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棘
寒风卷过原野,将昨日残留的喧嚣与肃穆一同刮得干干净净。通往东方边境的土路被冻得坚硬,车辙印像一道道深刻的疤痕。杼拒绝了华盖安车,只骑一匹黑色骏马,身着便于行动的深色皮裘,在数十名精锐侍卫和豢龙等几位将领的簇拥下,沉默地向东疾行。
越往东,景象越发荒凉。村落稀疏,田野大多荒芜,偶尔可见被焚毁的房屋残骸,焦黑的木梁像绝望的手臂伸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更深层的、属于战乱后的死寂。
抵达“有缗”聚落时,已是第三日午后。这个原本有百余户人家、以制陶和少量铜器加工闻名的小聚落,此刻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大部分房屋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土墙基,未燃尽的草顶冒着残烟。幸存下来的村民——多是老弱妇孺——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收拾着残破的家当,或围在几口临时架起的大锅旁,等着领取稀薄的粥食。几个简易的草席下,躺着盖不住的尸体。
边军戍堡的守将“彘”被两名士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他左肩裹着厚厚的、渗着黑红血渍的麻布,脸上有一道新鲜的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皮肉外翻,狰狞可怖。见到杼,他挣扎着想跪下行礼。
“免了。”杼跳下马,快步上前扶住他,目光落在他肩上和脸上,“伤如何?”
“谢陛下关心……皮肉伤,死不了。”彘的声音嘶哑,眼中却燃烧着屈辱与怒火,“臣无能,未能护得百姓周全,追击又遭埋伏,折损了三十七个兄弟……”他猛地咳嗽起来,牵动伤口,疼得脸色煞白。
“带朕看看。”杼的声音低沉。
彘忍着痛,引着杼走向一片相对完好的空地。那里陈列着十几具覆盖着麻布的尸体,是来不及下葬的阵亡士卒。麻布边缘露出的手或脚,呈现出青紫色。旁边还堆放着一些从战场上捡回的破损兵器甲胄。
杼蹲下身,掀开一角麻布。死者是个很年轻的士兵,面容尚存稚气,脖颈处有一道致命的切割伤,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他身上的皮甲,在胸口位置被某种尖锐器物(很可能是骨制或石制箭镞)刺穿了一个洞,边缘的皮革断裂,镶嵌的零星小铜片不知所踪。
“是夷人的骨箭,淬了毒,又狠又准。”彘在一旁,声音哽咽,“我们的皮甲……太薄了,挡不住近处的劲射。他们的短矛和石斧,从侧面或后面砍上来,也……”
杼沉默地听着,又查看其他几具尸体和那堆破损的装备。皮甲要么被刺穿,要么被大力劈砍撕裂;青铜短戈的戈头有些卷刃甚至断裂,木柲(柄)也多有砍断的痕迹;盾牌是蒙皮的木板,上面布满了凿痕和破洞。
“夷人用什么?”杼问。
彘示意士卒拿来几件缴获的夷人武器:几支磨制锋利的骨镞箭,箭杆粗短;几柄绑着石斧头的短柄斧,斧刃是坚硬的燧石或黑曜石,打磨得异常锋利;还有几根前端削尖、用火烤硬的长木矛,以及一种用藤条和硬木制成的、简陋却韧性十足的轻型盾牌。
“他们不跟我们列阵。”彘咬着牙说,“像狼群,躲在树林里、草丛后,射冷箭,打完就跑。追进去,他们就利用地形熟悉,设陷阱,打埋伏。我们的长戈在树林里挥不开,皮甲挡不住他们的箭和斧头……他们力气大,动作快,近身了很麻烦。”
杼拿起一柄石斧,掂了掂,很沉。斧刃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他又捡起一片破损的夏军皮甲,手指摩挲着被刺穿和撕裂的边缘。一种冰冷的、混合着愤怒与无力感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不是士兵不够勇敢,不是将领不够尽力,而是……装备和战法,在面对这种特定敌人时,落了下风。
他站起身,目光越过废墟,望向东方连绵起伏、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山峦轮廓——那是芒砀山泽,风夷藏匿的巢穴。
“被掳走的人,有线索吗?”他问。
彘摇头,脸上刀疤更显狰狞:“派了几批探子,只追到山泽边缘就失了踪迹。里面沼泽密布,林木遮天,岔路极多,生人进去极易迷路遭袭。风夷肯定把人和财物都藏到深处去了。”
这时,一阵压抑的哭泣声传来。不远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抱着一个残破的陶罐,坐在地上哀哀哭泣。她身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杼走过去,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老人家,家里……”
老妇人抬起浑浊的泪眼,看到杼的衣着气度,似乎明白了什么,哭得更厉害了:“大人啊……我儿子、儿媳都被抓走了……孙子也被掳走了……就剩我们一老一小……这日子可怎么过啊……那些天杀的夷人,连我家的陶窑都砸了,说咱夏人的手艺好,要抓回去给他们做活儿……”
抓工匠。杼的心沉了一下。夷人不仅仅为了粮食财物,他们开始有意识地掠夺技术人口。
“陛下,”豢龙低声在旁边说,“近年来,东边几个大夷部,像风夷、于夷,也开始学着炼点铜,做粗糙的矛头箭头,虽然不如我们的好,但比以前只用石头骨头强多了。他们抢工匠,恐怕也是想学手艺。”
技术外流,敌人在学习,在进步。而我们呢?还在用父辈甚至祖辈传下来的甲胄兵器。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攥紧了杼的心脏。他安抚了老妇人几句,承诺朝廷会赈济,然后起身,对彘和周围的边军士卒说道:“将士们浴血奋战,百姓惨遭荼毒,此皆朕之过,朝廷之责。血仇,必报;同胞,必救。然报仇救人之法,非仅凭血气之勇。”
他走到那堆破损的装备前,拿起那面布满凿痕的皮盾,又拿起一柄夷人的石斧。
“夷人仗山林之险,恃兵器之利(相对于他们以往)。我师欲胜之,须有更坚之甲,更利之矛,更迅之捷,更明之目。”他将皮盾和石斧重重放下,发出闷响,“传令:妥善安葬死者,厚加抚恤;全力救治伤者;妥善安置幸存百姓,从即日起,由司徒府调拨粮秣物资,助其重建家园。”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浸透血泪的焦土和远处沉默的群山,调转马头。
“回原邑。”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斩钉截铁,“朕要看看,我大夏的武库,到底还能不能撑起这四方安宁的天下!”
马蹄声再次响起,卷起尘土,比来时更加急促,更加沉重。东方山泽的阴影,仿佛一路追逐着这支小小的队伍,直压到心头。
二、匠隐
原邑的“将作监”位于王城西北角,是一片由高大土墙围起来的庞大院落。里面窑炉林立,工棚连绵,终日烟气缭绕,叮当之声不绝于耳。这里是夏王朝武器、礼器、重要工具的生产中枢。
然而,当杼在数日后,只带着豢龙和少数贴身侍卫,悄然踏入将作监时,看到的景象却让他皱紧了眉头。
秩序井然,工匠们各司其职,熔铜的火焰在炉中跳动,陶范整齐排列,锤击声富有节奏。但仔细看去,生产的器物多是礼器——鼎、爵、斝、壶,纹饰繁复,造型古雅;或是农具、生活用具。专门制造兵器的区域相对冷清,工匠们正在修补的,大多是陈旧甚至有些锈蚀的戈、矛、箭镞,锻造新兵器的火光并不旺盛。
监工的大匠诚惶诚恐地迎接着王上的突然视察,展示着各种成品和半成品。
杼拿起一柄新铸的青铜短戈。戈头形制标准,但掂在手里,感觉铜质似乎不够致密,刃口也显得有些“软”(不够坚硬锋利)。他问道:“此戈,可能连续劈砍坚硬木盾而不卷刃?”
大匠额头冒汗:“回陛下,此乃标准配戈,按祖传配方与工艺铸造,经淬火,寻常使用足以……”
“足以对付披甲的夷人石斧?”杼打断他,目光如炬。
大匠语塞,低下头。
杼又走到制作皮甲的工棚。匠人们正在将鞣制好的牛皮切割、缝制,镶嵌一些打磨光滑的小铜片。他拿起一件半成品,用手指用力按压镶嵌铜片处的皮革背面。能明显感觉到铜片的边缘,防御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心理安慰和身份象征,对大力戳刺的防护有限。
“甲片为何不用更大些?连接处为何不用金属铆钉加固?”杼问。
“陛下明鉴,”大匠解释道,“大铜片耗费铜料极多,且沉重,不利于士卒行动。祖上传来便是此法,以皮为底,缀小铜片,兼顾防护与轻便。金属铆钉工艺复杂,且易锈蚀损坏皮革……”
又是祖传。杼感到一阵烦闷。他巡视了一圈,发现整个将作监的工艺、流程、产品,几乎都是对少康时期乃至更早时代的复制和延续,有一种严谨的、却也是停滞的“秩序感”。缺乏变化,缺乏针对新威胁的思考和改进。
“将作监内,可有人专研兵器改良?或有擅制异巧之器的匠师?”杼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大匠面露难色,思索片刻:“这个……匠人们皆按规程行事。若说奇思巧技,多年前倒是有位叫‘冶欧’的匠师,手艺极精,尤善处理铜锡配比,锻造的刀剑格外锋利坚韧,也曾试制过更厚重的胸甲片。但后来……他因私调配方,损耗铜料,试验失败,被当时的监工责罚,后来便不知所踪了。有人说是心怀怨望,遁走了;也有人说他隐居到城外的山里去了。”
冶欧。杼记住了这个名字。
离开将作监,杼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制度化的生产保证了稳定,却也扼杀了创新。边境急需的新武备,在这里找不到答案。
“豢龙,”回宫的路上,杼忽然问道,“你常年与东方打交道,可知夷人近年的兵器,可有变化?”
豢龙沉吟道:“确有些变化。早些年他们多用纯石斧、骨箭。近年来,与咱们边境市集交易,或劫掠,能得到一些铜料或破损铜器。他们似乎也摸索着重新熔化,铸造一些简单铜器。臣见过风夷贵族用的铜刀,虽然粗糙,但比以前石刀锋利多了。他们好像还在尝试把铜片钉在皮甲上,不过做得更笨重。”
敌人在模仿,甚至在简陋的条件下尝试改进。而我们守着更先进的技艺,却因循守旧。
“去找那个冶欧。”杼果断下令,“无论他在哪里,找到他。要秘密地找,不要惊动太多人。找到后,带来见朕,但不要声张。”
豢龙领命而去。
寻找的过程比预想的顺利。冶欧并未远遁,就在原邑以北数十里外的“箕山”山麓,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里隐姓埋名,靠为村民修补铜铁器皿和打造简单农具为生。当豢龙带着便装侍卫找到他时,他正在自己的小作坊里,对着一块烧红的铜料反复捶打,火光映亮了他满是皱纹和烟灰、却眼神专注的脸。
这是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身材干瘦,手指粗糙有力,背有些佝偻,但动作依然稳准。听说王上秘密召见,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慌或激动,只是沉默地收拾了几件简单的工具和几块颜色奇特的矿石样本,用一块旧麻布包了,便跟着豢龙上了马车。
在宫中一间偏僻安静的偏殿,杼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匠人。没有客套,杼直接让侍卫拿来从有缗带回的破损皮甲、卷刃的戈,以及缴获的夷人石斧、骨箭。
“看看这些。”杼说,“朕需要更坚固的甲,能挡住这样的箭和斧头的劈刺;需要更锋利、更长的矛,能在夷人近身前刺中他们;需要更适合在山林沼泽地行动的装备。你可有办法?”
冶欧跪在地上,仔细地查看了每一件器物,用手指测量厚度,用指甲刮擦刃口,甚至凑近闻了闻气味。他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工匠见到特殊挑战时的专注光芒。
许久,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却清晰:“陛下,现有的皮甲,以牛皮为底,缀小铜片,防御流矢和轻微劈砍尚可,但面对近距离大力戳刺、重型石斧劈砍,以及夷人可能开始使用的粗制铜矛,确实不足。戈为勾兵,利于车战阵列,在林木丛生的东土,转动不便,易被卡住。”
“你有何想法?”杼紧盯着他。
冶欧从旧布包里拿出几片他自己打制的、不同厚度和形状的铜甲片样品,又拿出一小块黝黑似铁、却更脆的矿石:“陛下,小民这些年隐居,除了糊口,也在琢磨这些。单层皮甲防护有限。小民试过,以双层或三层致密皮革为底,将更大、更厚、形状经过捶打弧曲的铜甲片,不是简单缝缀,而是以铜铆钉紧密铆接在关键部位——如前胸、后背、肩臂。甲片之间用坚韧的皮条串联,既保证活动,又能分散冲击力。如此,防护可大增。”
他指着那黑矿石:“此乃‘铗石’(可能指早期铁矿石或某种坚硬合金矿石),若能在冶炼铜时加入微量,或单独锻打,所得金属坚硬远胜普通青铜,或可做矛头、箭头,但极难锻造,耗料也多。”
“长矛呢?”杼追问。
“戈不便,戟更繁。或许可回归更简单的‘刺兵’。”冶欧比划着,“加长矛柄,矛头做成更狭长尖锐的三棱或四棱锥形,专为刺击。列阵时,长矛如林,夷人难以近身。矛头用上好铜锡配比,精心淬火,务求尖锐坚韧。矛柄可用硬木,竹片复合加固,防砍断。”
思路清晰,想法具体,而且显然经过了实际摸索。杼心中一动,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若朕给你足够的铜料、皮革、匠役,一处僻静不受干扰的场所,你可能将你所想,制成可用的实物?需要多久?”
冶欧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那是一种技艺被认可、理想有望实现的激动。他重重叩首:“陛下信重,小民万死不辞!若材料人手充足,三月内,可出样品甲、矛各十件,供陛下测试!”
“好!”杼抚掌,“你需要什么,直接向豢龙将军索要。朕会命人在王城西郊,邙山脚下,辟一处隐秘工坊,名为‘械作院’,由你主持,专司新式军械研制。一应所需,优先供给。参与匠役,皆从各坊择其巧思实干者,许以厚赏。但有一条——”
杼语气转厉:“此事须绝对保密,除朕与豢龙将军等寥寥数人,不得为外人所知,尤其不可让朝中无关大臣、诸侯探知细节。你可能做到?”
冶欧再次叩首,斩钉截铁:“小民以性命担保!械作院中,片铜寸草,绝不外泄!”
杼亲自上前扶起他:“不必称小民。朕授你‘工师’之职,总领械作院。望你竭尽所能,为我大夏,铸就克敌利器!”
冶欧老眼含泪,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臣……领旨!”
希望的火种,在这间偏僻的偏殿里悄然点燃。革新的轮子,开始艰难地、秘密地转动起来。
三、铜火
邙山脚下的“械作院”很快在绝对保密中建立起来。它外表看起来像是一处普通的王室庄园或狩猎别苑,有高墙环绕,守卫森严,但内部却是一片火热的试验场。
杼每隔几日,便会以“游猎”或“巡视邙山防务”为名,秘密前来。他不穿王服,常作普通贵族打扮,深入工棚,观看冶欧和匠人们的每一次尝试。
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
首先是甲胄。大尺寸铜甲片的铸造和塑形就是难题。太厚则沉重,太薄则易穿孔。冶欧尝试了不同的铜锡铅配比,寻找强度与韧性的最佳平衡。铆接工艺也费尽周折,铜铆钉的硬度、长度,与皮革穿孔的配合,都需要反复试验。最初的几件样品,不是甲片在大力锤击下开裂,就是铆接处松动,或者整体过于笨重,穿戴者行动困难。
一次失败的测试后,一件胸甲被夷人石斧的仿制品(以同等重量硬石制成)劈得甲片凹陷、铆钉崩飞,下面的皮垫层也被撕裂。在场的匠人们都有些气馁。
杼却拿起那件破损的胸甲,仔细查看裂痕和崩飞处,对冶欧说:“看,斧刃劈在这里,甲片凹陷但未碎,说明弧度有效分散了力量。铆钉从这里崩出,说明此处的连接方式或铆钉强度不够。不是全无是处,找出弱点,改!”
他亲自参与到讨论中,甚至提出一些设想:“能否将甲片做成鱼鳞状,层层叠压,既增加防护密度,又不失灵活?”“不同部位的甲片,是否可用不同厚度?前胸厚重,腋下、腰侧稍薄且用更柔软连接?”
他的参与和鼓励,让冶欧和匠人们备受鼓舞。冶欧根据建议,重新调整甲片形状和排列方式,尝试复合甲片(中心厚边缘薄),改进铆钉材质和热处理方法。皮革的处理也更加精细,采用多道油浸、捶打的工序,增加韧性和耐磨度。
长矛的研制同样波折。加长矛柄(尝试一丈二尺到一丈五尺)后,重心难以把握,刺击时容易晃动,影响准头。狭长的三棱矛头铸造时极易产生气泡和裂纹,淬火工艺稍有不慎就断裂。杼与豢龙等将领亲自上手,模拟持矛刺击,感受重心,提出调整意见。他们甚至让侍卫穿上初步成型的甲胄,用木制矛头进行对抗演练,寻找矛头最佳长度、弧度和柄的粗细搭配。
冶欧还尝试了他提到的“铗石”。这种矿石极难熔化,与铜的结合更是困难,试验了数十次,才勉强得到几块含有微量特殊成分、颜色暗沉、硬度明显提高但脆性也增大的铜锭。用它制作的矛头样品,能轻易划伤普通青铜甲片,但自身也容易崩口。这给了冶欧新的思路:或许不是取代,而是作为矛尖或箭镞的加强部分?
杼对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都给予肯定,对消耗的铜料、皮革、木炭等物资,从未表现出吝啬或不满。他知道,这是在为未来的胜利投资。他甚至在械作院设置了专门的“试击场”,用缴获的夷人武器、仿制的石斧木矛、以及不同厚度的木板、皮革、甚至废弃的旧甲胄,对新制样品进行反复的、近乎破坏性的测试。
失败,改进,再失败,再改进……铜火在邙山脚下日夜不息,叮当之声与试验的呼喝声交织。三个月的时间在紧张忙碌中飞逝。
这一日,杼再次秘密到来。冶欧和几位核心匠人,神情激动又忐忑地呈上了最新的成果。
十套基本完成的甲胄,整齐地挂在木架上。它们的外观与传统的夏军皮甲已有显著不同:不再是简单的皮衣缀小片,而是由更大、更有弧度、呈现暗青色的铜甲片,以复杂的皮条和铜铆钉连接,覆盖了前胸、后背、肩臂、大腿等要害部位,形成一种更具整体感和威慑力的防护。头盔也是新制的,带有护颈和眉庇。
十杆长矛立在武器架上。矛头长约一尺二寸,呈修长的三棱锥形,泛着冷冽的幽光,血槽深邃。矛柄是一丈三尺的硬柘木,通体打磨光滑,尾部有防止滑手的铜箍。整体线条流畅,重心靠前约三分之一处,既保证刺击力度,又便于操控。
“请陛下试甲、试矛!”冶欧的声音带着颤抖。
杼没有犹豫。他亲自穿戴上一套甲胄。比预想的要重,但重量分布合理,活动并不太受限制。他走到试击场,对豢龙点点头。
豢龙会意,先拿起仿制的夷人骨箭,在二十步外拉弓疾射。“铛!”箭矢击中杼胸前甲片,发出一声脆响,被弹开,只在甲片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
接着,一名力士挥动仿制的石斧,用力劈向杼的肩甲。“嘭!”一声闷响,甲片明显凹陷,但并未破裂,下面的皮垫缓冲了冲击力,杼只感到肩膀一震,有些发麻,但无大碍。
最后,测试长矛。杼亲自握矛,对着悬挂的厚牛皮(模拟夷人盾牌或皮甲)奋力刺击。“嗤啦——”一声利落的撕裂声,三棱矛头轻易地穿透了两层牛皮!拔出时,矛头依然锋利,没有卷刃迹象。他又让侍卫持新矛列成简单阵型,模拟刺击冲锋,矛林森森,气势逼人。
杼脱下甲胄,抚摸着甲片上的凹痕和白点,又仔细检查矛头的刃口。脸上终于露出了数月来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甲!好矛!”他赞道,“虽非尽善尽美,然已远胜旧器!冶欧工师,诸位匠人,辛苦了!此乃大功一件!”
冶欧和匠人们激动得跪倒一片。
“不过,”杼话锋一转,“此乃样品。若要装备数百、上千军士,产量、成本、工艺稳定性,皆需考量。接下来,要制定标准规程,培训更多匠人,提高产量。同时,继续改进,尤其是矛柄的防断、甲胄的轻量化与关节灵活度。”
他看向东方,眼神锐利:“时间不多了。朕要的,不是十件百件精品,而是能让一支精锐之师脱胎换骨的利器!”
械作院的铜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了。希望,正在淬火成锋。
四:廷争
新甲新矛的样品成功,让杼心中有了底气。但他知道,要将这些装备大规模生产并武装军队,不可能永远瞒过朝堂。巨大的资源消耗,必然会引起掌管物资的“司徒”和那些守旧贵族的注意和反对。
果然,这一日的常朝,当杼提出要“适当增加对将作监,特别是兵器制作的铜、锡、皮革供给,并征调部分熟练匠人集中使用”时,预料之中的反对声立刻响起。
首先发难的是司徒“蓐”。他是三朝老臣,主管钱粮物资,素以谨慎保守著称。
“陛下,”蓐出列,花白的眉毛紧蹙,“近年来,先王大丧,新君登基,赏赐诸侯,安抚四方,所费已然不赀。国库与各坊储存之铜、锡,皆有定数,首要用于铸造礼器、祭祀重器,以及农具、货币,以安民生,通有无。骤然大量增拨于兵器,恐致礼器不备,农具缺乏,市易停滞啊!”
另一位出身显赫旧族的“舟侯”也附和道:“司徒所言极是。我大夏以德治国,以礼安邦。先王中兴,亦是在平定大乱后,与民休息,重在文教德化。如今四方基本宾服,陛下初登大宝,正宜布德施惠,绥靖万方,岂可大兴甲兵,徒耗民力,示天下以武厉之象?恐令诸侯不安,夷狄心生警惕,反生边衅。”
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紧扣“礼制”、“民生”、“德政”,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不少大臣暗自点头。
豢龙忍不住出列反驳:“舟侯此言差矣!风夷劫掠边民,杀我将士,此为边衅已生!岂是我示武而致?布德施惠,需有武备为后盾!若无强兵,德政何以施于边鄙?礼乐何以化及蛮夷?昔日后羿失国,非兵不利,乃德不修;寒浞覆灭,非甲不坚,乃罪滔天。然若无先王少康之英武,何以平定祸乱,复我夏祀?武备,乃德政之保障,非其悖逆!”
“豢龙将军勇则勇矣,未免偏颇。”蓐慢条斯理地说,“先王用武,乃在乱世,不得已而为之。今天下初定,当以休养为要。况且,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现有武库之兵甲,足以镇守四方,何须另耗巨资,改制新器?岂不闻‘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祖宗之法,行之有效,岂可轻动?”
争论再起,主增派与主守旧者各执一词。朝堂之上,隐隐形成了以蓐、舟侯等为代表的“守成派”,和以豢龙及部分少壮将领为代表的“强兵派”。
杼高坐御座,静静听着,心中冷笑。果然,触及既得利益和习惯领域,阻力便如此自然而生。他们并非不忠,只是视野被“祖制”和“习惯”所困,看不到潜在的危险,或者,不愿看到改变带来的不确定性和他们可能需要付出的代价(如铜料支配权的转移)。
等到双方争论稍歇,杼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蓐公担忧国用,舟侯注重德化,皆老成谋国之言。豢龙等将忧心边患,亦是职责所在。朕,皆听在耳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然,朕有一问,请诸公思之:昔年寒浞能窃据天下四十载,仅凭其奸诈乎?后羿能代夏政,仅恃其善射乎?”
朝堂安静下来。
“非也。”杼自问自答,“彼时,羿有善射之技,天下莫当;寒浞掌权后,亦注重聚敛铜锡,缮甲治兵,故能压制各方。我大夏能中兴,先王神武固然重要,然将士用命,甲兵亦不可谓不利。然,此‘利’,是相较于当时之敌。”
他站起身,走下御阶几步,语气加重:“今时不同往日。东夷之患,非昔日散漫部落可比。彼等亦知聚敛,亦知仿制,甚至掳我工匠以学技艺!彼以山林为屏,以劫掠为生,日渐坐大。我师若仍以旧日之甲兵,应对今日之顽敌,胜之则代价惨重,不胜则边患愈炽,国威受损!届时,损耗的岂止是铜锡?更是将士之血,边民之命,朝廷之威,天下之心!”
他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沉痛的压力。不少大臣露出沉思之色。
“至于‘祖宗之法’,”杼话锋一转,看向蓐,“禹王治水,改堵为疏,可是变更‘祖宗’共工氏之法?先王少康,流亡中兴,所用方略,可全是照搬禹、启旧章?祖宗之法,当取其精神——保民安邦,强国御侮。至于具体器物方略,若时移世易,敌情有变,为何不可损益改良?若固守旧器而致败绩,方是愧对祖宗!”
这话说得更重,蓐等人脸色微变。
“陛下!”一直沉默的靡,此时终于出列。他的分量极重,一开口,所有人都凝神静听。
“老臣以为,陛下所言,深谋远虑。东夷之患,确需认真对待,武备不可不修。”靡先定下基调,然后话锋一转,“然司徒所虑,亦非虚言。国之资源有限,需统筹兼顾。老臣有一折中之议:可否暂不大规模增拨,而是先由陛下指派得力之人,于现有将作监框架内,划出部分匠役物料,专事研究改良,试制少量新器样品。待样品确实精良,于边事大有裨益,再议扩大之事。如此,既可探新器之效,又不至骤然耗费过巨,动摇国本。且,此事可由陛下亲掌,或委派可靠重臣督导,以免机密外泄,反生弊端。”
老将出马,果然不同。这番话既支持了杼“革新武备”的大方向,又顾及了守成派“节省慎行”的诉求,提出了一个可行的过渡方案。更重要的是,他暗示了“机密”和“陛下亲掌”,堵住了可能泄露技术或引发更大争议的漏洞。
杼深深看了靡一眼,心中感念。老臣这是在为他搭台阶,平衡各方。
“大司马之议,老成稳妥。”杼顺势点头,“便依此议。此事,由朕亲自主持,豢龙将军协理,于将作监内辟专坊试制。所需物料,由司徒府按需、限量、优先拨付,但需记录在案,严格核验。一应事宜,列为机密,不得外传。”
他看向蓐和舟侯:“蓐公,舟侯,如此可好?”
话已至此,方案也折中,靡又表了态,蓐和舟侯虽心中仍有疑虑和不快,但也无法再强硬反对,只得躬身:“陛下圣裁,臣等无异议。”
“如此甚好。”杼回到御座,“诸公当知,朕此举,非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实为未雨绸缪,保我夏室安宁。望众卿同心,内修政理,外固边防,方不负先王之托,天下之望。”
朝会散去。杼知道,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暂时的妥协。真正的较量,在后续的规模化生产和资源持续投入上。但至少,革新的火种,已经可以公开地、名正言顺地燃烧在将作监的一角了。
而他手中,已经握有了一张初步的、却足够分量的牌——那些正在邙山械作院里,经过千锤百炼的样品。
五:砺刃
朝争暂息,杼立刻加大了对“专坊”的投入。实际上,邙山械作院的成熟工匠和部分成功工艺,开始秘密但有选择地向将作监内的“专坊”转移。在杼的亲自督导和豢龙的严密管理下,新式甲胄和长矛开始小批量生产,质量虽略逊于械作院的最初精品,但已远超旧器。
与此同时,杼开始着手他最核心的一步——秘密组建和训练一支完全装备新式武器、采用新战术的精锐部队。
地点选在邙山深处,一处更为隐秘的山谷营地。从各军选拔的五百名士卒被秘密调集至此。他们个个身材魁梧,身手矫健,最重要的是忠诚可靠,意志坚定。他们被告知,将接受最严格的训练,成为王上手中最锋利的“剑”。
豢龙被任命为这支名为“龙旂营”的主将。杼将训练大纲交给他,核心思想是:重甲、长兵、严阵、协同。
训练是残酷的。士卒们首先要适应比旧皮甲沉重不少的新式复合甲。每日穿着甲胄进行长途负重行军、山地攀爬、沼泽穿越,直到行动自如。然后是最关键的矛阵训练:如何紧密列队,如何保持矛林整齐,如何同步前进、刺击、收矛,如何应对侧翼袭扰,如何在狭小地形变阵。
杼多次亲临山谷,观看演练。他不再是旁观者,有时会穿上普通军官的甲胄,手持长矛,与士兵一同操练,感受阵型的运作和可能的问题。他发现,长矛阵对付正面冲击威力巨大,但对两翼和后方较为脆弱,于是要求加强侧翼盾牌手和短兵手的配合训练,并演练快速转向的阵法。
女艾的“兰台”此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她整理出的关于东夷地形、气候、部落习性、甚至某些传说中“毒草”、“瘴气”分布的资料,被送到营地。豢龙根据这些,增加了针对性的训练:如何识别和应对简易陷阱,如何在潮湿林地保持武器干燥,如何利用地形设伏反伏击,甚至学习简单的夷人方言和信号。
训练中不断出现问题,不断改进。矛柄在全力对刺练习中仍有断裂,甲胄的关节处在高强度活动后出现磨损,士兵在炎热天气下披重甲易中暑……每一个问题都被记录,反馈回专坊或械作院进行改进。杼对冶欧的要求是:“不要完美无瑕的陈列品,要能在泥泞、酷暑、严寒中连续作战不坏的实用器!”
数月过去,龙旂营逐渐成型。当五百名全身覆甲、手持长矛的士卒,在谷中列成整齐方阵,随着鼓点踏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前进时,那森然的矛尖、反光的甲片、低沉的吼声,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钢铁洪流般的威压。连见惯战阵的豢龙都感到心悸。
这一日,杼再次来到山谷。他没有惊动正在训练的部队,而是登上旁边的高坡,俯瞰下方。夕阳将山谷染成金红色,龙旂营的士兵正在进行最后的冲锋演练。甲胄铿锵,矛尖如林,吼声震天,尘土飞扬。
靡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同样默默地看着。许久,老将轻叹一声,声音复杂:“有此雄兵,东夷……不足惧矣。陛下,老臣似乎看到了当年先王练兵复国的影子,却又……有所不同。”
杼知道靡说的“不同”是什么。少康的军队,更多是凭借忠诚、勇气和相对优势的装备去战斗。而眼前这支军队,是系统性的革新产物,从武器到战术,都针对特定敌人进行了优化。
“靡公,”杼开口,目光仍锁定在下方的军阵上,“你觉得,他们准备好了吗?”
靡沉吟道:“作为一支利刃,已然磨亮。然,宝剑需饮血方知是否真的锋利,军阵需实战方能检验是否无瑕。且,五百之数,用于关键一战或可,若要震慑广袤东土,扫荡诸夷,犹嫌不足。”
杼点点头:“朕知道。所以,这五百人,不是用来打一场全面战争的。他们是种子,是示范,是撕开敌人防线最坚硬处的‘破甲锥’。朕要用的,是‘点穴’之术。”
他转向靡,眼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东狩’之议,可以开始详细筹划了。朕要以这五百龙旂为先锋,以部分边军及诸侯兵马为辅翼,进行一次真正的‘狩猎’。目标——风夷主力。朕要看看,这新磨的刀,到底有多快;也要让东夷诸部看看,负隅顽抗,是何下场。”
靡深吸一口气,抱拳:“老臣,愿为陛下前驱,筹画此战!”
夕阳完全沉入山脊,山谷中燃起篝火,士兵们卸甲休息,笑声和歌声传来,充满了信心与活力。高坡上,杼与靡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同两尊坚定的雕像。
东方的风,似乎已经能嗅到一丝隐约的铁锈与鲜血混合的气息。砺兵经年,剑将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