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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康中兴●第十六章 拔除獠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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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纶邑遗烬,夜议除浇

暮春的纶邑,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与桐花浅淡的苦香。城头“夏”字旌旗在略带寒意的晚风中猎猎作响,旗色已显陈旧,边角处甚至有了细微的绽裂,却依旧固执地飘扬在这座依山傍水、看似不起眼的小城之上。这里,是亡国四十余年后,夏祀不灭的微光所在,也是少年国主少康与他的臣民,用了近十年光阴,小心翼翼守护并不断添续薪火的“中兴”起点。

旧虞官宅邸改造的“夏社”偏殿内,灯火彻夜未熄。烟气与压抑的议论声交织,映在壁上的人影时而拉长,时而聚拢,如同此刻天下晦明未定的棋局。

少康跪坐于主位,身姿比两年前更加挺拔,肩背的线条却因长期负重而显出超越年龄的沉稳,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面前粗糙的木案上,摊开着一卷最新的“夜枭”密报——由女艾冒死从过地传出的、以特殊药水写就,经火烘方显字迹的绢书。内容与他月前收到的另一份来自戈地边缘的情报相互印证,勾勒出一幅寒浞政权内部日渐清晰的裂痕图景:

浇,寒浞长子,封于过地,勇力冠绝天下,麾下“虎贲”皆百战死士,骄横日盛。其弟豷,封于戈地,性庸懦而贪鄙,辖地民怨沸腾,却因母族得寒浞些许偏爱。浇素轻豷,曾于公开场合讥其“豚犬之辈,徒费粟米”,豷闻之深以为恨,暗蓄甲兵,其宫闱近侍已有多人被“夜枭”暗中渗透,传出“豷常于密室怨望,言‘父老昏聩,兄骄难制’”之语。更关键的是,年近七旬的寒浞,近年来愈发多疑,对两个拥兵在外的儿子,既倚仗又防范,宫中屡有调整封地、削减兵权的风声传出。

少康的手指轻轻划过“浇素轻豷”、“豷深以为恨”、“寒浞多疑”这几行字,眸光沉静如水,深处却似有火苗在幽然跃动。父亲相临终前“戒急用忍”的嘱托,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他心头盘桓。忍,不是怯懦退缩,而是等待时机,寻找敌人最脆弱的接缝,然后,一击必杀。

“诸君,”少康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浇,獠牙也。豷,赘疣也。寒浞老迈,其躯干已为疑心蛀空。獠牙虽利,若使其自龈龈松动,或转向噬咬自身躯干,则拔除之机,便在眼前。”

老将靡须发已斑白,眼神却锐利如昔,他沉吟道:“主上之意,是要行离间之计,令寒浞父子相疑,浇、豷兄弟阋墙?此计虽妙,但浇勇而少谋,豷怯而无断,寒浞虽疑,未必肯自断臂膀。如何使其确信危机迫在眉睫,不得不调浇离防或促其躁进,方是难点。”

“靡公所言切中要害。”少康颔首,从案下取出一枚以陶土粗略烧制的地形模型,上面用朱砂标出过、戈、帝丘及几处山川要隘。“浇之勇,天下皆知。其弱点,在于‘骄’与‘躁’。他视豷如无物,视我如丧家之犬,急欲建功以固宠,更恐其弟或其父身边谗臣,动摇其地位。豷之弱,在于‘贪’与‘怯’。他既恨浇,又畏浇,更贪图过地之富庶与浇可能失势后留下的权位。”

他拿起代表“浇”和“豷”的小陶俑,将“浇”俑推向一处夹山靠水的险地“甑山”,将“豷”俑稍向戈地外侧移动。“我们可以双管齐下。其一,通过‘夜枭’及可用的商旅,在帝丘及过、戈两地,散播流言。流言需有层次:在帝丘,暗传‘浇不满寒浞年老偏信豷,常与心腹言‘天下乃勇士得之,非老朽守之’;在过地,则传‘豷暗通外藩(可指某些对寒浞阳奉阴违的方国),秣马厉兵,欲趁浇出征时袭取其地’;在戈地,则传‘寒浞已密令浇,旦夕将接管戈地兵权,软禁豷’。”

靡眼中精光一闪:“谣言如毒,浸润人心。尤其寒浞多疑,浇豷本有隙,稍加撩拨,必生猜忌。然浇非愚钝,寻常谣言恐难令其轻动。”

“所以需有第二计——饵与伏。”少康将代表己方的一枚玄色小石,置于甑山附近一处更隐蔽的谷地“蛰龙涧”。“我要亲书一封‘密信’,伴以少量从我军库中精心挑选的、刻有特殊旧夏图腾的玉器金帛,设法让这封信‘意外’落入浇手中。信中内容,假托是某位‘隐于帝丘的夏室故臣’写给豷的,商议‘假意投靠浇,伺机在浇与少康决战时倒戈,助豷取浇而代之,并共分夏遗之宝’。信中需提及蛰龙涧可作为接应地点,因其地势看似利于埋伏,实则有一隐秘水道可通山外,符合‘预留退路’的密谋特征。”

“妙啊!”下首一位年轻的谋士忍不住击节,“此信若至浇手,以浇之骄躁,必怒不可遏。他可能不顾一切先攻豷,但更可能,他会将计就计!因为他最大的功绩渴望,仍是擒杀主上您,覆灭夏祀。得知‘豷与夏遗勾结’,他或许会认为这是天赐良机——既能铲除内患(豷的‘背叛’),又能以此为借口,调动大军,引出我军主力,在蛰龙涧将我们与‘叛徒’一网打尽!届时,他便可携泼天大功回帝丘,逼老父让位亦未可知!”

少康点头:“这正是我希望浇做出的选择。蛰龙涧地势险要,入口狭窄,形如甑甑,似绝地。浇若来,必恃勇轻进,欲堵口围歼。我军可提前数日,秘密精锐于涧外山峦丛林,并遣死士伴装主力于涧内布疑阵。待浇军深入涧中,以火矢、滚木、雷石封其退路,伏兵四起,劲弩射其阵中。更要紧的一步——”他看向靡,“靡公,需你亲率一旅最为矫健敢死之士,沿那条隐秘水道(此水道需派最可靠之人反复探查确认),提前数日潜伏于涧内预定的石穴中。待外面战起,浇军注意力被吸引,你们便如利刃出鞘,直插其中军,目标只有一个:浇!”

靡肃然抱拳:“老臣领命!必斩浇之首级,献于主上麾下!”

“此计关键,在于那封‘密信’如何‘自然’地让浇获得。”少康目光投向殿外沉沉夜色,仿佛能穿越千里,看到过地那戒备森严的宫苑。“此事,非女艾不能为。”


二、过地风起,谍影织网

过地,浇的宫殿迥异于帝丘的恢弘,却更显粗犷与压抑。巨石垒砌的墙壁上挂着巨弓猛兽的皮毛,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酒肉与某种金属腥气。浇崇尚武力,宫卫皆虎背熊腰,目光凶悍,往来巡视如虎狼巡山。

女艾已在此潜伏近三年。她从最低等的浆洗婢做起,凭借一手调理药膳、缓解旧伤隐痛的技艺,逐渐得到一位掌管部分内廷仆役的老宦官的些许信任,后被调入膳房做帮厨。她谨记少康“戒急用忍”的父训,也恪守着自己的使命:观察,倾听,等待,在不起眼的角落,织就一张无形的信息之网。

她知晓浇每日晨起必饮何种参汤,知晓他宠幸哪位姬妾时守卫会稍显松懈,知晓他酒后易怒鞭笞近侍,更知晓他与帝丘来的使者密谈后,常会独自在演武场疯狂练戟直至深夜——那是内心焦躁与杀意无处宣泄的表现。近来的流言,她也从膳房采购的杂役、醉酒卫兵的咒骂、失宠姬妾的怨叹中,拼凑出了大概。浇的脾气确实越发暴烈,殿内时有器物破碎与惨叫声传出。

这一日,机会悄然来临。浇最信任的一位贴身近卫副统领“恶来”(以勇力获赐名),在演练中被误伤手臂,伤口虽不深,却因处理不当而红肿溃痛,高烧不退。浇怒斥医官无用,言“若恶来有三长两短,尔等皆殉”。宫中人皆知“恶来”是浇的真正心腹,甚至掌管着部分秘密情报的传递。恐慌在医官与近侍中蔓延。

女艾通过那位老宦官,战战兢兢地献上了一种家传的“拔毒散”与清创手法。她言辞卑微,只说是故乡土法,或可一试。死马当活马医的情况下,她的方法竟真的缓解了“恶来”的症状,高烧渐退。浇闻之,并未赏赐,只命她专职照料“恶来”直至痊愈。

这是一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岗位。靠近“恶来”,意味着靠近浇权力核心的信息流,也意味着更严密的监视与更高的暴露风险。女艾如履薄冰,精心照料,不多言,不多看,只在换药时“恶来”因疼痛或药力昏沉时的呓语中,捕捉零星片语:“帝丘…调令…豷那豚犬…竟敢…”、“主上…疑我…”、“少康…缩头乌龟…甑山…”。

当“恶来”伤势好转,能坐起处理一些简单文书时,女艾知道,必须行动了。她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一条利用倒夜香车夹层、经城外特定樵夫接力的线路),向纶邑发出了加密情报,汇报了浇近期情绪、对豷的怨毒、对帝丘调令的敏感,以及“甑山”这个地名可能的重要性。

不久,纶邑的指令以同样隐秘的方式传来,附带一个用特殊油脂密封、微小如指甲盖的蜡丸。指令要求她,在确保自身绝对安全的前提下,设法将蜡丸中的内容,“自然地”让浇或“恶来”看到,并引导其联想到豷与夏遗的勾结。时机,选在浇可能因为某件事而对豷怒火达到顶峰时。

机会来得很快。帝丘来了新的使者,并非寒浞亲信,而是与豷母族关系密切的一位官员。使者带来一些例行赏赐,言语间却多有对浇“久劳边陲”、“恐被小人离间父子”的“关切”,并隐约暗示寒浞身体欠安,希望诸子和睦。浇在接见使者后,暴怒地砸碎了半个厅堂的陈设,怒吼声传遍半个宫殿:“老糊涂!信那贱妇豚犬之言,欲夺我兵权乎?!”

当晚,浇独自在密室饮酒至深夜,“恶来”拖着未愈之身陪侍在侧。女艾奉命送去醒酒汤与夜宵。她将醒酒汤与一份精致的肉羹放在外间案上,垂首准备退出时,仿佛不经意间,袖中滑落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玉韘(扳指),落在铺着兽皮的地上,滚了几滚,停在密室厚重的门帘边缘。玉韘质地普通,但上面隐约的刻痕,在烛火下似乎有些异样。

“嗯?”“恶来”虽然醉酒,但武人的警觉尚在,目光扫过地上之物。

女艾慌忙跪下,声音发颤:“奴婢该死!是…是白日清扫‘恶来’大人旧物箱笼时,见此物遗落角落,恐是大人心爱旧物,便随身带着想寻机归还…不想竟失手…” 她所说的箱笼,是“恶来”受伤后,其部分物品临时存放处,确实尚未彻底清理。

“恶来”眯着眼,摇晃着起身捡起玉韘,对着灯光看了看。那刻痕,似乎是某种古老的兽纹,残缺不全。“这不是我的东西。”他嘟囔着,随手想扔。

就在这时,女艾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低声道:“奴婢…奴婢好像前些日子,在膳房听采买的杂役嘀咕…说戈地来的商队,有人佩戴类似的古玉件炫耀,说是…说是与某些‘山里来的贵客’交易所得…奴婢当时未在意…”

“戈地?山里来的贵客?”“恶来”醉眼陡然闪过一丝厉色。他猛地捏紧玉韘,转身掀帘进了密室。里面传来浇粗重的呼吸和含糊的询问声,随后是低沉的交谈与器物摩擦声。

女艾跪在原地,心跳如鼓,直到里面传来浇一声压抑却狂暴的低吼:“豷!安敢如此!寻!给我找出这玉韘的来历!还有,加派人手,盯紧所有从戈地方向来的,尤其是与‘山货’、‘古物’有关的商旅!再去查,甑山附近,近来可有不明人马踪迹!”

任务完成了。女艾知道,那蜡丸里微型密信的复写本,以及一两件真正的夏遗风格小玉器,此刻应该已经被“恶来”或浇的人,以“搜查可疑物品”的名义,从某个早已安排好的、与戈地商旅有联系的货栈中“发现”了。信的内容,足以让本就疑心重重、怒火中烧的浇,坚信豷正在与“夏遗”密谋对付自己,而地点,很可能就在甑山附近的蛰龙涧。

她悄然退下,回到仆役狭窄的居所,在黑暗中睁着眼。她能想象浇此刻的暴怒与即将到来的军事调动。纶邑的少康主上,应该已经张开了罗网。而她,还需在此继续潜伏,在最终决战时刻,或许还能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三、纶邑点兵,玄圭砺志

纶邑,接到女艾“饵已投出,鱼似吞钩”的密报后,整个夏祀势力如同精密的机械般高速运转起来。

少康下令,全城进入战时状态,但对外则加强戒备,做出固守姿态。精锐部队分成数股,借夜色和山林掩护,分批秘密向甑山蛰龙涧区域运动。靡亲自挑选了五百名最悍勇、最忠诚、且熟悉水性的战士,进行最后的适应性训练与誓师。

誓师前夜,少康独坐于父亲相殉难前常常伫立的小城垣上。夜空繁星点点,四野寂静,唯有夏虫鸣叫。他从贴身处取出那枚温润却沉重的玄圭残片,就着星光凝视。残片上古老的纹路仿佛在流动,父亲血战断后、临终托付时的眼神,母亲泪眼中的国仇家恨,流亡路上的艰辛与所见寒浞暴政下民不聊生的惨状……无数画面掠过心头。

“父亲,”他对着虚空低声自语,“您嘱我‘戒急用忍’。这四年,孩儿无一日敢忘。忍流离,忍贫弱,忍浇之咄咄逼人,忍诸侯之观望摇摆。如今,浇之骄躁已盈,寒浞之疑隙已生,豷之庸懦已现。离间之策已行,罗网已布。此非孩儿急于求成,实是天下思夏,人心厌寒,时机已至。拔此獠牙,便是斩断寒浞最利之爪,亦是为我夏室四十载血仇,讨还第一笔血债!”

他将玄圭紧紧握在掌心,那微凉的触感仿佛注入了一股沉静而坚定的力量。次日清晨,校场之上,少康身着简朴甲胄,腰佩父亲遗剑,立于将台。台下,是靡率领的五百死士,以及即将开赴前线的各部首领。

没有冗长的鼓动,少康举起手中玄圭残片,声音清晰传遍全场:“此乃禹王治水,天命所授之玄圭!亦是我父相公,殉国前托付于我,夏祀正统之信物!今獠牙当前,寒贼未灭。我等在此,非为一城一地之苟安,乃为天下万民复见天日,为我夏室列祖列宗血债得偿!靡公!”

靡踏前一步,单膝跪地:“老臣在!”

“率尔壮士,潜入龙潭,直取敌酋!盼公凯旋,以浇之首级,祭我父相,告慰天下!”

“誓斩浇头,复我夏祀!”靡的声音苍劲如铁。

五百死士同声应和:“誓斩浇头,复我夏祀!”声浪冲破晨雾,在纶邑山间回荡。

少康又看向其他将领:“诸君各率本部,依计行事。伏山峦,张劲弩,备火具,封隘口。此战,务求全歼浇之虎贲,断寒浞一臂!”

“谨遵主上之命!”

大军如暗流般涌出纶邑,消失在茫茫山野之中。少康登上城楼最高处,目送最后一面旌旗隐入林莽。春风拂过他的脸颊,带来远山野花的芬芳,也带来一丝铁血将至的肃杀。

章末钩子:

就在少康精心布置的罗网悄然合拢之际,过地宫殿中的浇,正对着案上那封“缴获”的密信和几件“证物”,发出狰狞的笑声。他粗糙的手指划过羊皮地图上“甑山”、“蛰龙涧”的位置,眼中燃烧着暴虐与贪婪的火焰。

“少康小儿,终于敢露头了?还与豷那豚犬勾结?好,好得很!”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传令!虎贲军全体集结!秘密向甑山进发!另派快马去戈地,‘请’我那好弟弟豷,率其部众至‘指定位置’协防——看他敢不敢来!此次,本公要将这些鼠辈一锅端了,用少康和豷的头颅,铸成本公登顶的踏脚石!”

他不知道的是,戈地方面,豷也刚刚接到一份来源不明的警告,声称浇已获知其“暗通夏遗”的“阴谋”,正欲借征讨少康之名,行吞并戈地、清除异己之实。豷惊恐万分,一边厉声否认,一边急令部下加强戒备,同时对浇的任何指令都充满了怀疑与抗拒。

寒浞父子兄弟之间那本就脆弱的信任,在少康点燃的离间之火下,终于彻底崩裂。而蛰龙涧的险峻山川间,一张以仇恨、智慧与勇气织就的天罗地网,已静静等待那头骄狂猛虎的闯入。

山雨欲来,风满帝丘。拔除寒浞政权第一颗獠牙的惨烈序章,即将在甑山深处,轰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