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阳城秋实
槐继位第三年的秋天,阳城的粟米黄得比往年都要沉。
从王宫高台望去,城外原野仿佛铺开了一张巨大的金毯,农人弯腰收割的身影如波浪起伏。更远处,通往四方的夯土官道上,烟尘一阵接着一阵——那是各州诸侯、四方部族前来朝贡的车队。今年与往年不同,除却华夏诸部,更有九支异色旌旗正在向王畿汇聚。
“九夷真会全来吗?”少年将军姒芒按剑立在槐身侧,语气里半是期待半是怀疑。去年北巡归来的路上,王上手臂的伤反复溃烂,高烧七日险些不治。如今伤疤虽已愈合,但每逢阴雨天,槐的左手仍会不自觉地微颤。
“会来。”槐的声音平静。他今日着十二章纹冕服,玄衣纁裳上的日、月、星辰纹饰在秋阳下泛着丝线的幽光,“因为他们想知道,岱宗岩壁上的承诺,值不值得赌上全族的未来。”
宫阶下传来铜铃脆响。大祭司巫咸白发高束,手捧龟甲筮具缓步登台:“王上,占卜已毕。三灼皆现‘鸿渐于陆’之兆,大吉。”
槐接过龟甲,裂纹如羽翼舒展。他指尖抚过温热的甲面,忽然问:“巫咸,若今日有血光冲撞吉兆,该信天意还是信人事?”
老祭司深陷的眼窝里眸光一闪:“天意示吉,人事保安。”
槐笑了,将龟甲递还:“那就请大祭司,在祭坛四角各埋一柄玉钺——不是用来杀人,是用来镇住人心里的鬼。”
辰时三刻,九门钟鼓齐鸣。
中篇 九贡
朝贡大典设在阳城南郊新筑的“万方台”。台高九阶,取“禹定九州”之意;台面纵横各九丈,中央立九鼎——不是后世天子九鼎,而是代表四方八土的八座小鼎环卫着中央的夏后氏主鼎。
巳时初,诸侯先入。豫州姒姓宗亲、兖州风姓古族、青州有仍氏……旌旗以玄、赤、黄为主色,贡品多是青铜器、玉璋、漆器。槐一一受礼,赐酒,说些“勤恤民隐”的套话,眼神却不时飘向台外。
终于,当太阳升至中天时,号角声变了调子。
九声东夷骨角长鸣,压过了中原铜号。
“东夷——畎夷部到!”
第一个入场的使团便让全场屏息。三十六名赤膊壮汉抬着一具巨骨缓缓而来,那骨头形如长舟,每一节椎骨都比成人腰身还粗,通体灰白如石,在日光下泛着深海般的幽泽。
使首是个独目老者,左眼罩着鲨皮眼罩,右眼却亮得骇人:“畎夷献东海龙王遗骨!长七丈三,重三千斤,遇潮则鸣!”说着以石锤敲击,巨骨竟发出低沉嗡鸣,如鲸歌穿越时空。
槐离座,下阶,亲手抚摸骨面。指尖传来冰凉与微咸——这巨鲸椎骨不知在海底浸泡了多少年。“此物当立于王宫阙门,昭示夏土东至沧海。”他解下腰间玉璜赐予使首,“今后畎夷族人入东海采珠,可持此璜通行沿岸诸戍。”
紧接着是南夷于夷部。他们献上的“朱砂巨鼎”需二十四名女子共抬,鼎身未铸纹饰,却通体赤红如血——那是用南疆最纯的辰砂矿石整体雕琢而成。鼎内盛满金色稻谷,谷粒间混杂着象牙、犀角。
“于夷居云梦之泽,献千年丹砂、十年陈谷。”女使首声音清越,“另献驯象十头,已拴在台下。”
西夷方夷部的贡品最是耀目。八十一柄白玉戈排列成阵,每柄长三尺,刃部薄如蝉翼却不开锋,玉色从羊脂白到青碧色层层递进。使队行走时,玉戈相互轻碰,清音如泉。
“昆仑之玉,琢为礼兵。”方夷使首跪献玉戈阵图,“此阵按北斗九星排列,可布于宗庙,通天地之气。”
北夷黄夷部驾着鹿车入场。十二头白驯鹿拉着一架桦木车,车上无篷,载着一尊冰雕——雕的是岱宗山形,虽在秋阳下微融,仍可见岩壁图腾细节。“北地寒冰,三月不化。献冰山一座,喻王权永固。”
其后赤夷献火浣布(石棉布),玄夷献陨铁匕首,风夷献百鸟羽衣,阳夷献盐泽水晶……每一部入场皆伴特色乐舞,万方台上色彩翻涌,乐声交织,恍若天下百川在此汇流。
槐始终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只有侍立侧后的皋华注意到,王上每受一贡,必在竹简上刻下一笔——不是在记贡品,而是在记各部使首的神情、语速、目光停留之处。
未时二刻,最后一部入场。
“白夷——到!”
全场忽然安静了几分。
白夷使团仅二十余人,衣着最朴素,全员着未染色的麻衣,头戴白羽冠。所献贡品也最简单:三车晒干的草药、九笼雪白雉鸡、一陶罐蜂蜜。
使首是个三十余岁的清瘦男子,面白无须,行礼时姿态标准得近乎刻板:“白夷居岱阴,地瘠民贫,唯献山野微物,望王上纳。”
槐深深看了他一眼:“白羽冠是丧仪之饰,今日大典,为何戴此?”
使首垂目:“去岁岱宗山崩,压毁我部祖祠,族人至今守丧。”
“山崩?”槐看向有仍氏族长姒戎。老族长微微摇头,表示未曾听闻。
“可需王庭助修祖祠?”
“不敢劳王上。已自修毕。”
问答间,槐右手食指在案几上轻叩三下——这是北巡前与亲卫约定的暗号:此人可疑。
就在白夷使团退至台侧时,异变突生。
那使首忽然高举双手,用夷语长啸一声!二十余名白夷人同时从麻衣内抽出短刃——不是青铜,是黑曜石磨制的利刃,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紫光。
“寒浞子孙,今日雪恨!”
刀光直扑主座!
下篇 毒羽
姒芒拔剑跃出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护卫失职,当以死谢罪。
但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灰影从祭坛西侧闪出,形如鬼魅。那是个身着巫医麻袍的年轻女子,长发以草绳束在脑后,脸上蒙着青蒿汁染过的面巾。她未持兵刃,只扬手撒出一把淡黄色粉末。
粉末触及白夷刺客的刀刃,瞬间爆出刺鼻白烟。冲在最前的三人惨叫着捂眼倒地,黑曜石短刃“当啷”落地。
“刃淬箭毒木汁!”女子喝道,“见血封喉,勿触!”
姒芒急刹,改刺为扫,剑脊拍击刺客手腕。卫队一拥而上,以盾阵困住剩余刺客。混乱中,那白夷使首却反常地不攻不退,只是死死盯着槐,嘴角浮起诡异的笑。
槐缓缓起身。
他没有看刺客,没有看救场的巫医,甚至没有看台下骚动的人群。他的目光落在白夷使团献上的那个陶罐上——罐口蜜蜡封印,看似完好,但罐身底部有一道极细的裂纹,裂纹处渗出些许深色黏液。
“皋华。”槐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嘈杂,“查蜜罐。”
皋华捧罐细察,面色骤变:“罐内有夹层!上层是蜜,下层是……是腐烂的毒蜂巢混着曼陀罗籽!”
巫医女子已走到罐前,以银针探入,针尖瞬间乌黑。“蜂毒经年发酵,混入致幻草药。此蜜若赐宴分食,半时辰后宾客车当七窍流血、狂笑而死——好一个‘九夷朝贡,暴毙于庭’的毒计。”
全场死寂。
白夷使首的笑声打破了寂静:“寒浞大王之孙寒枭,今日为祖复仇!夏室伪王,你可知这毒蜂巢从何而来?是你祖父少康复国时,烧我寒氏祖地,万蜂倾巢,蛰死我族幼童三十六人!这巢我存了三十年,等的就是今日!”
他忽然撕开麻衣,露出胸膛——皮肤上布满紫黑疤痕,形如蜂巢。“我以身饲蜂,取此毒巢。夏后槐,你标榜‘夷夏同法’,那我问你,少康杀我族童,按你的律法,该当何罪?!”
万双眼睛看向槐。
槐走下主座,一步步穿过盾阵,停在寒枭面前一丈处。秋风吹起他冕服的绶带,十二玉珠轻撞。
“若按今日之律,”槐一字一句,“故意杀童者,车裂;主使纵火者,同罪。”
寒枭瞳孔收缩。
“但,”槐继续说,“那是三十七年前的战争。战时之罪,与平日之罪,律法当有区分——这是我要立的下一道法。”他忽然转身,面向全场,“今日寒枭刺王,依律当诛。然其族童惨死属实,其仇恨事出有因。皋华,若按新拟《刑书》,该如何判?”
皋华肃然捧简:“刺王未遂,然携剧毒谋害众人,罪当腰斩。然其有血仇在前,可减一等,判斩首。其族人未参与者,不连坐。”
槐点头,却道:“再减一等。”
众哗然。
“寒枭判黥面、刖左足,终身囚于圜土,编入‘赎罪匠营’,以其雕玉手艺为夏室琢器。白夷部其余人等——”他扫过那些瘫软在地的白夷人,“若愿留阳城为质,三代后可复自由;若愿归岱阴,需立血誓永不复叛,并年年送子弟入阳城学夏礼夏法。”
寒枭嘶声:“为何不杀我?!”
槐俯视他:“因为你让我看见了两件事。第一,仇恨可以传承三十年,那么律法也该传承三十代;第二,你想让我在九夷面前杀你,成就你‘殉祖’之名,让白夷永怀叛心——我不遂你愿。”
他挥手,卫队将寒枭拖下。经过巫医女子身边时,寒枭忽然挣扎着问:“你那粉末……是什么?”
女子拉下面巾,露出一张清秀却苍白的脸,眼角有一粒朱砂痣。“艾草灰混硫磺,专克箭毒木的气味。我祖父是荆夷巫医,当年就是被箭毒木汁毒死的。”她顿了顿,“你的毒计,我从你入场时闻到你袖口的苦杏仁味就猜到了。”
寒枭仰天大笑,笑出了泪。
一场惊天刺杀,竟如此收场。
终篇 夜宴暗香
当晚,槐在宫中设宴,却只请了九夷使首中的八位——白夷座空着,但食案照摆。
宴至半酣,槐命人抬上一物:那是一面新铸的铜板,板上阳刻着今日万方台全景,九夷使团、各色贡品、甚至寒枭刺王的场景皆在其上。铜板顶端刻八字:
九羽来仪,虽有逆风,不坠其志。
——夏后槐三年秋,铭此以诫
风夷老使首抚板长叹:“王上将此逆事也刻下,不怕后世非议?”
“怕,所以刻。”槐举爵,“我要让后世知道,夷夏融合不是百鸟朝凤的童话,是带着血、毒、仇恨,一步步走出来的路。今日寒枭是逆风,明日可能有暴雨,但路总要开。”
他忽然离席,走到那白夷空案前,将自己酒爵中的酒缓缓洒于地面:“此酒祭三十六年枉死之童。从明年起,每年秋祭,夏室将设‘悯童坛’,无论夷夏,凡天折孩童皆可入册受香火——这是新法第一条。”
八位使首肃然,相继洒酒于地。
宴罢,槐独留巫医女子。
“你叫姒玥?”槐在灯下看她递上的荆夷药简,“姓姒?是我族人?”
“家母是夏室旁支,三十年前嫁与荆夷巫医。父母皆亡后,我按母遗嘱回阳城。”姒玥语气平淡,“今日出手,不是为救王上,是为救台下那些尝过蜂毒的夷人孩子——他们袖口也有苦杏仁味。”
槐猛地抬头:“你是说……”
“寒枭在至少三个夷族使团的饮食中下了慢性蜂毒。若今日主毒发,那些孩子袖中藏的曼陀罗籽会被误认为是‘夷人邪术’,届时暴怒的夏人卫队会屠尽所有夷使。”姒玥抬眼,“他要的不是杀王,是要夷夏彻底决裂。”
烛火噼啪。
许久,槐轻声道:“你愿入宫为首席巫医吗?不是侍奉我,是盯着所有进出阳城的药材、毒物。”
“条件?”
“你可自由出入圜土,研究各类毒物解法。我要你三年内编出《解毒方略》,颁行九州。”
姒玥笑了,眼角朱砂痣如血滴:“王上不怕我变成第二个寒枭?”
“怕。”槐直视她,“所以我也会盯着你——用你教我的方法,闻你袖口的味道。”
四目相对,竟有刹那的惺惺相惜。
子夜,槐登上宫阙。脚下阳城灯火稀疏,远处圜土的方向漆黑一片。皋华悄然而至:“王上,寒枭已收监。其子寒羽,年八岁,按您的吩咐安置在巫咸院中学习。”
“好好教他。”槐望向北方,“教他文字、律法、历算,也教他蜂毒的解法和养蜂的农书。我要他长大后有选择——可以选择复仇,也可以选择让白夷族人过上比蜜还甜的日子。”
“若他选复仇呢?”
“那是他的权利。”槐转身,冕服在夜风中如翼展开,“但那时,他面对的将不再是‘夏后槐’一个人,而是一整套他亲手学过的、保护所有夷夏孩童的律法。他要推翻的,将包括他自己相信过的正义。”
秋月升到中天,清辉洒满大地。宫墙下传来守夜卫士的歌声,那是今日乐师新编的《九夷歌》,词曲还生涩,却已有万方来朝的气象。
槐忽然想起北巡发烧时那个梦。梦中祖父少康说:“你要创造一个……新天下。”
他现在知道了,新天下不在九鼎之中,不在万方台上,而在那个八岁夷童寒羽今夜诵读的第一个夏字里,在巫医姒玥即将写下的第一行解毒方里,在皋华灯下编纂的《刑书》竹简里。
路还很长。
但第一步,终究是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