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阳城晨雾
时间:槐继位次年,孟春之月
地点:夏都阳城,王宫高台
晨雾如素绡般缠绕着阳城的夯土城墙。二十五岁的夏后槐站在三丈高的观星台上,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茅茨土阶,投向北方苍茫的山影。他继位已满一年,先王杼留下的青铜戈矛还散发着东征的余温,但槐知道,父亲用武力压服的疆土,需要用另一种方式真正握入掌中。
“王上,九旒已备。”司仪官皋华躬身呈上青铜兽面旒旗。这个年过五旬的刑官之后,有着刀刻般的法令纹,手中捧着的却非刑具,而是即将北巡的仪仗。
槐转身,玄色缯衣的下摆扫过台面细尘。他没有立即去接旗帜,反而问道:“皋华,你祖父皋陶辅佐大禹时,如何让九夷初服?”
“回王上,”皋华声音平直如绳墨,“《禹贡》载,禹王治水至岱宗,东夷诸部见巨舟如龙、开山如斧,遂献‘雒图’以示归顺。然臣以为——”他略顿,“武力可服人身,难服人心。”
槐眼底闪过一丝光亮。这正是他等待的回答。
台下忽然传来甲胄碰撞声。少年将军姒芒快步登阶,皮甲上露水未干:“禀王上!北巡车驾已齐,三百卫卒、九辆革车、两乘王舆皆备。只是……”这个十八岁的堂侄,有着与年龄不符的锐气,“有仍氏传来消息,白夷、风夷两部未应盟约。”
“知道了。”槐的语气听不出波澜。他接过旒旗,旗杆上的青铜铃铛发出清越脆响。九条玄鸟尾羽制成的垂旒,象征夏后氏对四方八土的统治权。祖父少康曾在此旗下复国,父亲杼曾持此旗东征,如今轮到他自己。
雾渐散,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槐忽然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对身后两人说:“少康祖父当年从有仍氏借兵复国时,曾盟誓‘夷夏同血’。六十年过去了,该有人去还这个誓言。”
姒芒不解:“可先王杼东征,已令诸夷臣服……”
“臣服不等于归心。”槐打断他,手指抚过旗杆上凹凸的云雷纹,“我要他们看着这面旗时,想到的不是父亲青铜戟的寒光,而是阳城仓廪里的粟米、王畿匠坊里的陶器,还有——”他看向皋华,“一部能让夷人夏人都活得明白的律法。”
皋华深深一揖。姒芒似懂非懂。
晨钟响彻阳城。槐举起旒旗,九旒在初升日光中展开如玄鸟振翼。
“出发。”
第二幕 有仍故地
时间:十五日后
地点:有仍氏旧邑(今山东济宁一带),泗水之滨
车队北行三百里,地貌从黄土塬渐变为丘陵水泽。槐下令换乘舟船,沿泗水北上。这是他刻意选择的方式——祖父少康当年正是顺此水道南逃又北归,每一段河道都浸泡着夏室兴衰的记忆。
第五日黄昏,船队抵达有仍氏故地。这里已非都城,而是夏朝北方最重要的盟族聚落。夯土城墙低矮,但望楼上悬挂的牛角号与阳城制式相同,墙上插着的旗帜更是槐熟悉的图案:玄鸟与三足龟并立——那是少康母亲、有仍氏王女带来的图腾融合。
族长姒戎是个六十余岁的老者,脸上刺着东夷传统的太阳纹,却行标准的夏礼:“有仍氏第三任族长,恭迎夏后!”
槐双手扶起他:“舅公请起。按母系论,我的血里也流着有仍氏的河水。”
当晚的盟会设在泗水畔的露天祭坛。九堆篝火围成巨环,正中立着三足铜鼎——这是少康复国后赐给有仍氏的“报恩鼎”,鼎腹铭文已斑驳,但“天命再归,夷夏同樽”八字仍可辨认。
槐持玉圭登上祭坛时,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群。除有仍氏族民,还有数百名衣着各异的夷人:披羽冠的、纹面颊的、戴骨镯的,他们站在火光边缘的阴影里,眼神警惕如林鹿。
姒戎低声解释:“听闻王上北巡,附近六部夷人都派了观望者。白夷、风夷的人……也混在其中。”
槐颔首,面色平静。他按照夏礼祭祀天地,却在中段忽然改用夷人语——那是他幼时跟母亲学的方言——吟唱起有仍氏古老的《逐日歌》:“日升于东,照我黍苗;日沉于西,暖我窑陶……”声音不算洪亮,但每个夷语词汇都咬得清晰。
阴影里起了骚动。几个老夷人下意识跟着哼唱起来,那是他们祖辈在田垄间传唱的调子。
祭祀高潮,槐做了一件令所有人屏息的事。他割破左手掌心,将血滴入铜鼎的酒液中,然后环视四方:“六十年前,少康在此鼎前立誓;今日,槐再立新誓——凡遵夏礼、守王土之民,不分夷夏,皆可诉于王庭,刑同罪,赏同功!”
皋华适时捧出一卷新鞣制的牛皮,上面用朱砂画着简单的象形条文:杀人者何罚、盗粟者何偿、争水者何断……这是槐命他草拟的“盟约雏律”。
一个纹着虎面刺青的夷人壮汉突然冲出人群,用生硬的夏语喊:“夏后!你说‘诉于王庭’,我们的长老能去阳城说话吗?”
全场死寂。姒芒的手按上剑柄。
槐却笑了:“不仅能说话,若合律法,你的长老可坐于王庭右席。”他指向牛皮上的一个符号,“此字念‘法’,水去而平之意。以后夷夏纠纷,依此而断,不依刀剑。”
那夷人愣住,忽然单膝跪地,以夷礼捶胸三次。阴影里陆续有人跪下。
姒戎老眼湿润,喃喃道:“像……太像了……当年少康公子也是这样,让人忍不住想追随。”
槐背对着众人,无人看见他袖中右手攥得指节发白。他在心里对那个从未谋面的祖父说:您靠一把弓复国,我要靠一卷牛皮安邦。我们走着不同的路,但终点该是同一个夏土。
夜深时,槐独自在祭坛边站立。月光洒在铜鼎上,鼎中血酒已沉静。他仿佛看见鼎面倒影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对他颔首——不知是少康,还是他自己。
第三幕 岱宗刻石
时间:三日后
地点:岱宗(泰山)南麓,云屏岩
登岱宗是槐计划中的关键一步。父亲杼东征时曾在山脚驻兵,但未登山祭祀。槐要做的,是把这座东夷神山正式纳入夏礼体系。
山路崎岖,槐坚持步行。姒芒率卫士在前开路,皋华捧着祭祀玉器紧随其后。沿途遇见采药的夷人,槐皆令赠以盐块(当时贵重物资)。消息传开,半山腰已聚集数百夷民观望。
云屏岩是一面天然绝壁,平整如削。槐命人设坛,却非传统牛羊太牢,而是摆上夷人常用的黍、稷、枣、脯。祭祀乐响起时,他做了第二件出人意料的事——让随行乐师演奏的并非庄重夏乐,而是一首融合夷人骨笛节奏的新曲。
“此曲何名?”皋华问。
“《九夷》。”槐凝视岩壁,“我要把今日来观礼的各部图腾,都刻在这面岩壁上。”
刻石开始了。十二名工匠同时作业,青铜凿与燧石锤交替落下。最先刻出的是有仍氏的三足龟,接着是畎夷的犬首、于夷的朱鸟、方夷的玉戈……每刻一个图腾,围观夷人中便传来压抑的欢呼。
刻到第七个图腾时,变故突生。
一支响箭破空而来,钉在岩壁上方!山道两侧密林中冲出数十名蒙面人,皆持石斧木弓,直扑祭坛!
“护驾!”姒芒拔剑怒吼,卫队瞬间结阵。
槐却抬手制止了箭手反击。他看清了来袭者——虽然蒙面,但赤足上纹着独特的螺旋纹,那是淮夷小部“水螺族”的标志。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眼中没有杀意,只有近乎绝望的愤怒。
一个蒙面青年冲在最前,石斧直劈槐的面门。姒芒格挡,震飞石斧,剑锋抵住对方咽喉。
“等等。”槐走下祭坛,竟伸手揭开了青年的蒙面布。那是一张不过十六七岁的脸,面颊上涂着靛蓝螺纹,此刻因愤怒和恐惧扭曲着。
“水螺族的?”槐用夷语问。
青年愣住,咬牙道:“你们夏人抢了我们的渔场!我阿父去理论,被你们的戍卒打断了腿!”
槐沉默片刻,转身问随行的有仍氏向导:“确有此事?”
向导支吾:“上月……是有个夷人在渔场纠纷,戍卒下手重了些……”
山风呼啸,全场寂静。所有夷人都在看夏后如何处置。
槐忽然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递给青年:“裹上你父亲的腿,告诉他,三日内阳城的巫医会到你们部落治伤。”他又看向皋华,“打人的戍卒,依新拟‘伤人律’,鞭三十,偿粟五斛。此判即刻生效。”
青年彻底呆住,披风在手中有千钧重。
但槐的话还没完。他指向未刻完的岩壁:“你们的螺图腾,也该在上面。”又对青年说,“不过,你袭击王驾,按律当囚。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阳城圜土服劳役三月;二是——”他指指自己身后的车驾,“与我比武。若胜我,此事作罢;若败,自愿为质三年,学夏礼夏法,回去教化你的族人。”
姒芒急道:“王上不可!”
槐摆手,目光如炬:“选。”
青年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嘶声道:“比武!我们水螺族的男儿,宁可战死,不跪而生!”
一场奇特的比武在岱宗山腰展开。第一项比射箭,百步外悬柳枝,槐三箭皆中枝头,青年两箭中枝。第二项比御车,在狭窄山道驾驭双马革车,槐的车轮几乎贴着崖边而过却稳稳停住,青年的车则撞倒了一棵小树。
最后一项是角力。两人卸甲,在划定的石圈内搏斗。青年蛮力惊人,但槐师承夏室秘传的“禹步”身法,灵活如游鱼。僵持一刻钟后,槐一个巧劲将青年摔出圈外,自己却也踉跄几步,手臂被岩石划出血痕。
青年趴在地上喘息,忽然捶地大哭:“我输了……我跟你去阳城为质……”
槐拉起他,撕下衣襟包扎自己手臂,却在青年耳边用夷语低声说:“刚才我若不用禹步,单纯角力,输的是我。你为族人挣回了尊严。”
青年猛地抬头,看见槐眼中没有胜利者的傲慢,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理解。
黄昏时分,岩壁上的图腾全部刻完。水螺族的螺旋纹刻在第九位,与夏玄鸟并列。槐用朱砂亲自在岩壁下方题刻八字:
山岳同祭,夷夏共铭
——夏后槐元年岱宗盟
下山时,那青年默默跟在槐的车驾后,已成最忠诚的护卫。夷人群渐散,但“夏后与夷人比武定罚”的故事,已如风般吹遍岱宗南北。
第四幕 归途暗涌
时间:北巡最后三日
地点:返程车驾中
回程走陆路,车驾沉闷了许多。槐手臂伤口有些红肿,但他拒乘王舆,坚持骑马。姒芒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王上,为何要对那些夷人如此……宽容?先王常说,夷人畏威而不怀德。”
槐勒马,望向路边正在春耕的田野。夷人、夏人混杂而作,界限模糊。
“姒芒,你见过洪水吗?”槐忽然问。
“见过,五年前泗水泛滥——”
“那你知道治水的关键是什么?”槐自问自答,“不是堵,是导。夷夏问题就像洪水,祖父用‘复国大义’聚起人心,父亲用‘雷霆兵威’强行疏浚,到了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得给他们造一条永久的河道,让他们自己愿意顺着流。”
一直沉默的皋华开口:“王上所说的河道,就是律法?”
“是明明白白的规矩。”槐目光深远,“夷人为何反复叛乱?因为他们不知道归顺夏室后,究竟要守什么、得什么。我们要给的,不是含糊的‘王化’,而是一套他们看得懂、信得过的律条。今天我用比武代替囚刑,就是要让他们看见:夏律之下,夷人也有选择的权利。”
姒芒若有所思。那水螺族青年跟在车后,忽然用生硬的夏语喊:“夏后!到了阳城,我真能学写字吗?我想把你们的律条,刻给我们族人看!”
槐回头笑了:“不但能学写字,你还要学算数、学历法。三年后你若通过考核,我许你带着律条竹简回部落,做第一个‘夷人法官’。”
青年黝黑的脸上迸发出光亮。
当晚宿营时,槐高烧了。伤口感染加上连月劳累,他在军帐中时昏时醒。迷糊间,他看见祖父少康坐在榻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正用陶碗给他喂药。
“你知道你比我和杼难在哪里吗?”幻影中的少康叹气,“我们要夺回一个旧天下,你要创造一个……新天下。”
槐在梦里答:“祖父,旧天下是禹王用脚丈量出来的,新天下得用心去量……”
后半夜烧退了些。槐挣扎坐起,借着油灯光,在竹简上刻下北巡的第一条总结:
夷夏之辨,不在血而在礼;
王化之施,不在赐而在律。
今以岱宗刻石为始,当铸刑鼎、明赏罚,使民知所趋避。
刻完最后一字,他咳了几声,血丝溅在竹简上。帐外传来守夜卫士的脚步声,还有水螺族青年学着用夏语数星的稚嫩声音:“一、二、三……”
槐吹熄油灯,在黑暗中闭上眼。东方已现鱼肚白,晨光将至。他忽然想起离阳城那日,自己举旗时的心念。此刻他隐约触摸到,那条“河道”该往何处去了。
北巡车队在黎明中继续南行。身后岱宗的岩壁图腾,将在未来数百年间,成为夷夏各部朝圣的圣地。而槐不知道的是,他发烧时刻下的那卷竹简,将被皋华秘密保存,并在二十年后,化作真正铸造在青铜鼎上的——夏后槐《刑书》。
但那是很远以后的故事了。
此刻的槐,只是一个手臂带伤、在颠簸车驾中浅眠的年轻君主。梦里,他看见九条玄鸟旒旗在天下四方飘扬,旗下不再是跪伏的夷人,而是与夏人并肩而立的、千千万万张清晰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