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告天祭祖,衮服承重
仲冬吉日,帝丘。
连日风雪在祭典前一日竟奇迹般停歇,天空洗练如一块无瑕的深青色巨玉。阳光虽淡,却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清扫一新的祭坛广场与巍峨宫阙之上,积雪反射着清冷的光芒,将整座都城妆点得肃穆而圣洁。
九重夯土垒砌的圆形祭坛(依古制)矗立于城南郊外,坛上按东南西北四方陈列着苍璧、黄琮、青圭、赤璋等礼玉,以及太牢(牛、羊、豕三牲)牺牲。黑红二色的旌旗在微风中缓缓飘动,旗上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坛下,文武百官、四方诸侯(或代表)、有功将士代表、耆老贤达,依序而立,绵延数里,人人屏息凝神,身着与身份相应的礼服,静候那个决定性时刻的到来。
辰时三刻,庄严的韶乐奏响。编钟、编磬、埙、篪之声悠远宏大,仿佛自远古禹王时代穿越时空而来。乐声中,少康的仪仗自宫城缓缓而出。
他今日头戴前后垂旒的玄冕(天子祭天礼服),身着以玄衣缥裳为底、绣满十二章的衮服,腰系大带,佩山玄玉,脚踏赤舄。这一身承载着夏室正统与天子威仪的重负,比他穿戴过的任何甲胄都要沉重。他步伐沉稳,目光平视,缓缓登上祭坛长长的阶梯。身后,是作为主要辅臣的靡、有虞氏君长、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旧夏遗老。
祭坛顶端,寒风稍冽。少康面向南方(祭天所在),从赞礼官手中接过点燃的清香。烟气笔直上升,融入湛蓝天宇。他朗声诵读亲自撰写的祝文,声音通过特殊构造的坛体,清晰传至坛下:
“嗣孙少康,敢昭告于皇天上帝、后土神祇:呜呼!天降大命于有夏,禹王平水土,启王承基业。后世不德,太康失邦,羿浞迭兴,乱我家国,绝我祭祀,虐我烝民,凡四十载。皇天震怒,祖宗泣血,兆民倒悬。
“小子康,幼罹艰厄,流离草莽。赖天地祖宗之灵,仗忠臣义士之力,顺天下思夏之心,殄灭元凶,克复旧物。今逆丑既平,旧都光复,敢不战战兢兢,夙夜祗惧?
“谨以今日,告厥成功,复即大位。嗣守禹、启洪业,宪章文武明德。誓曰:废除苛暴,以宽治民;恢复旧章,以正邦典;亲睦诸侯,以和万邦;敬天法祖,以绥遐迩。庶几奸慝永息,灾疠不兴,五谷丰登,四海升平。俾我夏室,光绍前烈,永续无疆。伏惟尚飨!”
祝毕,少康将清香插入巨大的青铜鼎中,又率众向象征四方山川社稷的神位、以及夏室历代先王(特别是禹、启、相)的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每一拜,都沉重如叩问历史;每一叩,都坚定如誓言未来。
礼成,韶乐再起,转为恢弘的《大夏》之乐。坛下百官诸侯,齐声山呼:“天佑有夏!王上万岁!” 声浪如潮,在雪后的旷野上回荡,惊起远处林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向更高远的天空。
少康立于坛顶,俯瞰着下方如林的人群、远处依稀的城郭、以及更广袤无垠的山河大地。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冕旒微微晃动,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细碎的光影。这一刻,没有狂喜,没有虚骄,只有一种与这身衮服、与脚下这片重归的土地、与肩头这“天下共主”之名相匹配的、沉静如水的庄严与清醒。
他知道,祭坛之下的路,远比登上祭坛的阶梯,更加漫长,更加崎岖。
二、定都原邑,封酬柱石
祭天大典后,少康并未急于长驻帝丘。他召集重臣,议定国是。
“帝丘虽为旧都,然经寒浞数十年盘踞,宫室虽存,气象已颓。且地处中原偏东,于控扼四方、震慑西戎北狄,或有不便。” 少康在议事殿中,铺开一幅粗略的九州山川图,“先王禹都阳城,启都安邑(或钧台),皆有所本。今山河新复,宜择形势之地,另立新都,以示更始,以图长治。”
经过多方商议与实地勘察(少康甚至秘密亲往数地查看),最终选定“原”(今河南济源西北,一说河南郑州附近,取“天下之中,四方辐辏”之意)作为新都。此地水陆交通相对便利,土地肥沃,且更靠近天下中心,利于政令传播与四方贡赋汇聚。少康下令,由精通工事的大臣负责,调集民力,在原邑旧址基础上,依夏礼规制,扩建新城池、宫室、宗庙、社稷坛,务求坚固俭朴,不尚奢华,与民休息。
与此同时,对复国功臣的封赏,成为稳定新政权的首要大事。少康于此,展现了高超的政治平衡艺术与诚挚的君臣情谊。
首功,归于靡。 少康于朝会之上,当众执靡之手,对群臣道:“昔朕飘零草野,若无靡公收二斟遗民于有鬲,聚义兵,守孤忠,朕无立足之地。蛰龙涧血战,靡公年逾五旬,亲冒矢石,斩浇于万军之中,此乃擎天保驾第一功!” 遂封靡为“大司马”,总掌全国军事,赐爵最高等的“公”,封邑于有鬲氏故地及周边膏腴之地,许其“剑履上殿,赞拜不名”。靡老泪纵横,坚辞部分殊礼,只领职衔封邑,誓言“愿为陛下守北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次功,归于有虞氏。 虞君不仅为少康成长庇护之地,更在复国战争中出兵出粮,坚定不移。少康尊其为“国舅”(延续母族情谊),加封“上公”,增其封土,并以其子为卿士,参与中枢机要。有虞氏成为新夏朝在东方最稳固的屏藩。
再则,酬谢四方诸侯。 对于在灭寒战争中或早或晚支持少康的各方势力,少康依据其贡献大小、实力强弱、地缘重要性,一一进行确认、加封、或重新厘定疆界与贡赋。如昆吾氏,虽未直接参战,但其默许与间接支持至关重要,少康赐予其更多贸易特权与礼仪尊荣。对于那些最后时刻才归附的,则示以宽大,既往不咎,但需重新宣誓效忠,并酌情调整其权益。这套“论功行赏、区别对待”的组合拳,迅速赢得了大多数诸侯的认可,初步构建了以夏室为中心的新的天下秩序。
最微妙,也最体现少康情义与政治智慧的,是对女艾的安置。
女艾已于数日前悄然抵达原邑(新城尚在建设,少康暂驻旧城宫室)。她没有公开出现在祭天大典上,也未急于求见。少康在繁忙的政务间隙,于一处僻静偏殿单独召见了她。
再见女艾,她已洗去铅华与伪装,身着简朴的深衣,容颜清减,目光却更加沉静明亮,宛如经历风霜淬炼的寒梅。她向少康行标准的臣子礼,姿态恭谨而疏离。
“艾卿,请起。” 少康亲手扶起她,引她坐下,屏退左右。“蛰龙涧之功,过地谍影之劳,非言语可酬。若无卿冒险深入,浇之动向难明,离间之计难成。卿实乃朕之股肱,复国之暗刃。”
女艾垂首:“臣本卑贱,蒙主上信任,得效微劳,幸不辱命而已。今大业已成,臣愿卸去职责,归于乡野,或入山中道观,清净了此残生。” 她的话语平静,却透着一丝去意。多年的间谍生涯,时刻游走于生死边缘与人性阴暗之间,虽铸就大功,也留下难以磨灭的精神疲惫与对正常生活的疏离感。
少康凝视她片刻,缓缓道:“卿之功,可封侯,可赐千金,可享尊荣。然朕知卿志不在此。朕亦不愿以世俗爵禄,玷污卿之高洁与功业之特殊。” 他取出一方玄色玉牌,上刻一简约的枭鸟纹样与一个“艾”字。“此乃‘夜枭’最高信符,亦是对卿功绩之永念。朕不强行留卿于朝堂。但请卿暂留原邑,朕欲仿古制,于王宫之侧,设‘兰台’(或类似机构),不涉朝政机要,专司整理四方风物志异、山川险要、诸侯情状之文书图册,以为国史辅翼,亦为后世留鉴。卿可愿为‘兰台令’,择清静幽雅处所,率三五文吏,从容为之?俸禄照给,出入自由。何时倦了,随时可去。”
这不是封赏,而是知音者提供的、一个既能发挥其才智、又远离政治漩涡的安身之所。女艾眼中泛起波澜,沉默良久,终于深深一揖:“臣……领旨谢恩。愿为陛下守此兰台青简。”
少康微笑颔首。如此,既全了君臣之义,也安顿了功臣之心。
此外,对于阵亡将士,少康下令在原邑及主要战场所在,修建忠烈祠,四时祭奠,抚恤其家属。对于寒浞旧部中罪孽不深、且有才能愿归附者,量才录用;对于罪大恶极者,则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一系列举措,迅速安定了新旧人心。
三、布新政令,天下更始
新都“原”的营建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少康的治国方略也随之颁布天下。其核心,可概括为“废寒政,复夏道,恤民力,和诸侯”。
政治层面: 明确宣布废除寒浞时期所有严刑峻法、苛捐杂税、及以人殉葬等野蛮旧俗。重新颁行以禹法、启政为基础的相对宽简的夏朝典章制度。设立三公九卿(雏形)及地方治理体系,强调“德政”与“教化”,选拔官吏注重德行与实务能力,而非仅凭出身或军功。少康本人勤于政事,每日听取朝臣奏对,经常微服探访民间疾苦(在安全许可下),力求政令通达,下情上达。
经济民生: 鉴于长期战乱导致人口减少、土地荒芜,少康颁布“劝农令”,奖励耕织,将部分无主荒地分给流民与有功将士耕种,减免数年赋税徭役。命精通天文的官员(如羲和之后)重新厘定、颁行夏历,以指导农时。鼓励工商,疏通旧有商路,保障交易安全。开凿小型水利,修复战争损毁的农田灌溉系统。一系列休养生息的政策,犹如久旱甘霖,让饱经摧残的社会经济开始缓慢复苏。田野间重新出现劳作的身影,市集上逐渐有了交易的声响。
军事外交: 在靡的主持下,对军队进行整编,汰弱留强,确立更完善的训练、征发、奖惩制度。但整体上采取守势,对外宣言“弭兵息武,与民休息”,主要兵力用于保卫新都、重要关隘及震慑四方不轨。对周边方国部落,则加强“怀柔”与“羁縻”。定期接受朝贡,厚往薄来;对于边境纠纷,多以调解、安抚为主,避免轻易开启边衅。少康的声望与夏室“正统”地位的恢复,使得大多数周边势力愿意承认其共主地位,天下出现了久违的相对和平局面。
文化礼制: 重修各地夏室宗庙(特别是禹庙),恢复中断数十年的国家祭祀典礼。命史官整理、编纂国史,明确记载太康失国至少康复国的完整历程(当然,经过必要的润饰以确立正统性与合法性)。倡导俭朴风尚,宫廷用度大为缩减,以身作则。这些举措,旨在从精神与礼法层面,重新凝聚“夏”的认同,巩固新政权的合法性根基。
岁月如流,倏忽数载。
原邑新城已然矗立。虽不如后世都城那般宏大奢华,但布局规整,宫室庄严,宗庙肃穆,街市初具规模。城郊田野,稼穑青青;通往四方的道路上,使者与商旅往来渐频。朝堂之上,虽仍有新旧势力的磨合、具体政事的争论,但大体政通人和。靡坐镇北疆,威德并施,边境晏然;有虞等主要诸侯谨守藩篱,按时朝觐;女艾主持的“兰台”已收集整理了大量简册图籍,井然有序。
一个在废墟与血火中重建的王朝,终于站稳了脚跟,并开始散发出“中兴”的勃勃生机。
四、洛水惊梦,不敢忘危
即位后的第七年秋,少康决定进行一次规模适中的“巡狩”,主要巡视王畿周边及河洛地区——那里是夏人早期活动的重要区域,也是传说中禹治水、定九州的中心地带。
仪仗不算奢华,但足够彰显王仪。少康乘安车,在必要的护卫与近臣陪同下,一路西行。他刻意避开过多的地方接待,更多地察看农田收成,询问老者疾苦,探访古迹遗址。
这一日,车驾抵达洛水之滨。时值黄昏,夕阳将浩渺的洛水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对岸山峦如黛,归鸟投林,景色壮阔而沉静。少康命车队在岸边高地扎营,自己则带着少数侍从,步行至水边一处视野开阔的岩石上,屏退左右,独自凝望。
洛水汤汤,奔流不息,仿佛从亘古流来,又向无尽流去。少康不禁想起父亲相曾讲述的祖先荣光与大禹治水的伟业,想起母亲泪眼中的国仇家恨,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童年与少年,想起纶邑举旗的决绝、蛰龙涧的惨烈、戈地的风卷残云、帝丘城下的最终决战……无数画面,无数面孔,在这洛水涛声与血色残阳中,纷至沓来,最终又缓缓沉淀。
成功了吗?似乎是的。寒浞伏诛,天下粗定,诸侯宾服,民生渐苏,“少康中兴”之名,已开始在史官笔下与民间传颂中流传。
但,这就够了吗?太康当年,是否也曾站在某处高地,俯瞰着他的“盛世”,而后渐渐迷失,终致失国?后羿掌权之初,是否也曾雄心勃勃?寒浞弑羿篡位时,是否也自以为天命所归?
“天命靡常,惟德是辅。” 少康喃喃念出这句古老的训诫。水的流逝,提醒他时间的无情与权力的脆弱;历史的回声,警示他荣耀背后的陷阱与责任的无边。
夜深,营帐中。少康辗转难眠,朦胧间,仿佛见水汽弥漫,有数道朦胧而威严的身影自洛水波光中浮现。一人手持耒耜,身形伟岸,面目模糊却气息如山(禹);一人冠冕堂皇,眼神锐利而复杂(启);还有一人,面容清晰,正是父亲相,他望着少康,目光中有欣慰,有勉励,更有一丝深沉的忧虑。
并无言语交流,只有一种无声的、精神层面的沉重嘱托与殷切期望,如同洛水般包裹而来。少康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力,又仿佛有清流洗涤灵台。
他猛然惊醒,帐外月色如水,洛涛隐隐。枕边,那枚玄圭残片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少康坐起身,握紧玄圭,久久不动。次日清晨,召集随行近臣于洛水边。
“昨夜,朕观洛水,思接千载。”少康望着晨雾中奔流的河水,声音平静而有力,“见流水不息,念及禹王胼手胝足,平治水土;思太康之失,后羿之篡,寒浞之暴,皆如昨日。今虽天下稍安,然譬若大病初愈之人,元气未复,百骸待调。内外隐忧,岂能尽除?诸侯之心,岂可尽恃?民生之苦,岂已尽苏?”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臣子们或沉思、或凛然的面容:“‘不敢忘危,方得中兴。’ 此八字,非仅对朕而言,亦当为尔等、为后世子孙,时刻谨记之箴言。居安思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乱。如此,方可保我夏祀绵长,方可无愧于先烈,无负于万民。”
臣子们肃然躬身:“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少康点点头,再次望向洛水。朝阳跃出地平线,将万道金光洒在河面,波光粼粼,充满生机。他知道,前行之路依然漫长,治国之业永无止境。但至少在此刻,他明确了方向,坚定了心志。
巡狩队伍继续前行,少康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挺拔而笃定。洛水在他身后奔腾不息,如同这个刚刚走出漫长黑夜、开启“中兴”篇章的王朝,承载着沉重的过去,奔流向未可知、却充满希望的未来。
尾声:
史载,少康在位二十一年(或更长),天下大治,诸侯宾服,夏道复兴。他继承了禹、启的基业并有所发扬,有效恢复了中央权威与社会秩序,使夏朝统治得以巩固和延续,为之后杼、槐等王的统治奠定了基础,被后世誉为中兴明君。“少康中兴”的故事,也成为中国历史上“失国复国”的经典传奇,激励着无数后来者在困境中坚守,在危亡中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