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火
槐继位第五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阳城外的桃树才刚结出米粒大的花苞,宫城南隅的铸铜工坊却已热浪蒸腾。三十名工匠赤膊围着一座泥范巨炉,炉内铜汁翻滚,泛着金红色的光,像地心囚禁的太阳。
槐站在三丈外的观铸台上,玄色深衣的袖口被热风鼓动。他身侧立着司刑官皋华,这个五十三岁的法吏脊背依然挺直如青竹,但鬓角已全白。
“王上,吉时将至。”大祭司巫咸的声音从祭坛传来,带着某种刻意拉长的古老韵律。他手持青铜刀,正准备宰杀那头系着红绸的白牛——这是启鼎大典的必要献祭。
“等等。”槐忽然抬手。
全场一静。连炉火噼啪声都似乎小了些。
槐走下观铸台,径直来到泥范前。这尊待铸的鼎范高达八尺,分内外三层:最内层是空腔,将注入铜汁;中层阴刻着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外层则是浮雕的日月山泽纹。鼎腹最显眼处,留着一块空白圆区——那是预留给图腾的位置。
“皋华,”槐的指尖划过那些未干的刻字,“你说,后世之人触摸这些文字时,会先感受到铜的冰凉,还是法的重量?”
皋华肃然:“若法公正,当如铜鼎,触手生温。”
槐笑了,转身看向祭坛方向:“巫咸,今日不杀牛。”
老祭司的刀僵在半空:“王上,铸鼎大事,岂能无牺——”
“用我的血。”槐打断他,卷起左袖。小臂上,三年前岱宗遇刺的疤痕蜿蜒如蚯蚓,“这鼎要铸的是《夏刑》,刑起于兵,兵起于争,争起于人心之私。既如此,该用争过、伤过、流过血的人血来祭,而不是无辜畜牲的血。”
“不可!”观铸台后方传来苍老的喝止声。老贵族姒桓在两名仆从搀扶下颤巍巍走来,他是槐的叔祖,年逾七十,脸上老年斑如秋叶落满,“王上,祖宗之法,铸器必以纯牺!您这是渎神!”
槐的手腕已被巫咸捧住。老祭司眼神复杂,低声道:“王上,血祭若成,此鼎便再无回头路。您可想清楚——鼎成之日,就是与半个宗室为敌之时。”
皋华忽然上前一步,割破自己的手掌:“臣愿同祭。”
血滴入陶碗,与槐的血相融。随后,令所有人震惊的是,那个一向沉默的巫医姒玥也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割指滴血。接着是少年将军姒芒、有仍氏老族长姒戎……最后,连七岁的夷童寒羽都被带了过来,孩子怯生生地刺破指尖,一滴血落入碗中。
八个人的血在碗中交融,不分夷夏,不分尊卑。
巫咸长叹一声,捧碗洒血于鼎范。血滴渗入泥土的瞬间,炉口铜汁如金瀑倾泻,灌入范腔,白气冲天!
第二篇 鼎文
鼎成那日,阳城下了今春第一场雨。
雨水洗刷着露天陈列的巨鼎,铜绿还未生成,鼎身在雨幕中泛着暗金色的光。鼎高七尺五寸,重逾千斤,四足圆腹,双耳朝天。鼎腹铭文共三百七十九字,以阳文凸铸,雨滴顺字凹处流淌,仿佛文字在呼吸。
鼎前黑压压跪满了人。最前排是宗室贵族,往后是百官、诸侯使臣,再往后是自发聚来的国人民众。所有人都想亲眼看看,这尊“禹刑鼎”上究竟刻着什么——自从槐宣布要将夏室口耳相传的《禹刑》铸鼎公示,流言就像野火燎遍了九州。
皋华手持玉杖,杖头系着染成朱红色的麻绳。他立于鼎侧,声音在雨中清晰如磬:
“奉夏后命,宣《禹刑》于鼎,自今日始,刑律昭昭,民共睹之!”
他念一句,身后两名识字的胥吏便高声复诵一句:
“墨刑五百: 诬善为恶,刻面涂靛;伪证害人,额刺‘妄’字……”
“劓刑三百: 窃盗粟十石以上,割鼻;奸人妻女,同刑……”
“剕刑二百: 伤人致残,刖左足;劫掠道途,刖双足……”
“宫刑百: 乱伦败常,去势;内官渎职,同刑……”
“大辟五十: 弑亲者,枭首;叛国者,车裂;巫蛊咒王,焚刑……”
每念一条,人群中便起一阵骚动。有老者抚掌称善,有壮丁面色发白,有妇人搂紧孩童。雨越下越大,却无人离去。
念至最后一条时,皋华顿了顿:“附则: 凡刑狱,必经三审——乡老议罪、司刑复核、王终裁。疑罪者,纳铜赎刑,铜数依罪定。奴隶与平民同罪异罚,夷夏……夷夏同律。”
最后四字一出,宗室队列炸开了锅。
“荒谬!”姒桓推开仆从,抖着手指向鼎身,“夷人是什么东西?也配用我夏律?王上!您这是自毁长城!”
槐从伞盖下走出,雨水瞬间打湿他的冠冕。他走到鼎前,伸手抚摸“夷夏同律”四字,铜的冰凉从指尖传至心脏。
“叔祖,”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雨声,“三十七年前,寒浞之乱时,是谁帮少康祖父藏匿遗孤?是有仍氏的夷人。二十年前,先王杼东征时,是谁为大军引路避过沼泽?是畎夷的猎人。三年前,我在岱宗遇刺,是谁以身试毒救我性命?是荆夷的巫医。”
他转身,目光扫过所有贵族:“夷人流的血,早就混在夏土里了。现在不过是在律法上承认这个事实——很难吗?”
“可他们是异族!非我族类——”一个年轻贵族忍不住喊。
“那什么是‘我族’?”槐打断他,忽然指向人群后排,“姒玥,你过来。”
巫医女子走上前,雨水打湿她额角的朱砂痣。
“她母亲是夏室旁支,父亲是荆夷巫医。按血论,她算夷还算夏?”槐又招手,“寒羽,你也来。”
八岁的夷童怯生生走近,白净小脸上已看不出岱阴山民的野气。
“这孩子祖父是寒浞,该千刀万剐;但他父亲寒枭正在圜土服刑赎罪,他自己在巫咸院学夏字、诵夏礼。按行论,他算敌还算民?”
无人能答。
槐走回伞盖下,最后一句话随风雨飘散:“这鼎不只为今天铸,还为百年之后铸。到那时,我们的子孙摸着这些字,会知道自己的祖先在这样一个雨天,选择了把律法刻在人人可见的铜上,而不是藏在少数人心中。”
第三案 城旦
鼎立三日,第一个考验来了。
出事的是阳城西坊。死者是个老陶匠,凶手是他邻家的年轻贵族,名叫姒皋——巧的是,此人正是姒桓的嫡孙。
案发过程简单得残忍:老陶匠的女儿在井边打水,姒皋醉酒调戏,女子反抗中抓伤了他的脸。姒皋怒闯陶匠家,以铜戈刺死老父,掳走女儿。女子当夜投井自尽。
天亮时,尸体浮起,全坊哗然。
按旧例,贵族杀平民,纳铜赎罪即可。姒桓已备好三十斤青铜,准备送往司刑衙门。但这一次,皋华闭门不收。
“此案当依新鼎律,”皋华在衙门堂上摊开竹简,“杀人者,无论贵贱,黥面为城旦——刺字发配边疆筑城。姒皋杀一命、致一死,当黥双颊,城旦十年。”
姒桓摔了铜匣:“皋华!你一个刑官之后,敢动我姒姓宗亲?!”
“刑鼎之前,只有罪人,没有宗亲。”皋华面不改色,“来人,拿姒皋。”
捕役还未动,姒桓已命家兵围住衙门。双方剑拔弩张时,槐的车驾到了。
王上未着冕服,只一袭素色深衣,腰间挂着的不是玉璜,而是一把新磨的青铜剑。他独自下车,穿过家兵刀丛,径直走入大堂。
“皋华,案卷给我。”
槐看完三片竹简,闭目片刻。再睁眼时,他看向被缚在堂下的姒皋——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脸上还残留着酒色过度的浮肿,此刻却白如死灰。
“姒皋,你可认罪?”
“王、王上……我愿纳铜,纳双倍……”
“我问你可认罪。”槐的声音冰如腊月寒泉。
姒皋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认、认罪!但那老奴先纵女伤我……”
“所以你杀他,合理?”槐忽然拔剑。
全场惊吸冷气!姒桓扑上前:“王上!他可是您堂弟啊!”
剑光一闪——却未斩向姒皋,而是斩断了槐自己的一截衣袖。玄色帛布飘落,露出他小臂上那条狰狞的旧疤。
“三年前在岱宗,一个夷人少年也想杀我,因为他父亲被戍卒打断了腿。”槐俯视姒皋,“按你的道理,他杀我合理否?”
姒皋抖如筛糠。
“皋华,”槐收剑入鞘,“依鼎律,即刻行刑。我在此观刑。”
“王上!”姒桓老泪纵横,“真要黥面?那是永世之辱啊!”
“辱?”槐转身,目光如刀,“老陶匠的女儿投井时,可有人想过她的辱?你孙子的脸是脸,平民女子的命就不是命?这鼎才立三天,你们就想把它推倒——那我就告诉你们,推鼎先踏过我的尸体。”
午时三刻,阳城西市。
万人空巷。姒皋被绑在刑柱上,皋华亲自执针——不是普通的石针,是一柄青铜刺针,针尖蘸着永不褪色的靛青矿泥。
第一针刺入左颊,姒皋惨叫。针脚组成一个“杀”字。
第二针刺入右颊,惨叫声已嘶哑。针脚组成一个“妄”字。
双颊刺毕,行刑官以盐水泼面,青字瞬间渗入血肉,终身不灭。最后烙铁烫印额心——一个“旦”字,意为城旦苦役。
姒桓当场昏厥。人群死寂,只闻雨水滴落鼎身的轻响。
槐全程站立观刑,未移一步。行刑毕,他才开口,声音传遍西市:
“今日黥的是姒皋的脸,立的是禹刑鼎的威。从今往后,阳城之内、夏土之上,凡杀人者皆见此面。此面即鼎,此鼎即法。”
他忽然走向那尊被雨淋湿的巨鼎,以掌击鼎!
铜鼎轰鸣,声传十里,如天神低语。
第四幕 夜问
当夜,王宫侧殿烛火通明。
槐屏退左右,独对皋华。案上温着一壶黍酒,却无人举杯。
“姒桓叔祖气病卧床,”槐揉着眉心,“宗室联名上书,说你‘以刑辱宗,其心叵测’。”
皋华跪坐如钟:“臣预料之中。王上若需平息众怒,可免臣官职,甚至……取臣首级。”
“我要你的头做什么?”槐苦笑,“我要的是百年之后,夏室还在。你说实话——今日之事,我们做对了吗?”
长久的沉默。烛火爆出一个灯花。
“王上,”皋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臣少年时,祖父曾讲皋陶旧事。说尧舜之时,司法官断案,以獬豸神兽触不直者。臣问:若神兽不在,何以断罪?祖父答:以心为镜。臣再问:若心镜蒙尘呢?祖父沉默三日,答:那就铸一面铜镜,让所有人一起擦。”
他抬头,眼中映着烛火:“今日那尊鼎,就是臣想铸的铜镜。它会让贵族恨我,会让夷人疑我,甚至会让后世某些君王嫌它碍事……但它立在那里,就是一个提醒:律法不该是少数人袖中的匕首,该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明月。”
槐斟满两杯酒,推一杯过去:“可这明月,要用多少血来洗?”
“直到血浓于水。”皋华举杯,一饮而尽,“王上,您知道今日最让臣震撼的是什么吗?不是姒皋的惨叫,是行刑时,人群中有个老妇人低声说——‘以后我孙女儿打水,不用怕了。’”
烛火摇曳,映亮槐眼中一闪而逝的水光。
“皋华,若有一日,我变了,或者我的子孙变了,想砸了这鼎……你当如何?”
老刑官放下酒杯,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牛皮——正是三年前北巡时那卷盟约雏律,边缘已磨损,朱砂字迹却依然清晰。
“臣会将此卷藏于深山,待百年后,有明君掘之,再铸新鼎。”他顿了顿,“若永无明君,那就让它烂在土里,至少证明这世上曾有人试过,把‘公正’二字刻得比王权更久。”
四更鼓响时,皋华告退。槐独坐殿中,忽听门外有细碎脚步声。
“谁?”
门隙探进一张小脸,是寒羽。孩子抱着一个陶罐,怯生生道:“王上,姒玥姑姑让我送药汤,说您今日淋雨,需驱寒。”
槐招手让他进来。孩子放下陶罐,却不走,眼睛盯着案上那卷牛皮。
“认得上面的字吗?”
寒羽点头,指着一个字:“‘法’,水去而平。巫咸爷爷教的。”
“喜欢学字?”
“喜欢。”孩子眼睛亮起来,“学会字,就能看懂鼎上的律条。等我长大了,要回岱阴,把律条刻在我们白夷的岩壁上——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像我阿父一样,因为不懂法而犯罪。”
槐的手微微一颤。他摸了摸孩子的头:“若你阿父当年就懂这些律条,或许不会走上那条路。”
“姒玥姑姑说,阿父在圜土里也开始学字了。”寒羽仰头,“王上,律法真能让坏人变好吗?”
“不能。”槐实话实说,“但能让想变好的人,知道路在哪里。”
孩子似懂非懂,行礼退下。殿内重归寂静。
槐走到窗边,推开木棂。夜空中阴云散开,露出一弯新月,月光正好洒在远处广场那尊巨鼎上。鼎身泛着幽微的铜光,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又像一只永远睁着的眼。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父亲杼教他射箭说的话:“弓拉满时,只有两个结局——箭中靶心,或者弦崩指伤。没有中间路。”
现在他懂了,父亲说的是战争,而他面对的是比战争更艰难的事:在人心上刻字,在时间里铸鼎。
晨光微露时,槐伏案刻下一行新竹简,字迹深如刀凿:
鼎成三日,黥一人而安万民。
然吾深知:一鼎易铸,百世之法难守。
愿后世触此铜者,知今人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刻罢,他将竹简投入火盆。火焰吞噬文字前,他仿佛看见那些字从火中升起,飞向巨鼎,融入铜身,成为第三百八十个看不见的铭文。
鼎在黎明中沉默。
但它存在。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