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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狩于海● 第一章:龙旗东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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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 芒继位元年,仲春二月
地: 阳城刑鼎广场

晨雾还未散尽,刑鼎广场上已黑压压跪满了人。

九层夯土台被连夜加高了三尺,台上不再只有那尊铜绿斑驳的禹刑鼎——鼎的左侧,新立了一根三丈高的青龙旗杆,旗面垂落着,但杆顶金铸的玄鸟在初升日光中灼灼刺眼;鼎的右侧,则摆着一张铺了虎皮的青铜王座。

皋华跪在百官最前列,眼皮突突地跳。昨夜王宫匠作监彻夜赶工,凿掉了台基石板上“刑鼎广场”四个古篆,换上了新刻的“龙旗台”。老刑官认得那字迹——是芒亲笔,刀锋般凌厉的笔画,几乎要劈开石板。

“先王才去了一年……”身后有老臣低声哀叹,“这就改天换地了?”

话音未落,号角长鸣。

九声铜号,一声比一声高亢,不再是槐时代祭祀用的浑厚骨角,而是北征缴获的狄人战号改制,声音里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砺。广场尽头,玄色仪仗如潮水分开,新王姒芒的身影在晨光中渐显。

他没有乘舆,步行。

十二章纹冕服在身,通天冠上玉珠九串,但腰间佩的不是礼玉,而是一柄带鞘战刀——刀鞘是狄王金冠熔铸而成,通体赤金,鞘口镶嵌着一颗幽蓝的狄人圣石。每走一步,刀鞘与甲片相碰,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步伐很稳,但跪在两旁的百官能看见,他右手始终虚按在刀柄上,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蓝石——这是他在战场养成的习惯,皋华听老将说过,王上每次下令冲锋前,都会这样摩挲刀柄。

芒登上高台,没有立刻入座。

他在刑鼎前停下了。

伸手,掌心贴上冰凉的铜面。鼎身上“夷夏同律”四字经过二十五年风雨,笔画边缘已变得圆润,但他的指尖却停在“律”字最后那一捺上——那是当年父亲亲手修改过的笔画,原稿是直的,父亲改成了略带弧度的斜捺,说“律法也当有容人之弯”。

“父亲,”芒在心里说,“您用二十五年教会天下守规矩。现在,该教他们听命令了。”

转身,落座。

“起——”

司礼官的高喝撕破了寂静。百官起身,垂首肃立。九夷使团的位置在台下右侧,他们穿着各色族服,羽冠、皮袍、纹面、赤足,与左侧规整的夏官形成刺目的对比。

芒的目光扫过夷人队列,在最前排停顿了一瞬。

那里跪着一个少年,最多十五六岁,面颊涂着白夷特有的螺旋靛纹,但眼神却异常清澈——是寒羽。这个白夷巫医与夏人混血的后代,如今已是巫咸院最年轻的星象博士,今日代表“夷子学宫”预备生观礼。

少年察觉到了王上的目光,微微抬眸,又迅速低下。

芒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宣诏。”

皋华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玄色帛书。这是今晨才送达他手中的新王第一诏,上面朱批淋漓,几乎每句都有修改痕迹。

“奉天承运,夏王诏曰:朕承大统,继文烈之业,当开维新之象。自即日起——”

老刑官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每念一句,台下就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刑鼎广场,更名为龙旗台。每逢朔望,龙旗升降,百官须至此参拜……”

“……九夷朝贡之期,由三年一朝改为岁岁来朝……”

“……各夷部所纳质子,由先王定制十人,增至三十人,且需为酋长嫡系子弟……”

念到这里,夷人队列中终于爆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一个东夷老使臣踉跄半步,被身旁青年扶住。

芒端坐王座,面无表情。

皋华继续念,额角已渗出冷汗:“……凡夷部质子,入阳城后统一编入‘虎贲幼营’,习夏礼、夏文、夏武,十年为期,考核优异者,可授边军屯长之职……”

这是要将质子变成人质加军校生。不仅要控人,还要换心。

诏书最后一句,芒亲自添加:“此令,即刻施行,不得异议。”

不得异议。

四字如铁,砸在每个人心上。

皋华卷起帛书,手在微微颤抖。他想起先王槐当年颁布《禹刑》时,总会在末了加上“可议处三,择善而从”。父子两代,风格天差地别。

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一个声音从高台左侧响起,清越如冰泉击石:

“王上,臣有议。”

所有人转头。

姒薇从祭司队列中走出。她未着繁复祭袍,只一袭素色深衣,长发用木簪简单束起,手中却捧着一卷厚厚的竹简——那是《夏刑》正本,边缘已被磨得光滑如玉。

她在王座前三步处停下,躬身,却不跪。

“王妹有何异议?”芒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三处。”姒薇抬头,目光平静,“其一,更名龙旗台,违先王‘刑鼎为公器,非王权私属’之训。其二,质子加至三十且必为嫡子,违先王‘怀柔渐进,不夺人嗣’之策。其三——”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不得异议’四字,违刑鼎铭文‘凡夏民,皆有议政之权’。王上此诏,是要推倒先王铸了二十五年的鼎吗?”

字字如刀。

广场上连呼吸声都停了。皋华闭上眼,不敢看王上的脸色。

芒沉默了很久。

久到有夷人使臣腿软跪下,久到寒羽身边的青年质子开始发抖。

然后,王上笑了。

不是怒笑,也不是冷笑,而是一种近乎疲惫的轻笑。

“王妹,”他说,“父亲铸鼎,是为了让天下人有规矩可循。如今规矩已立了二十五年,该立的都立了,该守的也守了。但守规矩之后呢?”他站起身,走到台边,手指向远方,“北狄今年雪灾,秋后必南侵;西羌表面臣服,实则暗联戎族;东夷九部,今日跪在这里,心里想的是什么,王妹知道吗?”

姒薇抿唇不语。

“父亲用怀柔,是因为那时夏室初稳,需要时间。”芒转身,目光如炬,“如今二十五年过去,九夷仍然只是‘来朝’,而非‘归心’。为什么?因为他们敬的是父亲的仁,畏的却是——”他猛地抽出腰间战刀!

金鞘脱刃,刀身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寒芒。

刀尖直指台下夷人队列。

“——畏的是这个!”

狄王金冠熔铸的刀身,在日光下流淌着血色光泽。那颗幽蓝圣石在刀镡处幽幽发光,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

夷人使团集体后退一步。几个老酋长面色惨白,他们认得那刀——北狄单于世代传承的“苍狼刃”,单于战死后被芒缴获,如今竟熔铸成了夏王的佩刀!

“质子三十,不是要夺人嗣,”芒一字一句,“是要告诉所有夷部:从今往后,你们的继承人,要在夏阳城里长大,学夏礼,识夏字,以夏为母邦。二十年后,他们回到部落,接任酋长,那时夷夏还有分别吗?”

他收刀入鞘,金属摩擦声刺耳。

“至于‘不得异议’——”芒走回王座,坐下,“父亲允人议论,是因为那时法未立。如今法典已成,若每道王命都要议论三月,边关急报谁来决?战机谁来判断?”他看向姒薇,“王妹掌法权,当知‘法贵速行’。”

姒薇握着竹简的手指关节发白。

她知道兄长说得有道理。父亲晚年也曾感叹:“法立而难行,如舟无水。”但她更记得父亲另一句话:“王权如火,法权如水。火无水制,则焚尽山林;水无火温,则冰封万物。”

此刻的兄长,就像一团急于燃烧的火。

就在僵持之际,一个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

“王兄,二姐,可否容臣弟一言?”

姒钊从文官队列中走出。这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依然穿着简朴的深衣,袖口还沾着泥土——他今晨刚从城外水渠工地赶来。

他在兄姐之间站定,先向芒躬身,再向姒薇行礼。

“王兄欲强夷夏之融,其志可嘉。二姐欲守先王之法,其心可鉴。”姒钊声音不高,却清晰,“臣弟有一折中之策:质子仍增至三十,但不必全是嫡子——各夷部可遣嫡子十人,余二十人,由各部自选聪慧子弟。如此,不夺人嗣,却广纳英才。”

他转向夷人队列,用夷语重复了一遍。夷酋们面面相觑,神色稍缓。

“至于‘虎贲幼营’,”姒钊继续说,“可更名为‘夷子学宫’。不单习武,更授农桑、水利、医药、算学。十年后,愿归者归,愿留者留,留者可入各署为吏,或回部族为‘夷夏司’,协理本部刑名教化。”

他看向芒:“如此,夷人子弟非为人质,实为学子。夏室非为强压,实为教化。王兄以为如何?”

芒盯着弟弟看了很久。

这个从小只爱蹲在田埂看麦苗、在河岸量水位的三弟,什么时候学会了在朝堂上纵横捭阖?

“夷子学宫……”芒重复这四个字,忽然笑了,“好名字。比‘虎贲幼营’好听。”

他看向姒薇:“王妹呢?”

姒薇沉默片刻,终于躬身:“若如此改,臣……附议。”

“准。”芒挥手,“皋华,按公子钊所言修改诏书,即刻颁行九州。”

“臣遵旨。”

皋华长舒一口气,急忙退下修改。台下百官也暗自抹汗——一场风暴,竟被公子钊三言两语化解。

但芒接下来的话,让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夷部使臣上前。”

九夷酋长与使节忐忑登台,跪成一排。

芒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覆着红绸的托盘,亲手揭开——

一顶金冠。

纯金打造,冠顶铸有狼头,狼眼镶嵌血玉。冠身刻满狄文咒语,边缘已有些许变形——那是战斗留下的痕迹。

“认得此物吗?”芒问。

最年长的东夷老酋长颤声道:“是……是北狄大单于的‘苍狼金冠’。”

“三个月前,朕北伐,斩单于于此冠之下。”芒的声音平淡,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单于死前说,狄人与夏人,世代血仇,永不可解。”

他拿起金冠,高高举起,让全场人都能看清。

“朕当时告诉他:‘你说的对。所以,从你开始,狄人不会再有单于了。’”

全场死寂。

芒将金冠重重放在刑鼎的鼎沿上。金属碰撞,发出沉闷的嗡鸣。

“今日,朕将此冠置于刑鼎之上,是要告诉天下所有人——”他环视夷夏百官,一字一句,声如雷霆:

“从今往后,夷夏之间,没有血仇,只有王法。”

“服王法者,夷可为夏;违王法者,夏亦当诛。”

“这,就是朕的‘维新气象’。”

话音落下,阳光终于完全穿透晨雾,洒满龙旗台。那根三丈高的青龙旗杆上,玄鸟金顶反射出刺目光芒,而旗杆下的刑鼎,在金光中沉默伫立,鼎身上的铭文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过来。

姒薇看着兄长挺拔的背影,又看看鼎沿上那顶狰狞的金冠,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用二十五年,在夷夏之间搭了一座桥。

兄长要用自己的方式,把这座桥变成一条不可逆转的路。

是对是错?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今日起,夏室的天,真的变了。

台下,寒羽悄悄抬头,望向高台上那顶金冠。阳光照在血玉狼眼上,折射出诡异的光泽。少年忽然想起父亲寒枭昨夜的话:“新王是一把出了鞘的刀。握刀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最后会砍向哪里。”

风起了。

青龙旗缓缓上升,玄鸟在风中展翅欲飞。

旗影掠过刑鼎,掠过金冠,掠过台上台下每一张或敬畏、或惶恐、或沉思的脸。

一个新的时代,就这样在刀光与旗影中,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