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治深耕
盛夏的老丘,暑气蒸腾,但新落成的宫室因设计时考虑了通风与遮荫,殿内尚存几分阴凉。弥漫全城的、迁都告成的欢庆余韵早已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务实、更加紧迫的忙碌气息。仿佛一场盛大宴会后,主人开始细致地清点所得,规划未来的家计。
龙案之后,杼的脸色比数月前稍显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迁都前后积累的疲乏与那次不大不小的风寒(或许还夹杂着长期心力交瘁),让他病倒了些时日。此刻虽已能临朝听政,但御医叮嘱仍需静养,不可过度操劳。然而,千头万绪的政事,又岂是“静养”二字可以搁置的?
他的面前,摊开着数卷新近编纂完成的简册。墨迹犹新,竹简特有的清苦气味混合着编连牛筋的微腥,在殿中静静弥漫。这不是军报,也不是寻常政务奏疏,而是来自“兰台”的最新成果。
一卷名为《东裔风土志略》,详细记载了此次东狩所经及盟会所涉东夷各部的分布、山川地理、物产种类(尤其是铜、锡、盐、丹砂、美玉、齿革、羽毛等)、风俗习惯、部落结构、乃至口头传说。其中不仅有“夜枭”多年来渗透收集的情报,更有随军文吏的实地记录,以及归顺夷人(如兕)的口述补充。内容之详实,远超以往任何关于东方的记载。
另一卷是《老丘营建实录》,不仅记录了工程全过程的技术要点、物料消耗、人力调配、遇到的问题与解决方案,还附有详细的城市布局图、宫室结构图、排水系统图,甚至对周边土壤、水文、气候也做了初步考察。这与其说是记录,不如说是一部可供后世营城借鉴的宝贵技术档案。
还有一卷更薄,名为《夷夏市易品类录》,初步规范了与东夷贸易的主要货物种类、大概比价、质量标准,以及设立“宾夷馆”管理朝贡贸易的章程草案。
杼的手指缓缓抚过简册上工整的刻痕,眼中流露出罕见的、近乎温柔的光芒。这些看似枯燥的文字与图表,在他眼中,却比那些堆满库房的贡物珍宝更为珍贵。它们是对未知领域的首次系统性认知,是化武力征服为长久治理的基石,是将辽阔东疆真正纳入夏室文明体系的第一步。
“女艾卿,”他抬起头,看向静静侍立在下首、依旧一身素净深衣的女子,“兰台此番,功莫大焉。这些典籍,非止于记录,实乃开创。”
女艾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此皆陛下远见,命兰台专司其职,臣等不过奉命整理汇集。能于青简之上,略尽绵力,见证王化东被,已感荣幸。”
“不,”杼摇头,语气诚挚,“若无卿坐镇兰台,总领各方信息,去芜存菁,条分缕析,这些散碎见闻,终究只是散碎见闻,难成体系。卿之功,在默默耕耘,在见微知著。”他顿了顿,想起她当年潜伏过地、传递关键情报的惊险,语气更加柔和,“昔日卿为利刃,隐于黑暗,破敌关键;今日卿为良工,隐于青简,奠定基石。形式不同,其功一也。”
女艾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似乎被这番话触动了心绪。她沉默片刻,才道:“陛下过誉。能为国尽力,臣心已足。”
杼不再多言,他知道女艾性情如此。他转而指向那些简册:“这些典籍,要善加保存,更要使用。朕意,令司徒府、司马府及新任‘宾夷馆’主事官员,皆需研读《东裔风土志略》,熟知夷情。营建司空需参详《老丘实录》,未来在其他要地筑城,可资借鉴。市易之规,要尽快完善颁行,使边贸有章可循,杜绝欺诈盘剥,此乃怀柔远人之要务。”
他沉吟片刻,又道:“东夷之地,广袤部落,仅凭一纸盟约与定期朝贡,控制终嫌松散。朕思之,当设‘夷监’之职,择忠诚干练、通晓夷情之臣出任,常驻东方要地(如涂山附近新设的戍堡)。其职非直接统辖夷部(以免激起强烈反抗),而在监督——监督各部落是否守约,有无异动;协调——调解部落间纠纷,避免其私相攻伐,或被外人挑拨;征赋——依盟约征收贡物,并逐步规范;教化——可选派通晓夏语礼仪之士,教授归顺夷部首领子弟,使其渐染华风。夷监定期向朝廷奏报东疆情势,紧要之事可直报于朕。”
这是一个极具创见且务实的制度设计。它不同于直接的军事占领或行政管辖,而是在尊重东夷现有社会结构的基础上,嵌入一个监督、协调和渗透的机制,如同将一根根无形的线,编织进东夷各部的肌理,使其在不自觉中,与夏朝中央的联系日益紧密,依赖性逐渐增强。
女艾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显然领会了其中深意:“陛下此策,润物无声,若能持之以恒,东疆可渐成稳固之屏藩。”
“正是此意。”杼颔首,“此事,可与靡公、司徒等详议细则,遴选合适人选。首批夷监,务必慎重,宁缺毋滥。”
他稍作停顿,望向殿外葱茏的庭院,语气变得深远:“武备之利,可开疆拓土,可破阵摧锋。然欲守成,欲同化,欲使四方真正归心,非文治不可。文治之基,在于知彼知己,在于立规制,在于播教化。东狩以武始,当以文终。如此,方不负将士血战之功,方不负朕迁都东向之志。”
这场病,似乎让他从之前一连串军事、政治的巨大行动中沉淀下来,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长远治理的方向。他的角色,正从一个开疆拓土的征服者、一个力排众议的迁都者,向着一个奠定制度、规划蓝图的建设者悄然转变。
兰台的青简,夷监的构想,如同细密的针脚,开始编织一幅更为宏大、也更为坚实的“天下”图景。东方的沃野与部众,不再仅仅是战利品和潜在的威胁,而是需要精心打理、融入体系的宝贵资源与子民。
二:槐荫初成
老丘城东,有一处规模不大却规制严谨的学宫,名为“成均”(取“成天下之均平”意,或为后世大学雏形之寄托)。此处不闻市井喧嚣,但闻诵读书声与师长讲解之音。庭院中植有几株高大的槐树,枝叶扶疏,绿荫匝地,为炎炎夏日带来不少清凉。此处,便是太子姒槐日常受业之所。
槐今年不过十三四岁,身量已开始拔高,面容继承了其父杼的端正,眉宇间却比少年时的杼多了几分沉静,少了几分锐利锋芒。他穿着一身与身份相称但不显奢华的素色深衣,跪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着一卷关于禹王治水地理的简册,听得极为专注。
为他授课的,是几位朝廷精选的博学宿儒,教授经典、历史、礼制、算术。但杼对太子的教育,绝不仅限于书斋。
这一日,课程方歇,内侍便来传旨:陛下召太子前往校场。
校场之上,烈日如火。数百名龙旂营甲士正在进行日常操练,尽管天气炎热,人人汗透重甲,但阵列丝毫不乱,吼声震天,长铍起落间寒光耀目,杀气凛然。
杼并未披甲,只着简便的葛布衫袍,与靡一同站在高台上观看。见到槐在侍卫引领下快步走来,小脸被晒得微红,额角见汗,杼示意他上前。
“槐儿,看得如何?”杼问,目光仍注视着场中军阵。
槐认真看了一会儿,才答道:“回父王,军阵严整,气势雄壮,将士用命。观其甲胄兵刃,似与寻常戍卒不同,想必便是东狩破敌的龙旂精锐。”
“可知其为何能破敌?”杼追问。
槐思索片刻:“儿臣听闻,赖父王革新甲兵之利,将士训练之精,以及……因地制宜之战术。”
杼微微点头,看向靡:“靡公,你是三朝老将,历经战阵,以为太子所言如何?”
靡捋须,目光温和地看着槐:“太子殿下能见及此,已属难得。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甲兵之利,固然重要,然更在于用兵之人。为何革新甲兵?因敌情有变,旧器不足恃。为何严加训练?因战场无情,不练则殆。为何讲求战术?因地形有异,敌我之势不同。归根结底,在于一个‘知’字——知己知彼,知时知势。先王少康曾言‘不敢忘危’,这‘危’,便藏在不知、不察、不备之中。”
老将的话深入浅出,将战术层面的观察提升到了战略与哲学的高度。槐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恭敬行礼:“谢大司马教诲,槐铭记于心。”
杼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对槐道:“纸上得来终觉浅。靡公戎马一生,所言皆是血火中淬炼出的真知。你日后要常向靡公请教,不止是兵法,更是为人、为君之道。”
他又指向校场:“光看不行。从明日起,你每旬抽两日,来此跟随豢龙将军,学习骑射、剑术,了解军中编制、粮草转运、扎营布防。不必求精,但要知其不易,晓其关要。”
“儿臣遵命。”槐肃然应道。
这仅仅是开始。此后,杼有意识地将槐带在身边,参与一些不太机要的朝会议政,让他聆听大臣们如何讨论国事,如何权衡利弊。有时,还会将一些简单的政务(如某地灾情奏报的初步处理意见)交给槐,让他尝试提出看法,再由自己或重臣点评指导。
一次,关于如何处置几个归顺夷部之间因猎场产生的纠纷,朝中有不同意见。有的主张朝廷强势介入划分,有的主张令其自行协商,有的主张利用矛盾加以制衡。杼让槐旁听后,询问他的看法。
槐思忖良久,才谨慎道:“儿臣以为,夷部初附,其心未稳。若朝廷强行划分,易生怨望,且未必公允。若令其自决,恐争执不下,甚至引发械斗,有损朝廷威信。或可派遣熟悉夷情、持身中正的官员(如夷监)前往,主持双方协商,晓以利害,助其划定大致范围,并报朝廷备案。既显朝廷关怀,又不失仲裁之公,或可两全。”
这番见解虽显稚嫩,但考虑到了夷情、朝廷威信、可行手段等多个方面,已颇有章法。杼与靡交换了一个眼神,均看到彼此眼中的赞许。
除了政务军旅,杼还给槐安排了一次特殊的“历练”。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让槐由少数精锐护卫和通晓夷语的官员陪同,前往距离老丘不算太远、归顺较早且关系较好的“黄夷”一个氏族聚居地,小住旬日。目的是让这位生长于宫禁的未来君主,亲眼看看夷人的真实生活,听听他们的声音,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需求与恐惧。
临行前,杼对槐说:“王者治天下,非治舆图上的符号。你要看看,那些在盟书上按下手印的夷首,其部众究竟如何生活;听听,除了贡赋和恭顺之词,他们还有什么话想说。记住,为君者,勇以御外,仁以安内,智以辨奸。 无勇,则外侮至;不仁,则民心离;乏智,则忠奸莫辨,祸起萧墙。此次东行,便是你体察‘仁’与‘智’之始。”
槐带着父亲的嘱托去了。归来时,他晒黑了些,眼神却更加沉静明亮。他向杼讲述见闻:夷人渔猎耕种的艰辛,对中原精美器物的羡慕,对公平交易的渴望,以及下层民众对频繁部落争斗的厌倦……他带回的不是珍奇异宝,而是几件夷人赠送的、亲手制作的简陋骨器、编织物,以及更为宝贵的、对“天下”更具体、更富人情味的认知。
杼听着,心中欣慰,也暗叹:或许,下一代君主的视野与胸怀,本当如此——超越单纯的华夷之辨,看到更真实、更复杂的人间。
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一次例行的皇家苑囿狩猎中。为了锻炼太子的胆略与应变,杼允许槐在侍卫保护下,稍稍远离大队,追踪一只麋鹿。不料林中突然窜出一头受伤发狂的野猪,直冲槐的坐骑而来!护卫一时被冲散,情况危急。
千钧一发之际,年轻的太子并未惊慌失措。他强行控制住受惊的马匹,一边引弓搭箭(虽力道不足),一边大声呼喊指挥附近侍卫合围。一名侍卫冒险上前引开野猪注意力,槐趁机瞄准其要害,一箭射中野猪眼窝,虽未致命,但极大地迟滞了其行动,为其他侍卫赶来将其击杀赢得了时间。
事后,杼查看那处箭伤,位置精准,时机把握亦佳。他看着虽然后怕、但努力保持镇定的儿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甚好!然,勇猛之余,更需谨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为帅者,当知风险,善避险,而非一味逞勇。今日之事,可为镜鉴。”
槐汗颜受教。
经此一事,槐在侍卫与近臣心目中的威信悄然提升。而杼,则在儿子的成长中,看到了夏室未来的希望,也更深感肩上传承重任之巨。他悉心浇灌的这株“槐荫”,正在老丘的阳光下,扎实地抽枝长叶,虽未参天,却已显露出成为栋梁的潜质。
三:东巡定鼎
岁月如流,倏忽数载。老丘新都已完全步入正轨,成为名副其实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东疆在“夷监”制度的稳步推行下,基本保持平稳,朝贡贸易日渐繁荣,铜锡盐贝等物资源源输入。西方,在靡的持续经营与分化策略下,戎人诸部虽偶有小衅,但大体慑服。朝廷内部,新旧势力经过迁都的震荡与磨合,渐趋平衡。杼的统治,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而高效的时期。
然而,这位以开拓著称的君王,心中那簇火焰从未真正熄灭。老丘的宫墙,可以安放社稷重器,却安放不下一颗志在四方的雄心。东方那片广袤而富饶的土地,虽已盟约臣服,但其最东端的尽头,那传说中“日出之地”、“浩渺之泽”究竟是何模样?那些更偏远、尚未直接接触的夷部,对夏室又是何种态度?此次“东狩”与迁都的威势,经过数年时光冲刷,在东土深处还留存多少?
一个宏大的计划,在杼心中酝酿成熟:他要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规模浩大的东巡。不仅是为了巩固统治、宣示主权,更是为了亲眼看一看自己打下的江山,触摸这片土地的脉搏,并将夏室的权威与文化影响力,推向力所能及的极限。
经过长达半年的精心筹备,一支规模空前、意义非凡的巡狩队伍,在春和景明之时,自老丘东门缓缓开出。
这支队伍本身,就是一幅流动的、展示国力的画卷。最前方是三千精锐的龙旂营及骑兵作为前导与护卫,甲胄鲜明,旗帜严整。中间是杼的庞大仪仗与扈从百官车驾,以及装载着赏赐物资、礼器、文书档案的辎重车队。后方还有部分诸侯(尤其是东方亲夏诸侯)奉命派出的护卫兵马及使节队伍随行。总数近万人,车马辎重,绵延十数里。
这不是一次军事征伐,而是一次彰显“文治武功”的政治巡行。目的明确:怀柔、宣威、勘察、定鼎。
巡行的路线,经过周密规划。出老丘,先东北行,巡视河济地区,接见沿途方国诸侯,检视边防。然后折向东南,沿淮水支流而下,进入此次东狩的核心区域——涂山一带。在此,杼特意停留数日,召见了风夷新首领兕及其他附近夷部酋长,重申盟约,厚加赏赐,并亲自视察了新设的“夷监”治所及边境市集,显示朝廷对东疆的持续重视与有效管理。
队伍继续东进,穿行于广袤的淮泗平原。杼命令随行史官、兰台文吏详细记录沿途山川形胜、物产风俗、部落分布。遇到未曾正式朝见的夷人部落,便派遣使者先行接触,宣谕王化,赐予帛币,大多数部落慑于王师之威,又见有实惠,纷纷表示归顺,献上土产。
最壮观的一幕,发生在巡行队伍抵达东方海滨时。那是一片古人称之为“东海”的浩瀚水域(可能为黄海或东海沿岸)。大多数夏人,包括杼自己,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巨洋。海风腥咸,潮声如雷,极目远眺,水天相接,不见彼岸。那种自然的伟力与自身的渺小感,强烈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杼命人在一处开阔的高地,举行了盛大的祭海与祭天仪式。牺牲粢盛,礼乐齐鸣。他亲自主祭,向上天与四海之神祷告,祈求风调雨顺,海疆安宁,并庄严宣告:“自朕此行,东土山河,尽入夏贡;东海之滨,亦沐王风!” 仪式后,将刻有铭文的青铜礼器(可能是鼎或圭璧)埋入祭坛之下,或投入海中(象征性的),以此作为夏朝权力东及于海的物理标志与历史见证。
这次东巡,历时近半年,行程数千里。所到之处,夏军秋毫无犯,赏赐丰厚,礼仪周全。对于那些边远夷部而言,亲眼见到传说中“战甲如铁、长矛如林”的夏王师,见到那位威严而慷慨的年轻夏王,其震撼与归附之心,远非一纸盟约或使者传言可比。杼的威望,随着这次浩荡的东巡,深深烙印在了东土的每一个角落。
归途中,杼特意绕道,登临了东方一座著名的圣山——泰山(或当时被视为东方镇山的某山)。在山巅,他再次举行了祭天仪式,以“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立于绝顶,俯瞰脚下苍茫云海与隐约的来时之路,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豪情与“创业艰难,守成不易”的沉重感,交织于心。
东巡功成,浩浩荡荡的队伍满载着诸夷的敬畏、沿途的见闻与象征着疆域极东的荣誉,返回老丘。这次巡行,不仅极大地巩固了东疆统治,拓宽了夏人的地理认知,更在精神层面,将“夏”的旗帜,插到了当时认知中天下的最东端。一座无形的、却比老丘城墙更为坚固的“鼎”,被杼以此行,牢牢地定在了东方广袤的土地与人心之上。
四:遗命长河
东巡归来后的杼,仿佛将最后一股蓬勃的精力也倾注在了那漫长的旅程之中。回到老丘不久,他便病倒了。这次的病势,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持久。御医们使尽浑身解数,汤药针灸不断,但君王的身体,就像一台长期超负荷运转后终于出现致命磨损的精密机械,在勉力支撑了迁都、治国的巨大消耗后,开始不可逆转地走向衰竭。
起初,他尚能强撑病体,在寝宫偏殿听取最紧要的奏报,做出批示。但随着时间推移,卧榻之时日益增多,清醒的时刻却越来越少。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渐渐被病痛折磨得有些浑浊,但偶尔睁开时,那份沉静与洞察力,却比以往更加深邃,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更远的未来。
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最后的时刻,必须用来完成最重要的一件事——权力交接。
这一日,他感觉精神稍好,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最核心的几个人:太子槐、大司马靡、前将军豢龙、司空隗,以及兰台令女艾。寝宫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气氛肃穆得近乎凝滞。
槐跪在榻前,紧紧握着父亲枯瘦而冰凉的手,眼圈通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这个在父亲精心培养下日渐沉稳的少年,此刻脸上写满了无助与哀伤。
杼的目光缓缓扫过榻前这些熟悉的面孔,最后定格在槐年轻而悲痛的脸上。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槐儿……过来些。”
槐连忙凑近。
“看到他们了吗?”杼的目光示意榻前的重臣,“靡公,三朝元老,国之柱石,智勇忠贞,你可视之如祖父,遇大事不决,多听其言。”
“豢龙,骁勇善战,忠诚不二,掌龙旂精锐,是护卫社稷的利剑,亦是制约四方武力的刀柄,你要善用之,亦要善驭之。”
“隗,踏实干练,精通营造,国家工程、器械改良,可倚为重。未来若要筑城、修路、治水,他是首选。”
“女艾卿,”杼的目光落在安静伫立、面色平静无波却眼底深藏哀戚的女子身上,“兰台所藏,乃国之眼目,过往之鉴,未来之谋,尽在其中。女艾卿之才,不在朝堂争锋,而在幽微处见真章,青简中定乾坤。你要敬之,信之,重大事宜,可咨询其见。”
他一一点评,为儿子勾勒出未来辅政班底的核心画像,并明确了各自的角色与如何使用。这是最直接、最珍贵的政治遗嘱。
“臣等……必竭尽股肱之力,辅佐太子,光大帝业!” 靡等人早已老泪纵横,伏地叩首,声音哽咽。
杼微微点头,喘息片刻,积蓄了一点力气,继续对槐说道:“治国之道,朕平日教你的,已不少。今日,再叮嘱你几句,你要……记牢。”
“其一,武以拓疆,文以守成,德以怀远。 三者不可偏废。无武,则外患难御,国威不立;无文,则内政不修,民心涣散;无德,则四方不附,王道不行。你要平衡好这三者的关系。龙旂之利,不可轻弃,亦不可滥用。”
“其二,天下大势,如水之流。 朕迁都老丘,是因看到了水向东流——东土之利,东夷之众,乃未来大势。你继位后,未必需要再次迁都,但要明白,都邑可固,目光却要随势而动。要时刻关注四方变化,特别是……那些我们还未曾深入的地方,如南方大泽,西方高原……未来或许有新的‘水势’。”
“其三,用人之道,在知人善任,在赏罚分明,在留有余地。 靡公老成,可托大事,但年事已高,你要体恤。豢龙勇猛,可委专征,但要防其骄悍。隗务实,可任繁剧,但要助其协调各方。女艾深沉,可咨机要,但要予其清静。对臣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但罚之前,要明察其心,给人改过之机。对百姓,要仁厚,但不可纵容;要威严,但不可苛暴。”
“其四,”杼的声音越发微弱,却挣扎着,一字一句,说得极其郑重,“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后世子孙,毋忘东狩之艰、徙都之劳。夏祚之延,不在高墙深池,而在甲兵利、仓廪实、民心固、四夷和。 要居安思危,要勤政爱民,要……要让这‘夏’字,不仅刻在鼎上,更要刻在天下人的心里……”
话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几不可闻。那双见证了无数风雨、谋划了偌大疆域的眼睛,终于缓缓阖上,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光华。紧握着槐的手,也无力地松开了。
“父王——!” 槐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倒在榻前。
“陛下——!” 寝宫内,悲声震天。
帝杼,这位承继少康中兴伟业,以“作甲矛”革新武备,东征拓土至海,力排众议迁都老丘,奠定了夏朝中期强盛基业的君王,就此走完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他的生命定格在了并不算十分年长的岁月,但他所开拓的格局,所奠定的制度,所指向的方向,却如他临终所言,将如长河之水,奔流不息,深刻影响着夏王朝未来的命运。
数日后,太子姒槐在先王灵前继位,是为夏王槐(后世亦称帝芬)。新君率群臣、诸侯,将杼的灵柩护送回原邑附近王陵,与祖父少康之陵相伴。下葬之日,天降细雨,仿佛天地同悲。
送葬队伍返回老丘时,云开雾散,东方天际,朝阳喷薄而出,将这座由杼亲手缔造的新都染成一片辉煌的金色。城头“夏”字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龙旂营的甲士肃立如林,宫阙巍峨,街市渐喧。
靡站在新君身侧,望着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老眼中泪光已干,只剩下无尽的追思与沉甸甸的责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原邑雪葬中挺直脊梁的年轻身影,那个在邙山工地上与民同劳的坚毅面孔,那个在涂山阵前冷静指挥的英武君王,那个在病榻前谆谆嘱托的疲惫父亲……
“先帝啊,”他在心中默念,“您看到了吗?老丘立起来了,东方安定了,太子……不,新君也长大了。您未竟的事业,您牵挂的天下,老臣……我们会竭尽全力,辅佐新君,守护好的。您……安心吧。”
朝阳愈升愈高,光芒万丈。一个时代随着杼的逝去而落幕,但由他亲手推动并达到新高峰的“少康中兴”之余韵,以及一个疆域更为辽阔、统治更为稳固的夏王朝,正迎着曙光,步入新的、充满未知却也蕴含希望的纪元。
青史之上,必将以浓墨重彩记下:“帝杼,作甲矛,征东海,王都自原徙于老丘,夏道复兴,诸侯宾服,东疆遂定。”
而历史的长河,依旧奔腾向前,等待着新的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