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誓师东向
仲春的原邑,晨光初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凝重与隐隐的肃杀之气。王宫前的广场再次被清理得空旷,但这一次,矗立的不是祭祀的巨鼎,而是一排排静默如林的士兵。他们并非倾国之兵,总数不过三千,却散发着迥异于寻常戍卒的剽悍气息。
队伍最核心的,是五百名“龙旂营”甲士。他们全身笼罩在暗青色的新式复合札甲之下,甲片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头盔下的面孔大多年轻,眼神锐利而沉静。每人手中一杆一丈三尺的长铍(长矛),矛尖斜指地面,三棱锥形的锋刃寒光流转,五百杆长铍立在一起,如同一片钢铁的芦苇荡,无声,却蕴含着刺破一切阻碍的意志。他们身后背着短戈或剑,腰间挂着弓箭,是全副武装的杀戮机器。
环绕龙旂营的,是豢龙从北疆带来的五百本部精锐骑兵,以及从王畿及附近诸侯调集的两千步兵。这些士兵装备虽不如龙旂营齐整,但也是百战余生的老兵,神情彪悍。战车不多,仅有五十乘,更多地作为指挥节点和机动支援。
没有旌旗蔽日,没有鼓乐喧天。所有旗帜都卷束着,战马衔枚,士卒肃立。一种刻意压抑的、引而不发的力量感,在广场上弥漫。
杼没有穿戴那身繁琐的玄冕衮服。他一身与龙旂营甲士制式相近、但更为精良的深色甲胄,外罩一件玄色斗篷,腰佩父亲传下的青铜长剑,立于临时搭建的夯土高台上。晨风吹动他斗篷的下摆和额前几缕未束紧的发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
“将士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今日,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一场开疆拓土的远征,也不是为了一场耀武扬威的巡狩。”
他顿了顿,让寂静更深一层。
“四十天前,有缗聚落,十七个和我们一样的农夫、工匠、父亲、儿子,倒在了血泊里。三十多位我们的姐妹、同胞,被掳走,至今生死未卜,在夷人的巢穴里承受着屈辱与苦难。我们的边军兄弟,在保卫家园的战斗中倒下,他们的血,浸透了东境的土地。”
他的语气渐渐加重,带着压抑的怒火与沉痛:“风夷,自恃勇力,藐视王化,劫掠成性。先王大丧,朕初登基,他们便悍然挑衅,以为我大夏无人,以为我新君可欺!此等行径,是对我大夏国威的公然践踏,是对天下安宁秩序的破坏!”
“朕曾言,要以‘东狩’回应。今日,便是这‘狩猎’开始之时!”杼猛地拔剑出鞘,剑锋斜指东方初升的朝阳,寒光凛冽,“但我们狩猎的,不是山林间的麋鹿狐兔,而是那些披着人皮、行同禽兽的劫掠者!是风夷酋首,及其麾下的凶顽之辈!”
“此去东行,朕与诸君同行!军令如山:不扰归顺夷民,不毁其田舍,不掠其妇孺。我们的刀矛,只指向敢于持械反抗的敌人;我们的怒火,只倾泻在风夷酋首及其党羽身上!首恶必惩,胁从可宥,被掳同胞,务必救回!”
他收回长剑,双手拄于身前,目光如炬,声音陡然提升,响彻全场:“此战,不为耀武,而为惩凶!不为拓土,而为安边!不为私仇,而为雪耻!要让东夷诸部看清楚,犯我大夏者,虽远必诛!护我同胞者,虽险必救!朕,与诸君共此誓:扫荡凶顽,复我边靖;救回同胞,慰我民心!”
“扫荡凶顽!复我边靖!救回同胞!慰我民心!”台下三千将士齐声怒吼,声浪如雷,在原邑上空滚滚回荡,惊起远处林间栖鸟,扑棱棱飞向高空。龙旂营的长铍齐齐顿地,发出整齐划一的沉重闷响,仿佛大地也在应和。
靡一身轻甲,立于高台侧方,看着杼挺拔的身影和台下士气如虹的军队,老眼中闪过一丝感慨与欣慰。先王,您的儿子,已然有了统御千军、鼓舞士气的王者气度。
“大司马靡,为前军总制,总统全军行进、扎营、斥候事宜!”杼下令。
“臣领命!”靡肃然抱拳。
“豢龙将军,领龙旂营及本部骑兵,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警戒前方!”
“末将得令!”豢龙眼中战意熊熊。
“其余诸将,各率本部,依序进军,严守号令!”
“遵命!”
杼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原邑王城,看了一眼送行的群臣(其中不少人神色复杂),毅然转身,走下高台,翻身上马。
“出发!”
没有冗长的仪式,三千精锐如同绷紧后突然释放的弓弦,在低沉而有力的号角指挥下,有序开拔,铁流般涌出原邑东门,踏上被朝阳拉长了身影的东行之路。
尘土渐起,旌旗(此时才展开)在风中猎猎作响,兵甲铿锵之声汇成一股沉闷而坚定的洪流,朝着那片笼罩在晨雾与未知中的东方山泽,滚滚而去。
城头,送行的蓐、舟侯等人望着远去的烟尘,神色各异。有人担忧,有人不解,也有人眼底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冷意。这场“东狩”,真的会如年轻君王所愿,只是一场干净利落的“惩戒”吗?
东方天际,云层渐厚,阳光被分割成一道道的光柱,投射在苍茫的大地上,仿佛预示着前路的明暗交织。
二:涂山初刃
大军东出,速度并不快。杼采纳靡“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建议,每日行军不过三四十里,早早择险要或开阔处扎营,深沟高垒,斥候放出二十里外,戒备森严。沿途经过的夏人聚落或归附夷人部落,杼严令秋毫无犯,甚至拿出部分军粮接济贫苦,宣示王师“只惩首恶”的立场。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向东传播。
越往东,地形越显复杂。平坦的原野逐渐被起伏的丘陵、茂密的林地、交织的河汊所取代。空气变得潮湿,带着草木腐烂和淤泥特有的气息。这便是“东土”,与中原迥异的世界。
根据“兰台”提供的情报和前方斥候的回报,风夷的主力并未如其宣称的那样“严阵以待”,反而有收缩迹象,其活动频繁的区域,逐渐向芒砀山泽深处、一个被称为“涂山”的地区集中。涂山并非单指一座山,而是由数座连绵丘陵和其间大片沼泽、林地组成的复杂区域,易守难攻,是风夷传统的核心猎场和庇护所。
“风夷酋首‘犀’,狡猾如狐,凶悍如狼。他这是想诱我深入险地,利用地形消耗、伏击我军。”行军地图前,靡指着涂山的位置分析道。
杼凝视着地图上代表涂山的那一片复杂标记:“他想做猎人,把朕当成闯入他领地的猎物。可惜,猎人有时也会变成猎物。”他看向豢龙,“龙旂营训练时,针对山林沼泽作战的科目,演练得如何?”
豢龙信心十足:“陛下放心!数月山地沼泽特训,龙旂营虽披重甲,然行动已无大碍。长铍列阵,正不怕其山林袭扰。且我等对涂山地形、可能的埋伏点,已根据兰台情报反复推演。”
“好。”杼点头,“传令全军,明日开始,向涂山方向谨慎推进。斥候加倍,重点侦察两侧山林、河汊岔道。各营间距缩短,互相策应。令后军加紧运输粮秣箭矢,特别是龙旂营备用矛柄、甲片修补材料,务必跟紧。”
他手指点在地图涂山入口一处相对开阔的谷地:“若朕是风夷犀,首战必选在此处‘迎击’,以示其勇,实则试探我虚实,并企图将我前锋引入更复杂地形。豢龙,你的龙旂营,做好‘硬碰硬’的准备。靡公,你率本部策应两翼,防备迂回包抄。”
部署已定,大军继续向前,如同一条谨慎探出触角的巨蟒,滑入涂山外围的丘陵地带。气氛日益紧张,斥候遭遇小股夷人游骑的次数增多,偶尔爆发短暂接触,互有伤亡。夷人似乎也在观察,在试探。
三日后午后,大军前锋抵达预定谷地。此地两山夹峙,中间一道宽约百步的缓坡向上延伸,坡上林木稀疏,遍布乱石,尽头是一片更茂密的黑松林,地势渐高。一条溪流从侧方山谷蜿蜒流出,水声潺潺。是个标准的设伏与阻击之地。
豢龙率龙旂营及部分步兵,在谷口外列阵。五百甲士排成十列纵深的长铍方阵,居于中央,盾牌手和弓弩手护住两翼及侧后。阵列森严,鸦雀无声,只有甲叶偶尔摩擦的轻响和旗帜在风中的抖动。
靡率其余兵马,占据谷口两侧的制高点,弓弩上弦,严阵以待。杼则在中军一处视野较好的山坡上,远远观战。
等待并未持续太久。
黑松林边缘,人影憧憧,旋即,如同从地底涌出般,出现了大批夷人战士。他们人数约有两千,远比之前遭遇的小股游骑庞大。大多赤裸上身,涂着黑红相间的油彩,肌肉虬结,手持石斧、木矛、骨箭弓,也有少数人拿着粗糙的铜刀铜矛。他们发出尖锐的呼哨和战吼,挥舞着武器,显得狂野而凶悍。为首的是一名格外高大、脸上刺满青黑色纹路、头戴雄尾羽冠的壮汉,正是风夷酋首“犀”。他骑着一匹矮壮的本地马,手持一柄沉重的双刃石斧,目光凶狠地眺望着谷口的夏军阵列,尤其在看到那一片与众不同的、甲胄森严的龙旂营时,瞳孔微微一缩。
“夏人小儿,竟敢犯我神山!”犀的声音如同破锣,通过几名嗓门大的夷人齐声呼喊传来,“此处便是尔等葬身之地!儿郎们,杀!夺了他们的甲胄铜器,抢了他们的粮食女人!”
“嗷呜——!”夷人们发出狼群般的嚎叫,在犀的指挥下,并未一窝蜂冲下,而是分成数股,从松林边缘散开,借着乱石和稀疏林木的掩护,呈一个松散的半弧形,向夏军阵地逼近。他们脚步轻快,行动敏捷,显示出极强的山地适应能力。
豢龙冷眼看着,并未急于下令攻击。龙旂营方阵稳如磐石。
夷人进入百步距离,开始放箭。骨镞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飞来,大部分被夏军前排的盾牌挡住,少数射中龙旂营甲士的甲胄,发出“叮叮”脆响,被弹开,几乎无法造成伤害。只有个别箭矢从缝隙射入,造成轻伤。
“举矛!”豢龙见夷人前锋已进入五十步内,大声下令。
“哈!”龙旂营甲士齐声暴喝,第一、二排甲士将手中长铍放平,三棱矛尖齐刷刷指向前方,后排长铍从间隙中伸出,形成一道密集的、闪着寒光的死亡矛林。整个方阵如同瞬间变成了一只钢铁刺猬。
冲在最前面的夷人悍勇之士,见状略微迟疑,但身后同伴的呐喊和酋长的催促让他们红了眼,挥舞着石斧木矛,加快速度,嚎叫着扑了上来,试图用蛮力撞开矛阵,或从侧面攻击。
“刺!”
“杀!”
第一波撞击发生。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利器入肉声、骨骼碎裂声、凄厉的惨叫声瞬间爆发!
夷人的石斧奋力劈砍在长铍杆上,有的木柄被砍出深痕,但复合加固的柄身并未立刻断裂。而夷人战士则惊恐地发现,他们很难突破那密密麻麻的矛尖。试图格挡或拨开,长铍顺势一递,锋利的三棱矛头便轻易刺穿了他们简陋的皮甲或赤裸的胸膛、腹部。试图从侧面迂回,两翼的盾牌手和后排甲士的短戈、剑立刻招呼上来。
龙旂营的甲士训练有素,三人一组,相互掩护,刺击、收矛、再刺,动作简洁有力。厚重的甲胄让他们无惧夷人的骨箭和大部分劈砍,石斧砸在甲片上发出闷响,造成疼痛和震荡,却难以致命。而他们的长铍每一次刺出,几乎都能带走一条生命或造成重伤。
战斗瞬间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夷人勇猛的冲击像是海浪拍击在礁石上,粉身碎骨,却难以撼动礁石分毫。龙旂营的阵线如同磐石,在血雨腥风中岿然不动,反而缓缓向前推进,将夷人逼得步步后退。
犀在后方看得目眦欲裂。他没想到夏军这支“怪模怪样”的部队如此难缠,甲胄坚固得离谱,长矛又长又利,阵型严密。他狂吼着,亲自率领最精锐的一批亲卫(装备相对较好,有些甚至有简陋的铜甲),试图从侧面寻找突破口。
就在这时,靡指挥的两翼弓弩手开始集中射击,重点覆盖夷人后队和试图迂回的队伍。箭矢如雨,给夷人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和伤亡。
豢龙看准时机,下令龙旂营变阵,前排甲士突然向两侧稍稍分开,中间露出通道,一直待命的五百骑兵,在豢龙亲自率领下,如同决堤洪水,轰然从阵中冲出,直扑夷人中军所在,目标直指酋首犀!
铁蹄践踏,马刀挥舞。原本就因正面受挫而士气动摇的夷人,被这支生力军的迅猛冲击一下子打乱了阵脚。犀的亲卫拼死抵抗,但装备和训练差距太大,很快被骑兵分割、冲散。
犀见势不妙,再勇悍也知道不可力敌,恨恨地瞪了一眼远处山坡上依稀可见的夏王旗幡,狂吼一声:“撤!入林!” 率先调转马头,向黑松林深处逃去。主帅一逃,本就伤亡惨重、士气崩溃的夷人顿时作鸟兽散,丢下满地尸体和伤员,狼狈不堪地遁入山林沼泽。
豢龙率骑兵追杀一阵,俘虏了百余人,但顾忌地形复杂,恐中埋伏,便收兵回返。
初次交锋,夏军大获全胜。龙旂营伤亡不过十余人,且多为轻伤。夷人遗尸超过三百,伤者无数,被俘百余人。更重要的是,风夷主力遭受重创,其不可战胜的神话和依托地形的心理优势,被龙旂营的钢铁阵线无情粉碎。
清扫战场时,夏军士兵们看着那些几乎刀枪不入的甲胄、那些轻易刺穿夷人身体的长铍,信心空前高涨。而对夷人俘虏的审问,也确认了被掳夏人大多被关押在涂山深处几个秘密营地。
杼策马来到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看了一眼满地狼藉的夷人尸体和跪倒一片的俘虏,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有一种冷峻的了然。新式武备和战术,果然奏效了。
“陛下,风夷已破胆,是否乘胜追击,直捣其巢穴?”豢龙兴奋地问道。
杼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幽深莫测的黑松林:“犀未死,主力尚存,山林险地,穷寇莫追。今日一战,足矣。传令:就地扎营,加强戒备。将俘虏分开审问,重点是涂山内部地形、各营地位置、被掳同胞关押处。将战果和朕的‘善意’,通过俘虏和愿意传话的归顺夷人,尽快散播出去——顽抗者,便是此等下场;若愿归顺,交出首恶及被掳同胞,朕可既往不咎,甚至开放边市。”
他顿了顿,补充道:“将夷人伤员妥善救治,轻伤者,问明意愿,愿归者放归,让其将今日所见,亲口带回去。”
豢龙略感意外,但还是领命:“遵命!”
靡在一旁微微颔首。这位年轻君王的做法,比单纯的军事胜利更有深意。他在用胜利立威的同时,也在有步骤地瓦解敌人的抵抗意志,分化其内部,并为后续的政治解决铺路。
胜利的旗帜已然扬起,但东狩之路,才刚刚劈开第一道荆棘。真正的博弈,或许现在才开始。
三:攻心为上
涂山初战的胜利,如同在平静(实已暗流汹涌)的东夷各部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风夷溃败、酋首犀重伤遁走(有传言如此)、夏军“刀枪不入、长矛如林”的恐怖,随着被释放的俘虏和有意传播的消息,迅速在芒砀山泽乃至更广的东夷地域流传开来。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首先是一些原本依附风夷、或与风夷有姻亲盟约的较小夷部,如“黄夷”、“白夷”的几个小氏族,纷纷派遣使者,来到夏军大营外请求谒见。他们献上少量本地特产(兽皮、草药、粗盐),言辞谦卑,极力撇清与风夷劫掠行动的关系,表示愿重新臣服于夏,永为藩属。
杼没有拒绝接见,但态度保持着适度的威严与距离。他在中军大帐接见了这些使者,接受了他们的“请罪”和贡物,重申了夏朝对归顺夷部的政策:承认其自治,保护其安全,开放边境指定市集进行公平交易(以夏人所需的铜锡、皮毛、盐、特殊药材等,交换夷人需要的布帛、粮食、陶器、部分铁器农具等),但要求其首领必须亲自或派遣嫡子至原邑(或未来可能的东方中心)朝见,以示臣服,并承诺不得劫掠夏境、不得收留夏朝通缉的要犯(如风夷首恶)。
对于风夷,杼则通过多种渠道释放了更明确的信息:限期十日,交出酋首犀及其主要参与劫掠的头目,释放所有被掳夏人,赔偿损失。若能做到,风夷部可免于灭族之灾,其余部众可由夏朝指定新的、顺从的首领,享受与其他归顺夷部同等待遇。若逾期不办,或企图顽抗,王师将扫荡涂山,鸡犬不留。
这些消息,像风一样卷过山林沼泽,也必然传到了龟缩在涂山深处、惊魂未定的风夷残部耳中。
风夷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犀以勇悍和残暴立威,但并非所有族人都心甘情愿跟随他劫掠,尤其是在遭受如此惨重损失之后。许多普通夷人家庭只想安稳渔猎,对持续与强大的夏朝对抗感到恐惧和厌倦。涂山之战,龙旂营如同魔神般的战斗力,彻底击碎了许多人的勇气。
犀本人肩部中了一箭(被夏军弩箭所伤),虽未致命,但箭头有锈,伤口溃烂化脓,高烧不退,卧在一处隐秘的山洞中,脾气更加暴戾,动辄打杀近侍。他的几个儿子和兄弟,对于是继续抵抗还是设法求和,产生了激烈分歧。有人主张利用涂山复杂地形与夏军周旋到底;有人则认为夏军不可力敌,应尝试接触,哪怕暂时屈服,以保存部落元气;更有人暗中生出异心,觉得或许……换个酋长,对部落更好。
夏军大营并未急于进攻。反而稳扎稳打,在涂山外围要道修筑简易堡垒,建立补给线,并派出小股精锐分队,由熟悉地形的向导(来自归顺夷部或俘虏中愿意合作者)带领,进行高强度的侦察和骚扰,不断压缩风夷的活动空间,捕捉零散人员,进一步获取情报,制造心理压力。
女艾的“兰台”情报与前方反馈结合,一幅更清晰的涂山内部地图和风夷权力结构图逐渐成形。杼甚至了解到,犀的一个远房侄子“兕”,因其父曾反对犀的激进政策而被排挤,在部落中有些人望,且对夏朝态度相对缓和。
“或许,可以从内部着手。”杼与靡、豢龙商议,“逼迫过甚,恐其狗急跳墙,毁掉被掳同胞,或拼死一搏,增加我军伤亡。若能促其内变,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他下令,对俘虏中的风夷中层头目进行区别对待。对死硬分子严厉关押;对那些表现出悔意或动摇的,则给予稍好的待遇,并让“恰好”听到关于夏朝对归顺者政策、以及“顽抗首领只会带着全族陪葬”的议论。同时,通过秘密渠道,尝试与风夷内部可能的不满势力(如兕)进行极其谨慎的接触,释放“只要交出犀等首恶,余众可安,甚至有功者可得夏朝扶持”的信号。
高压与怀柔并举,军事威慑与政治分化双管齐下。风夷残部如同被放在温火上慢慢炙烤,内部的裂痕在压力下日益扩大。
第八日,深夜,夏军前哨抓住了一个试图潜入营地的风夷人。此人并非探子,而是兕派来的心腹密使。他带来口信:兕愿意合作,但需要夏王承诺保证其本人及支持者的安全,并在事后承认其为风夷新首领;作为交换,他将提供犀的准确藏身地、部分被掳夏人关押点,并设法在内部制造混乱,配合夏军行动。
杼与靡、豢龙连夜商议。风险与机遇并存。兕可能真心投靠,也可能是诈降诱敌。
“可信,但不可尽信。”杼最终决定,“答应他的条件,但要求他先送出部分诚意——比如,一份标记清晰的、关于被掳夏人主要关押点的地图。我军可据此先行展开营救,若成功,便证明其诚意,再行下一步。同时,我军做好强攻准备,一旦有诈,立刻按原计划发动总攻。”
计划敲定。密使带着杼的口头承诺(稍后会以符节为凭)返回。
两日后,一份粗糙但标识清晰的皮质地图,被秘密送到夏军手中。上面标注了三个疑似关押点。豢龙亲自挑选三百名最精锐的龙旂营甲士和熟悉山林作战的老兵,由两名可靠归顺夷人向导带领,利用夜色和复杂地形掩护,分三路悄然潜入涂山深处。
营救行动出乎意料的顺利。三个关押点守卫松懈(部分守卫似乎已被兕的人调开或说服),夏军以雷霆之势突袭,迅速控制局面,成功救出了二十余名被掳夏人(其余可能已被转移或遭遇不测),其中包括几名工匠。夷人守卫伤亡轻微,大部分投降。
被救者形容枯槁,见到王师激动得涕泪横流,哭诉被掳后的悲惨遭遇。消息传回大营,全军振奋,对杼的敬畏与信赖更深一层。兕的诚意得到了初步验证。
杼立即兑现部分承诺,厚赏兕的密使,并约定总攻时间与内部策应信号。同时,大军开始向涂山深处预定区域秘密运动。
内应外合,一张针对风夷最后顽抗力量的大网,悄然收紧。
四:盟会定疆
总攻在约定时刻发动。过程甚至比涂山初战更为顺利。
有了内应提供的准确路径和守卫薄弱点信息,夏军精锐直扑犀藏身的几处核心山洞和营地。同时,兕在内部发难,带领部分族人反戈,攻击犀的死忠。风夷残部本就人心涣散,在内忧外患的突然打击下,几乎未组织起有效抵抗便告崩溃。
犀在少数亲信的拼死保护下,试图从一条秘密小道逃往更东面的于夷地盘,但在山口被预先埋伏的夏军骑兵截住。绝望之下,犀困兽犹斗,重伤数名夏军,最终被乱箭射杀,枭首示众。其几个坚持抵抗的儿子和兄弟也大多战死或被俘。
风夷,这个曾横行东境、让边民闻之色变的强大夷部,在夏军“东狩”开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便以酋首授首、主力瓦解、内部归顺的方式,土崩瓦解。其部众除战死和逃亡者外,大部分在兕的召集下,向夏军投降。
杼履行承诺,在涂山外围一处清理过的平地上,举行了简单的仪式。他当众宣布,赦免风夷普通部众之罪,承认兕为风夷新的合法首领(须经夏朝册封),命其收拢部众,安顿生息,并负责追剿犀的残余死党。同时,划定风夷新的活动范围(比原先缩小,且远离夏境重要通道),重申不得劫掠、按时朝贡等义务。对于战俘,区分首恶胁从,首恶公开处决,胁从经甄别后,部分罚作苦役,部分由兕领回管教。
被救回的夏人同胞,得到妥善安置和抚慰,准备随大军返回。
风夷的覆灭,如同一场大地震,彻底震撼了整个东夷世界。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与风夷有勾结的夷部,如于夷、方夷、畎夷等较大部落,纷纷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夏朝新君展示出的,不仅仅是强大的军力,还有娴熟的政治手腕(分化瓦解、扶植代理)、以及战后相对克制(并未大规模屠戮)但立场极其强硬的态度。
很快,更多的使者从更远的东方而来,汇聚到夏军大营外,请求朝见夏王。
杼审时度势,决定举行一次规模更大的“盟会”,以确立夏朝对东夷地区的权威,稳定新秩序。
盟会地点选在涂山东麓一片开阔的河滩地。夏军整齐列阵,龙旂营的雄姿再次展示,杀气凛然。来自东夷各大小部落的酋长、使者上百人,怀着不同程度的敬畏、不安与期待,齐聚于此。他们带来了更多的贡物:成包的铜矿石、锡块、美丽的羽毛、罕见的珍珠贝壳、上好的皮革、珍贵的药材。
盟会由靡主持,依古礼进行。宰杀白马,歃血为盟。
杼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面对诸夷首领,发表盟辞。他首先历数风犀罪行与覆灭下场,宣示夏朝维护边境安宁、保护臣民的决心。然后话锋一转,阐述夏朝的“夷夏”政策:
“朕闻,天地生万物,各有其性;四方有民人,各安其土。夏居中原,夷处边徼,本可相安。然,若有酋首,不修德政,不睦邻邦,专以劫掠杀戮为能事,此乃天、地、人神所共弃!风犀便是前鉴!”
“今,风夷既平,凶顽伏诛。朕愿与尔东夷诸部,捐弃前嫌,共立新盟。盟曰:尔等各守疆界,勿相侵伐;承认夏室共主,定期朝贡(贡物品种数量当场议定);开放边市,公平交易;若有争端,可诉于朕,朕当秉公裁决。夏室承诺:保护归顺诸部免受外侵(暗示夏朝会打击不服从的部落),不妄加征发,不夺尔土地妇女。若有贤能夷首,朕亦可招至朝中,量才授官。”
“此盟,上告苍天,下表后土,中昭鬼神。若有背盟者,天下共击之,神明共殛之!朕之刀兵,便为盟誓之证!”
言毕,将白马之血滴入酒中,与众夷首共饮。诸夷首纷纷起誓,表示永遵盟约,臣服夏室。
盟会之后,杼又单独接见了几位实力较强的夷首,如于夷、方夷首领,进行安抚,给予一些额外的赏赐和贸易优惠,并隐约提及希望他们能协助监督、约束更东面或更偏远的一些小部落。
整个“东狩”行动,至此基本达成战略目标:摧毁风夷这一最大刺头,救回部分同胞,并以武力为后盾,通过盟会形式,初步将东夷诸部纳入以夏朝为中心的朝贡体系,建立了相对稳定的东方秩序。
大军开始分批回撤。携带的不仅是胜利的荣耀和丰厚的贡物,更有东夷广袤土地和众多部落初步臣服的消息。
回师途中,杼的心情却并未完全轻松。他骑在马上,与靡并辔而行,望着东方渐渐远去的、依旧显得神秘而广袤的山林原野。
“靡公,此次东狩,虽胜,然朕心中,隐忧未去。”杼缓缓道,“东夷之地,广袤千里,部落星散,其性桀骜,其俗迥异。今日迫于兵威而盟,他日若我大军西顾,或朝廷稍有变故,彼等可能复叛。仅靠 periodic(定期)的朝贡和 distant(遥远)的威慑,恐非长久控制之道。”
靡点头,深有同感:“陛下所虑极是。老臣一路东来,见此地上地肥沃,河流纵横,渔猎耕植皆宜,且盛产铜锡盐贝,实乃宝地。然距我原邑,路途遥远,政令军报,往返耗时。若有事变,鞭长莫及。风夷之叛,便是前车之鉴。”
杼的目光变得幽远,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马缰:“是啊……原邑,偏西了。父亲当年定都于此,乃因当时形势,重在稳定中原,联络西、北。而今,东疆之重,已非昔比。若要真正掌控东方,消化此次战果,并将东土之利,化为我大夏强盛之基……”
他顿了顿,一个酝酿已久的念头,终于清晰而坚定地浮现出来,化作低沉的语调:
“或许,是时候考虑,将王都,向东迁移了。迁到一个更靠近这里,能更好地镇抚东方、辐射中原、乃至连接南北的地方。”
靡猛然转头,看向年轻的君王,眼中闪过震惊,随即是深深的思索。迁都?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比之革新武备、东征夷狄,其复杂与艰难,何止百倍!
但他看着杼那沉静而决绝的侧脸,知道这位君王绝非一时兴起。东狩的胜利,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只是为了惩罚风夷,更是为了……看清东方的价值,并为那个更宏大的计划,铺平道路,积累资本。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回师西向的路上。身后,是刚刚臣服却依旧充满未知的东方沃土;前方,是等待他们回归、却也可能掀起新的波澜的中原都城。
东方已破竹,但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