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葬
腊月的寒风像无数把看不见的细刀,刮过原邑城外的莽莽原野,卷起地上未化的残雪,扑打在送葬队伍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雪粒坚硬,打在厚重的缟素麻衣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与队伍中压抑的、断续的呜咽混在一起,构成一曲宏大而悲怆的哀歌。
送葬的队伍长得望不见头尾。最前方是三十六名赤膊的力士,抬着以整段千年巨柏刳成的棺椁,棺椁外覆着玄黑为底、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十二章的棺罩。棺椁之后,新继位的夏王杼,一身最粗劣的斩衰孝服,麻绳束发,手持哭丧棒,徒步而行。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杆插在雪地里的青铜长矛,唯有脸上被寒风和泪痕反复冲刷留下的苍白与紧绷,透露出这个二十五岁年轻君主内心巨大的重量。
他的身后,是同样缟素的王室宗亲、朝廷重臣、四方来朝的诸侯使者。老将靡走在最前列,白发与雪色几乎融为一体,他原本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在这场先王的葬礼中被压得微弯,每一步都踏得沉重无比,枯瘦的手紧握着象征他大司马权威的青铜钺杖,指节泛白。有虞氏的国君、昆吾的使者、刚刚归附不久的东夷诸部代表……所有人都沉默着,面色肃穆,在凛冽的风雪中艰难前行,走向北方那座刚刚封土、尚显新鲜的巨大王陵——少康,这位带领夏室走出四十年黑暗、实现中兴的君王,将在此长眠。
风雪愈发急了。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唯有那口玄黑的巨棺和迤逦的白色队伍,是这混沌中唯一清晰的轨迹,仿佛一条挣扎着游向历史深处的哀龙。
“陛下……请节哀,保重圣体。” 一名内侍宦官小心翼翼地靠近,低声劝说。先王梓宫入壙(下葬)的仪式漫长而耗费体力,新王已经徒步了整整两个时辰。
杼恍若未闻。他的目光穿透风雪,落在前方那越来越近的陵寝封土上。父亲的音容笑貌,那些深夜在宗庙的教诲,洛水边“不敢忘危”的警醒,还有临终前紧握自己手时,那双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里未尽的话语……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翻腾。他感到肩头那无形的、名为“天下”的重担,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刻般冰冷沉重。
“呜——呜——呜——”
三声悠长、苍凉的号角声撕裂风雪,从陵寝方向传来。这是入壙的号令。
队伍停了下来。力士们开始进行最繁复、最庄严的下棺仪式。杼按照礼官的指引,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面向陵墓方向,行最后的拜别大礼。当他额头触碰到刺骨雪泥的那一刻,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雪水,在他年轻的脸上肆意横流。这不是软弱,而是一种近乎仪式性的宣泄,是对一个时代终结的确认,也是对另一个时代艰难开启的无声宣誓。
“先王——宾天——!”
礼官拖长了声音的嘶喊在风雪中回荡。沉重的棺椁缓缓沉入幽深的墓道。黄土开始洒落,掩埋巨木,掩埋玄章,最终将那位传奇的中兴之主与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一同封存在大地深处。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片刻。天地静穆。
杼缓缓起身,抹去脸上最后一丝泪痕与雪水。当他转过身,面对身后黑压压跪倒一片的诸侯群臣时,脸上已只剩下一种冰雪般的沉静与坚毅。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深邃眼眸里,哀伤被深深埋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临大位者必须展现的、略带疏离的威严。
“先王遗德,泽被苍生;中兴伟业,光耀日月。” 杼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地穿透寒风,传入每个人耳中,“朕,嗣守洪基,惟怀惕厉。望诸公同心,诸侯戮力,共扶夏室,勿坠先王之志。”
“臣等谨遵王命!陛下万岁!” 山呼之声骤起,震动雪野。
然而,在这看似整齐划一的朝拜中,杼敏锐地捕捉到了许多复杂的目光:靡等老臣眼中是殷切的期望与不易察觉的审视;有虞等姻亲诸侯眼中是亲近与试探;一些远方诸侯的使者眼中是好奇与观望;而更远处,那些东夷部族代表低垂的眼帘下,目光闪烁不定。
葬礼结束,庞大的队伍开始返回原邑城。风雪渐歇,夕阳在厚重的云层后挣扎着透出几缕昏黄的光,将雪原和人群染上一种不真实的、宛如古旧青铜器般的色泽。
靡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杼的车驾旁,声音沙哑:“陛下,老臣有一事……”
“靡公,” 杼打断了他,目光投向东方渐暗的天际,“回宫再说。明日登基大典,还有更多‘事’等着。”
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东方,那是广袤未知、部落林立的东夷之地。他心中微微一动,不再多言,只是深深一揖。
风雪虽停,但原邑上空,乃至整个夏王朝上空,无形的风,才刚刚开始流动。
二、鼎器
翌日,原邑城内却是一片与昨日肃杀截然不同的、刻意营造的盛大与喧腾。
先王葬礼的缟素已被尽数撤去,取而代之的是悬挂于主要街道的彩色帷幔、飘扬的绘有各种图腾的旌旗。王宫前的广场上,九座象征着天下九州、新铸的青铜巨鼎被擦拭得锃亮,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庄重的金属光泽。鼎内热气蒸腾,烹煮着太牢牺牲,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燃烧香草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登基大典,与其说是仪式,不如说是一场面向天下、宣示新王权威与夏室持续兴盛的政治盛宴。四方诸侯、使者,穿着各自最隆重的礼服,佩戴着彰显身份的玉器,按照亲疏与爵秩,排列在广场两侧的高台上,色彩斑斓,宛如一幅铺陈开来的古老画卷。
杼此刻已褪去孝服,换上了天子祭天继位所穿的玄冕衮服。玄衣缥裳,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象征着涵盖天地万物之德。头戴前后垂十二旒的冕冠,玉藻遮面,更添威严与神秘。他立于高高的夯土祭坛之上,手持玉圭,在礼官悠长的唱赞声中,一步步完成着告天、祭祖、受册、赐胙等繁琐而神圣的礼仪。
每一步,他都感受到无数目光的聚焦。有忠诚,有期盼,有嫉妒,有算计,也有冷漠的旁观。他努力让自己每一个动作都沉稳精确,符合礼制,心中那根弦却绷得紧紧的。他知道,今日若有任何差池,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动摇新君威望的裂痕。
礼仪进行到“诸侯献贽”环节。各方诸侯、使者依次上前,向新王进献象征臣服与祝贺的礼物。大多是本地珍产:美玉、龟甲、大贝、精美的陶器、罕见的兽皮、珍贵的草药……每献一物,礼官便高声唱出其名称与所献之邦,声震广场。
气氛原本在庄重与喜庆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直到来自淮水之滨的“风夷”使者上前。
风夷并非传统夏室诸侯,是东方“九夷”中较强悍的一支,在少康后期才在军事压力与怀柔政策下勉强称臣纳贡。其使者身形魁梧,披发纹身,耳戴大环,与周围冠带俨然的诸夏使者格格不入。他捧上的礼物也颇为奇特——并非玉帛,而是一只被关在精巧竹笼中的活物:一只通体雪白,唯有额间有一缕金色毛发、体型矫健如小豹的异兽。
“风夷部,献瑞兽‘金睛白虎’一只,贺陛下新登大宝,愿我王威加四海,德服八荒!” 风夷使者声音洪亮,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矜。那笼中白虎似乎被喧嚣惊扰,发出低沉的咆哮,不安地抓挠着竹笼。
广场上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和议论声。献活兽,尤其是虎豹类猛兽,在贽见礼中并不常见,往往带有示威或试探的意味。
礼官一时有些迟疑,看向坛上的杼。
杼冕旒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那头白虎身上,又扫过风夷使者看似恭敬却挺直的脊背。他缓缓开口,声音通过坛体扩音,清晰平和:“风夷使者远来辛苦。此兽雄健,确为异品。然,朕闻‘白虎金睛’,乃西方杀伐之征,非平和之兆。今日大典,承天地祖宗之佑,秉先王仁德之续,当以玉帛钟鼓致祥和,岂宜猛兽咆哮于庭?”
他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但话中的质疑却让风夷使者脸色微变。
这时,主管天文历法与祭祀的“太史令”出列,他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熟知典故。他朗声道:“陛下明鉴!《瑞应图》有载,‘白虎仁兽,不妄杀’,然必通体纯白,目如常态,方为祥瑞。此兽额生金毛,目射凶光,爪牙毕露,恐是山野寻常白化猛虎,非真瑞也。且贽见之礼,贵在诚敬本分,献土产、表忠心即可,以奇兽眩目,或非古礼所尚。”
太史令的话引经据典,立刻将风夷的献礼行为推到了“非礼”、“不诚”甚至“以凶为吉”的尴尬境地。一些中原诸侯使者脸上露出了然和些许鄙夷的神色。
风夷使者脸上红白交错,骄矜之气顿消,额角似有汗珠渗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
杼却微微一笑,抬手止住了可能的争辩:“罢了。使者或是一片心意,不谙中原礼细节,情有可原。此兽既已献来,杀之不祥,养之无益。着苑囿令暂且收管,细心照料,待其驯服野性,再观其效。使者献礼之劳,赐帛五匹,美酒十斛。”
一番话,既驳回了对方可能隐含的示威,显示了新王的知识与权威,又未过度折辱,给了对方台阶下,还彰显了宽仁。处置得滴水不漏。
“陛下圣明!宽仁睿智!” 群臣诸侯适时发出赞叹。
风夷使者松了口气,连忙叩首谢恩,退下时背影却显出了几分狼狈与仓促。
这个小插曲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许多原本对新王心存观望或轻视的诸侯使者,眼神都变得郑重起来。这位年轻的新君,似乎并非易于之辈。
靡站在离祭坛最近的重臣班列中,看着杼从容处置的背影,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欣慰。先王,您的儿子,似乎比我们想象的,成长得更快。
三、裂痕
登基大典的盛宴持续到日暮。宫灯初上,酒香肉香弥漫,编钟雅乐悠扬,舞姬身姿曼妙。表面看去,一片歌舞升平,宾主尽欢。
然而,在这繁华喧嚣的帷幕之后,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大典刚刚结束,诸侯使者还未完全散去,一份加急的军报,便被浑身尘土、嘴唇干裂的传令兵,直接送到了正在偏殿更衣、略显疲惫的杼手中。
“急报!东境‘有缗’聚落遭风夷劫掠!杀我边民十七人,掳走工匠、女子三十余口,焚毁庐舍仓廪,掠走铜器、粮畜无数!风夷匪徒遁入芒砀山泽,踪迹难寻!守将‘彘’率百人追击,遭伏击,伤亡过半,彘将军重伤!”
冰冷的简牍上,刻着血迹般惊心的消息。报捷的欢宴酒气似乎瞬间冻结,化作一股寒意,顺着杼的脊椎爬升。他捏着简牍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白日里,风夷使者那看似恭敬却暗含骄矜的脸,那献上的“金睛白虎”,此刻都成了绝妙的讽刺。挑衅,原来早已开始,甚至等不及他的登基大典完全结束。
“召大司马靡、司徒、司空、司寇,及在京畿的几位伯侯,即刻于宣政殿议事!” 杼的声音冷冽如殿外重新刮起的寒风。
片刻之后,宣政殿内,灯火通明。几位核心重臣和近畿诸侯齐聚,气氛凝重。杼将简牍传阅,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猖狂!区区风夷,竟敢在先王大丧、陛下新立之际行此悖逆之举!此乃对我大夏公然挑衅!” 一位名叫“豢龙”的年轻将领(出自豢龙氏,以善于驯养马匹、熟悉东方地形著称)首先按捺不住,怒声道,“臣请命,率本部兵马,即刻东进,剿灭风夷,以儆效尤!”
“豢龙将军稍安。” 老成持重的“司徒”(主管民政)捋着胡须,缓缓开口,“陛下新立,国丧方毕,天下诸侯使者尚未全离原邑。此刻大动干戈,恐示天下以新朝好战、不恤民力之象。且风夷散居山林水泽,来去如风,聚散无常。大军征讨,耗费钱粮,若其避而不战,或深入险地遭伏,胜负难料,徒损威严。”
“司徒之言差矣!” 豢龙反驳,“正是因陛下新立,才更需雷霆手段,震慑四方!若示弱忍让,夷狄之辈必以为我新君可欺,四方宵小群起效仿,边境永无宁日!昔日先王少康,初定天下,对不服者亦是以武促和,方有后来之安。”
另一位年长的伯侯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豢龙将军勇武可嘉。然治国非仅恃勇力。风夷劫掠,固为可恨。然其为何劫掠?或因去岁其地歉收,或与我边民互市有纠纷,或受人挑唆。可先遣使责问,令其归还人畜,赔偿损失,惩办首恶。若其不从,再议兵事不迟。此所谓‘先礼后兵’,方显我天朝气度。”
“伯侯此言,未免迁腐!” 又有将领出声,“夷狄畏威而不怀德!与其空言交涉,不如铁骑踏破其巢穴,掳其酋长,方知王化!”
主战派与主和派(或曰缓战派)立刻争论起来,声音渐高,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宣政殿内充满了火药味。
靡一直沉默着,目光偶尔扫过御座上面无表情的杼。年轻的君王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冕旒遮住了他的眼神。
争论无果,众人渐渐将目光投向御座,也投向一直未曾发言的靡。大司马的态度,举足轻重。
靡终于起身,向杼躬身一礼,然后转向众人,声音苍老却清晰:“诸位所言,皆有道理。战,有战之需;和,有和之利。然老臣想问:我大夏王师,若此刻东征风夷,胜算几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主战的将领:“我师承平数年,虽经先王整顿,甲胄是否尽利?矛戈是否尽锐?士卒可熟山林之战?将帅可知夷情地理?风夷凭山林之险,以游击掠边,我大军集结推进,如重拳击絮,恐难着力,反易被其骚扰疲惫,若再如彘将军般中伏,损兵折将,岂不更损国威?”
主战派一时语塞。
靡又看向主和派:“然若一味遣使责问,空言恫吓。风夷白日刚献‘瑞兽’,夜间便行劫掠,其心叵测,视我礼法如无物。若其虚与委蛇,拖延时日,或阳奉阴违,边患不止,朝廷威信何在?四方诸侯如何看待?其余夷部是否效仿?”
主和派也皱起了眉头。
“故,” 靡总结道,转身向杼深深一揖,“战与和,皆非上策。当务之急,非议是否出兵,而当议如何能战而胜之,胜而能安之。老臣愚见,陛下新立,首重稳固。可令东境严加戒备,增派游骑侦察,防止事态扩大。同时,秘遣精干之人,详查风夷动向、内部虚实、与他部关系。我朝则需加紧整饬武备,熟悉东土地形,待时机成熟,谋定后动。此番,或可名为‘东狩’,以狩猎为名,行耀武怀柔之实,探其虚实,再作决断。”
“东狩……” 杼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手指停止了摩挲。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瞬间安静,“靡公老成谋国,思虑周详。然,边境子民之血未干,被掳同胞日夜哀嚎。朕,不能等。”
他站起身,玄冕衮服在灯光下泛着幽光。“传朕旨意:东境各戍堡,提高警戒,广布斥候,遇小股夷匪,可相机歼灭,但不得擅自越境深入。令‘兰台’加紧搜集、分析所有关于风夷及东夷诸部之情报,三日内呈报。着将作监、司兵,三日后朕要亲察武库、军械、营伍。至于风夷……”
杼的目光变得锐利:“朕,会给他们一个‘答复’。但不是现在。”
他看向靡:“靡公,整顿军备、筹画‘东狩’之事,由你总领。豢龙将军,你熟悉东方,协助靡公,详拟方略。”
“臣领旨!” 靡与豢龙齐声应道。
“其余诸公,” 杼的目光扫过其他人,“各安其职,稳定朝野,安抚诸侯。今日之事,暂不外传。”
“遵命!”
众人退去,宣政殿内只剩下杼一人,以及摇曳的灯影。他摘下沉重的冕冠,揉了揉眉心。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更强烈的是一种紧迫感和……一丝隐约的兴奋。
他缓步走到殿侧悬挂的巨幅牛皮地图前。地图粗糙,但中原山川、河流、主要方国位置依稀可辨。他的手指落在“原邑”,然后缓缓向东移动,划过一片代表未知与蛮荒的、标记稀疏的区域,最终停在标注着“风夷”、“有缗”、“芒砀山泽”字样的地方。
“父亲,” 他对着虚空,仿佛在与逝去的少康对话,“您留下了安定的江山,也留下了未伏的边衅,和……一群习惯了太平、开始耽于安逸的臣子。您说‘不敢忘危’。这‘危’,不止在天边,也在眼前,在这庙堂之上啊。”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地图上“风夷”的位置,眼神幽深。
“东狩……仅仅耀武怀柔,够吗?夷狄之患,根子在彼强我之备未专,彼知我之短未补。” 白日里风夷使者献上的“异兽”,边境急报中“掳走工匠”几个字,在他脑中盘旋。
工匠……铜器……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火,在他心中悄然闪现。或许,解决问题的关键,不止于战场上的排兵布阵,更在于……
他转身,看向殿外沉沉夜色,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明日,他要去一个地方。
四、夜谒
先王的陵寝在夜色中宛如一头匍匐的巨兽,寂静而肃穆。守陵的士卒远远看到王旗和仪仗,无声地跪伏在地。
杼拒绝了所有人的跟随,只带着两名最亲信的侍卫,提着一盏昏黄的牛角灯,独自走入陵园,穿过神道,来到了少康的陵冢之前。巨大的封土堆在星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新立的墓碑冰冷无言。
他屏退侍卫,让他们守在陵园入口。然后,他整了整衣冠,在父亲墓前缓缓跪下,将牛角灯轻轻放在一旁。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祝祷之词。他只是静静地跪着,任由冬夜的寒风吹拂他的脸颊和发丝。原野的寂静包裹着他,仿佛能听到地下父亲沉睡的呼吸,能感受到那枚陪伴父亲一生、又传承到自己手中的玄圭残片在怀中微微发烫。
“父亲,” 他终于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陵前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夜风吹散,“我来了。”
“大典很‘成功’,诸侯看起来很‘恭顺’。但我看到了他们眼中的试探,看到了靡公眼底的疲惫与期望,也看到了……我们铠甲上的锈迹,矛戈上的缺口。”
他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
“风夷的挑衅,只是一个开始。朝堂上,有人想战,有人想和,都想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最复杂的问题。他们争论的是打或不打,却没有一个人问:我们凭什么能打赢?凭什么能让赢了之后,边境真的安宁?”
他抬起头,望着星空:“您教我读史,知兴替。后羿善射,能夺权,却不能守国;寒浞诡诈,能篡位,却失人心。他们依仗的,都是一时之勇、一己之诈。我大夏要长治久安,要真正让四夷宾服,需要的是什么?”
夜风呼啸,掠过封土上的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是更强的甲胄,让我们的勇士无畏箭石?是更利的长兵,能克制夷人的短刃与灵活?是更了解那片山林沼泽的眼睛和耳朵?还是……一座更靠近那里,能更快做出反应、更能凝聚力量的新都城?”
他的声音渐渐坚定起来:“靡公建议‘东狩’,稳扎稳打。这很好。但‘狩’之前,我需要新的弓箭,新的罗网。我不能只做一个继承您盛世、守成不变的君主。我要……做一些您还没来得及做,或者,需要我来做的事。”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温润的玄圭残片,双手捧起,对着陵墓,也对着无垠的夜空。
“我不敢忘危,父亲。但我也不能坐等危机上门。这‘危’,我要将它变成‘机’。东方之患,或是上天予我磨砺兵锋、开拓疆土、奠定真正强盛之基的契机。我要让夏的兵威,越过您曾经止步的边界;我要让夏的德政,照耀到更远的土地;我要让后世提起‘帝杼’时,记得他不只是少康的儿子,更是……一个让夏室更加稳固、疆域更加辽阔的开拓之君。”
他的话语在风中飘荡,带着年轻君主特有的雄心与沉重责任交织的复杂情感。
“这很难,我知道。朝中会有反对,资源会有匮乏,战事会有风险。但,请您在天之灵,佑我,护我,给我智慧和力量。”
他郑重地叩首三次,额头触碰冰冷坚硬的土地。然后起身,将玄圭仔细收回怀中,提起牛角灯。
转身离开时,他的步伐不再有来时的沉重与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与坚定。灯光将他孤独却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向幽深的夜色。
他知道,明天开始,他将不再仅仅是先王的继承者,更是自己道路的开辟者。
东方天际,启明星悄然亮起,清冷的光芒,仿佛预示着一段充满挑战与开拓的新征程,即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