汇入地宫门缝下的排水孔。但潮汐声不是从那里传来的——它来自更深的地方,来自安放帝槐棺椁的主墓室。
“先王……”老人喃喃,膝盖发软。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夯儿,这座陵……有秘密。不是我们该知道的秘密。”
雨越下越大。
姒夯咬咬牙,转身踉跄奔向陵园外的守备营。此事,必须报知王上。
寅时三刻,阳城王宫。
芒被急报惊醒时,正在批阅北境军情。狄人果然如他所料,趁夏收时节南下劫掠,边军已交火三次。
“地宫异响?”芒放下竹简,烛火在他脸上跳跃。
“守陵人姒夯亲耳所闻,称似潮汐之声。”侍卫长跪报,“巫咸大祭司已赶往陵园,但未敢擅入地宫。”
芒起身,抓起外袍:“备马。通知公子钊、公主薇。还有——”他顿了顿,“叫寒枭来。”
“寒枭?”侍卫长一愣,“那个匠官?”
“他是先王临终前见过最后几个人之一。”芒系紧佩刀,“有些事,他或许知道。”
卯时初,邙山雨幕。
二十轻骑踏碎山路积水,直抵陵园。芒率先下马,玄色披风在雨中猎猎作响。姒薇与姒钊共乘一车随后赶到,寒枭则独自骑马,背上负着一个狭长的木匣——那是他的随身工具。
“王兄。”姒薇撑伞走来,面色凝重,“擅启地宫,恐扰先王安息。”
“若真是先王在地下给朕传讯呢?”芒盯着地宫入口,那尊蟠龙石雕在雨水中森然欲活,“父亲一生行事,常有深意。当年星坠邙山,他偏说是祥瑞;夷夏血仇百年,他偏要同律。如今地下潮声……朕不信是偶然。”
姒钊查看地宫周围水势:“王兄,雨水汇集方向确实异常。按理说,此地排水应朝东,如今却往西逆流——像有什么在吸引水流。”
寒枭默默蹲下,从木匣中取出一枚星铁片。这是天工坊试验的边角料,三寸长,薄如柳叶。他将铁片平放地面,只见铁片竟微微颤动,尖端缓缓指向地宫方向。
“星铁……在动?”姒钊惊讶。
“星铁含天外之金,遇强磁则引。”寒枭声音低沉,“地宫之下,或有巨大磁石,或……”他抬眼,“或有另一块星铁。”
芒瞳孔微缩。
父亲临终前,确实交代过星铁的秘密。但那批星铁器物皆藏于王陵地宫深处的密库,钥匙分授三人,非到特定时机不得开启。难道潮声与磁引,都是密库的某种机关?
“开陵。”芒下令。
“王上三思!”老祭司巫咸颤巍巍阻拦,“今日非祭日,擅开地宫,鬼神不佑啊!”
“若真有鬼神,也该明白朕是为解惑而来。”芒挥手,“开。”
青铜铸造的地宫门重达千斤,八名力士以绞盘缓缓拉开。门开的瞬间,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泥土、防腐香料和某种……海腥味。
是的,海腥味。姒薇敏锐地嗅到了,那是在云梦泽的沼泽边才有的、咸湿中带着腐殖质的气息。
芒接过火把,第一个踏入。
甬道两侧壁画在火光中浮现:帝槐岱宗刻石、九夷来朝、刑鼎初立、陨星坠地……父亲的功业浓缩于青石之上,每一笔都透着当年的雄心。芒的脚步在这些壁画前稍作停留,手指拂过“刑鼎初立”那幅——画中的槐正值壮年,站在雨中抚鼎,目光悠远。
那一刻,芒忽然觉得,父亲的眼睛在画中注视着自己。
“王兄?”姒钊轻唤。
芒回过神,继续深入。
主墓室比想象中更宽敞。帝槐的棺椁由整块黑玉雕成,置于汉白玉石台上,四周摆放着生前喜爱的器物:一柄未开刃的青铜剑(象征止戈)、一卷展开的《禹刑》竹简(边缘已包浆)、九只陶罐(分盛九州之土)……以及,棺椁头部位置,一个不起眼的石函。
潮汐声更清晰了。
哗——哗——
规律,悠长,仿佛来自棺椁内部。
寒枭手中的星铁片已剧烈颤抖,几乎要脱手飞出。他快步走到石函前,发现函盖与函体之间,有一道极细的缝隙,水汽正从中缓缓渗出。
“声音……来自这里。”寒枭道。
芒示意力士抬起函盖。石函并不重,但盖开的瞬间——
轰!
不是巨响,而是某种气流的奔涌。大量咸湿水汽喷薄而出,伴随潮汐声陡然放大!与此同时,整个墓室的地面开始微微震动,那些陶罐中的九州土竟泛起湿润光泽,仿佛刚刚被海水浸透。
石函内没有珍宝,只有一物:一卷皮。
不是牛羊皮,不是鹿皮,而是某种灰蓝色、布满细密鳞状纹路的皮,卷成筒状,用海草搓成的绳子捆扎。皮面潮湿,触手冰凉滑腻,散发出浓烈的海腥味。
“这是……鲛皮?”姒薇惊疑不定。她在巫咸院的古卷中见过记载:“东海有鲛,皮可千年不腐。”
芒解开海草绳。鲛皮卷缓缓展开,长达三尺,宽约二尺。
一幅图,跃入火光。
不是绘制,更像是烙印——皮面之上,山川、海洋、岛屿的轮廓以深浅不一的焦痕呈现,某些关键处点缀着珍珠粉镶嵌的星点。图上方有古老的象形文字,比夏文更古朴,近似传说中的禹王书。
“这是……海图。”寒枭呼吸急促,“你们看,这是黄河入海口,这是岱宗,这是……这些岛屿,从未在夏室版图上见过!”
他的手指顺着图上的曲线向东移动,越过一片标有漩涡符号的“黑水”,抵达一连串珍珠般的岛屿群,旁注三字:
扶桑地
再向东,又是一片浩瀚水域,中央画着一个巨大的深渊图案,深渊周围有螺旋纹——那是水流旋转的标记,旁注:
归墟
最东方,图边缘处,绘着一座巨龟托举的岛屿,龟背上有森林、山峦,甚至隐约可见建筑轮廓。注文仅二字:
鼋国
“鼋国……”姒钊喃喃,“《山海经》残卷提过,‘东海之外,有巨鼋负岛,岛民善工’。”
芒的目光死死盯着海图左下角的一行小字,那是用朱砂书写的夏文,笔迹他认得——是父亲的字:
“陆疆有尽,海阔无穷。后世子孙,当向东看。——槐 二十七年冬”
二十七年冬。那是父亲去世前一年。
原来父亲晚年,心思已不只在陆上。原来这场雨夜的潮声,这份藏在陵中的海图,都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道谜题。
“王上!”墓室外传来惊呼。一名侍卫奔入,手中捧着从排水孔冲出的东西——几片碗口大的鳞,青黑色,边缘锋利如刀,在火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这是……鱼鳞?”姒钊接过一片,入手沉重,“不,太厚了。这像是……”
“鼋鳞。”寒枭沉声道,“若真如古传说,巨鼋大如岛,其鳞甲自然厚重如甲。这些鳞片是从地宫排水系统冲出的,说明……”他看向仍在微微震动的棺椁,“说明地宫之下,有水道直通远方。”
潮汐声在此刻忽然停了。
墓室恢复死寂,只有火把噼啪作响。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不是鬼神,是比鬼神更磅礴的、属于海洋的召唤。
三日后,王宫偏殿。
鲛皮海图被小心拓印在素帛上,悬挂于殿墙。芒已三天未眠,眼中布满血丝,却目光灼灼。
“查清了。”寒枭指着图上几处细节,“这些珍珠粉镶嵌的位置,对应的是特定星宿。若臣推算无误,此图不仅标注地理,更暗含星象导航之法——比如‘扶桑地’,需在昴星团正中天时东行;‘归墟’,则需避开水星凌日的季候。”
姒薇轻触图上“归墟”的螺旋纹:“芊羽师姐从云梦泽传来巫医密卷,提到荆楚古老传说:‘百川东注,归于墟。墟中有龙伯,掌不死药。’”
“龙伯……”芒想起幼时听过的神话,“是那个钓走六鳌的巨人族?”
“传说而已。”姒钊务实道,“但此图真实不虚。王兄,您真打算……”
“东狩于海。”芒接话,语气斩钉截铁。
殿内一时寂静。
姒薇率先反对:“王兄!海图再真,终究是图。东海风涛诡谲,古来多少人去不复返?夏室方稳,当固本培元,岂能冒险远征?”
“固本?”芒走到窗边,望向东方,“王妹,你可知东夷九部为何始终貌恭心离?因为他们背后有海。打得过就上岸劫掠,打不过就扬帆远遁。陆地疆界再长,也圈不住海水。”他转身,“父亲用怀柔,是因为那时夏室无力控海。如今我们有此图,有星象,有……”他看向寒枭,“寒匠官,你那日说星铁遇盐水如何?”
寒枭眼中闪过光亮:“臣近期试验发现,星铁在盐水中不仅不锈,反而表面会生成一层致密釉膜,愈泡愈坚。若以星铁为龙骨造船,可抗海虫蛀蚀,耐久十倍于常木。”
“船……”姒钊若有所思,“东夷善舟楫,我们的船能胜过他们吗?”
“不必胜,只需远。”芒手指划过海图,从“黄河口”一直划到“鼋国”,“夷人小船近海捕鱼尚可,远航则无力。朕要造的,是能载三百人、行三万里的巨舰。让东夷看着我们的船队驶向他们从未抵达的远方,那时,他们才会明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陆地上的王,也能做海上的主。”
姒薇知道,兄长心意已决。她退而求其次:“纵然要造舰,也当时时谨慎。可先造一小船试航,探查近海。”
“不。”芒摇头,“要造,就造九艘。取禹王定九州之意,名‘禹迹九舰’。寒枭——”
“臣在。”
“朕命你为‘海事司’总监,全权督造九舰。所需工匠、物料、夷人舟师,皆可调用。三年,”芒盯着他,“三年后,朕要见到九舰列于黄河口。”
寒枭深吸一口气,伏地:“臣……领命。但有一事,需王上明示。”
“说。”
“海事司所耗,恐超国库三成。且需征调大量夷人水手,恐引猜忌。”
芒沉默片刻,看向姒钊:“三弟,你管民部,钱粮调度,可能支撑?”
姒钊快速心算:“若分三年,逐年递增,且削减部分宫室修缮、祭祀用度……可勉强支撑。但若有灾荒战事,则危。”
“那就赌。”芒眼神锐利,“赌这三年,天佑夏室,无大灾无大战。赌赢了,得一片海;赌输了……”他笑了笑,“朕自会下《罪己诏》,减膳撤乐,以谢天下。”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姒薇听出了其中的孤注一掷。兄长是在用王位做赌注。
“至于夷人水手——”芒继续道,“寒枭,你儿子寒羽不是在夷子学宫颇有威信?让他去选人。告诉夷人:凡入海事司者,家眷可迁居沿海,授田免赋;若能远航归来,不论出身,皆赐‘海士’爵位,等同夏人百夫长。”
这是前所未有的厚赏。夷人平民可凭航海之功跻身贵族,此令若出,东夷必震动。
姒薇终于不再反对。她走到海图前,手指轻触“归墟”二字,低声道:“王兄既决意,臣妹唯有全力辅佐。但请允臣一事:船队出海前,臣当亲赴东海之滨,主祭海神。非为迷信,是为……安定人心。”
“准。”芒点头,“此外,海图之事,暂列绝密。对外只称‘造巨舰以镇海疆’,具体航向目标,仅限此殿中人知晓。”
众人肃然应诺。
议事毕,芒独留寒枭。
“寒匠官,”王上的声音低沉下来,“你实话告诉朕——星铁龙骨,真能造出来?”
寒枭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星铁锭,又取出一陶碗海水。他将铁锭浸入碗中,三日后再看,铁锭表面果然覆上一层暗青色釉膜,光滑如镜。
“王上请看,此膜刀剑难伤,水火不侵。”寒枭道,“然星铁存量有限,先王秘藏之料,仅够三舰龙骨。若要九舰……”
“那就三舰用星铁,六舰用青铜铁混铸。”芒果断道,“旗舰‘玄鸟号’必用星铁,其余则次之。此事你全权掌握,不必再报。”
“臣遵旨。”
寒枭退下后,芒独自面对海图。
烛火摇曳,图上的“扶桑”、“归墟”、“鼋国”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他仿佛看见巨舰破浪,看见从未见过的岛屿,看见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巨鼋与龙伯。
然后,他看见父亲的影子映在图上。
那个在刑鼎前站了二十五年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偷偷留下了这幅指向大海的图。为什么?是预见了陆地的局限?是想给夏室留下另一条生路?还是……仅仅出于一个垂老者对未知世界最后的好奇?
芒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
不仅为了征服,更为了回答——回答父亲留下的这道最后谜题,回答自己心中那个“如何才能超越如此伟大的父亲”的永恒追问。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
这一次,芒听出了不同的韵律。
不再是悲伤的挽歌,而是出征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