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鬲氏山坳中的誓师火光,并未照亮整个天下,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开始谨慎而执拗地向四方扩散。少康深知,仅凭这聚拢的数百义士和默许支持的有鬲氏,远不足以撼动寒浞根深蒂固的统治。复兴的棋局,需要更多的棋子,需要纵横捭阖,需要在天下诸侯间落下自己的声音。
誓师后,少康并未急于行动,而是与老苇、山鬼等人一道,全力整训这支新聚的军队,将其与靡在仍谷的人马在编制、号令上初步统一,并利用有鬲氏暗中提供的有限铁料,日夜赶制、修复武器。同时,一张由最忠诚机敏者组成的、更精细的情报与联络网络,开始以有鬲氏为中心,悄然向外延伸。他们的任务不再是简单的探听,而是携带少康的亲笔密信(由山鬼等人口述,以特定符号和约定的隐语书写在极薄的羊皮或桦树皮上)和信物,前往各个潜在盟友处。
少康坐镇猎屋,每日听取各方回报,分析形势,调整策略。他面容依旧年轻,但眉宇间的沉稳与眼中闪烁的思虑光芒,已远超他的实际年龄。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但已被锤炼成熔炉中稳定的核心,推动着他进行着复杂而危险的博弈。
第一波回音,来自有仍氏。
信使带回的,并非明确的承诺,而是一封措辞隐晦、充满担忧与试探的回函,以及一小批珍贵的药材和盐巴。有仍氏首领,少康的外祖父(或母族族长),在信中痛陈部族在寒浞高压下的艰难处境,对少康的成长与志向感到欣慰,但也直言相告:有仍氏力弱,直面寒浞兵锋无异以卵击石。他们可以在物资上给予有限支持,并愿意作为秘密的中转站和信息渠道,但无法公开起兵响应。信末,老人笔迹颤抖地写道:“吾孙志坚,然事缓则圆,切戒躁进。但有所需,族中老幼,必竭绵薄。”
少康抚摸着那些带着故乡气息的药材,沉默良久。他理解母族的难处,这不冷不热的回应,虽未达预期,但已是乱世中难能可贵的温情与底线上的支持。他亲自口述回信,言辞恳切,感谢母族庇护之恩与物资之助,保证绝不会轻易将有仍氏卷入直接冲突,只求在情报传递和人员隐蔽上予以方便。他同时附上了一小袋精选的粟种——这是仍谷最新一季的收获,寓意着生机与延续。
第二波回音,来自有虞氏。
信使带回了老首领伯思的亲信虞官。虞官苍老了许多,但眼神依旧温和睿智。他带来了伯思的问候和一批实用的物资:数十件鞣制精良的皮甲,一些青铜工具(可改作兵器),以及几名自愿前来效力的、擅长筑城和制作器械的老工匠。
虞官私下对少康说:“伯思首领一直挂念王上。得知王上于有鬲氏聚义,老人家既喜且忧。喜的是夏祀有后,志气不凡;忧的是强敌环伺,步步惊心。首领让我转告王上:有虞氏永远是你最后的退路与庇护所。若事不可为,随时可归。至于公开起兵……首领说,有虞氏乃小邦,族人生息为重,且地处东偏,直接介入中原纷争,恐力有不逮,反招祸端。但我族可倾尽所有,为王上提供钱粮、匠人,以及……一支三百人的精锐护卫,皆是我族自幼训练的猎手子弟,可由王上调遣,只算我族‘自愿从王者游’,不举有虞氏旗号。”
这番话比有仍氏的回应更进一步。伯思不仅提供了实质性的物资和宝贵的技术人才,更贡献了一支可独立作战的精锐力量,且用心良苦地规避了直接举旗的政治风险。少康起身,对虞官深深一揖:“伯思外公与虞官叔父大恩,少康没齿难忘!此三百精锐与诸位匠师,于我如久旱甘霖!请转告外公,少康必善用此力,绝不轻掷,亦绝不连累有虞氏。”
最关键的,也是变数最大的回音,则来自远方的昆吾氏。
昆吾氏乃东方大族,历史悠久,实力雄厚,与夏室世代通婚,渊源极深,但在寒浞代夏后,态度暧昧,保持着表面上的恭顺,实则拥兵自重,割据一方。派往昆吾的信使历经艰险,带回的消息却令人玩味:昆吾氏首领并未亲自接见信使,只由其弟出面接待,收下了礼物和密信,态度客气而疏离。对方言语间,对少康的“志向”表示钦佩,对寒浞的“苛政”也有微词,但谈及具体合作,便王顾左右而言他,只强调昆吾氏“力保一方安宁,不欲轻启战端,置民于水火”,最后客套地说“若他日少康君子果真能显露天命,聚拢大势,昆吾或可再议”。
“这是在观望。”老苇听完汇报,皱眉道,“昆吾实力最强,却也最是老滑。他们想看我们究竟能闹出多大动静,值不值得他们下注。不见兔子不撒鹰。”
少康却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他提到‘果真能显露天命,聚拢大势’。何为天命?玄圭在我。何为大势?便是看我们能取得何等战果,能联合多少力量。昆吾并非全然无意,只是在待价而沽,也在观察寒浞的反应和我们真正的成色。他们不愿第一个出头,却很可能愿意做最后那根压倒骆驼的稻草,前提是……我们证明自己有成为‘骆驼’的潜力。”
就在这时,派往更西方、接近戈地(豷的封地)和寒浞直接控制区域的“夜枭”们,也陆续传回一些令人警觉的片段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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浇的身体似乎在恢复,过地军营的秩序有所重整,对东海方向的压力有所减轻,但其本人性情愈发阴鸷多疑,对麾下将领的控制反而加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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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浞似对浇前番的“病重”和东海战事拖延有所不满,近来派遣使者巡视东方诸部的频率增加,似有加强对各方控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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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戈地的豷,有零星消息称,其人对浇颇为不服,认为父亲(寒浞)偏心,将过地要冲和精锐“虎贲”交给浇,自己却镇守相对贫瘠的戈地,牢骚颇多。浇与豷之间,确有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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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一条:寒浞的探子似乎嗅到了东方不寻常的“山火”气息(可能指有鬲氏聚义之事),正加大了对东方山野地区的侦查力度,虽未锁定具体目标,但风险已在积聚。
所有信息汇集到少康面前,如同一张逐渐清晰的巨大棋谱。己方棋子:仍谷、有鬲氏旧部、有虞氏支援力量、有仍氏暗助,总计可战之兵已近千,人心渐聚,但装备粮草仍缺,且分散两处。潜在盟友:昆吾等大族观望,中小部落态度不一。敌方棋子:寒浞坐镇中枢,实力最强;浇在过地,勇悍但受创未愈,且内部不稳;豷在戈地,兵力次之,与浇不和。外部变数:东海战事牵制浇部分精力,寒浞的疑心与控驭。
“我们不能等寒浞的探子摸清我们的底细,也不能等昆吾们看到‘大势’才动手。”少康在地图前,目光如炬,“那样太被动。我们需要主动创造‘大势’,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足以震动各方、证明我们实力、同时又能进一步削弱敌人或利用其矛盾的胜利。”
靡(通过秘密信使往来,已知晓有鬲氏情况)在回信中提出了类似的看法,并建议:“浇虽恢复,但其东海新败,内部经鸢姑娘之事后疑心更重,可用计激之,或诱其分兵来攻,于险地设伏歼之,既能挫其锐气,亦可向天下展示我利爪犹存。”
少康与老苇、山鬼、以及新到的有虞氏将领反复商议。目标锁定在浇身上。一则,浇是直接杀害父亲的仇人;二则,浇实力受损且内部不稳;三则,打击浇最能吸引寒浞的注意,也可能激化浇与豷的矛盾(若浇再败,寒浞可能更倚重或责备豷)。
但如何诱敌?浇吃过靡偷袭的亏,又经历了中毒疑云,必定更加谨慎。强攻过地大营无异自杀。
“或许……可以从他急于挽回颜面、同时又要应对寒浞压力的心态入手。”少康沉吟道,“浇东海战事不顺,急需在其他方向找回场子,向寒浞证明能力。而我们这些‘山火’,正是他最好的目标。若我们示弱,或露出一个看似有机可乘、实则致命的‘破绽’呢?”
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逐渐成形:仍谷方面,由靡故意泄露一些“踪迹”,吸引浇的侦查力量;有鬲氏这边,则佯装内讧分裂,部分“叛逃”的士卒携带“重要情报”投奔过地,告知浇“少康主力隐匿于某处险地,正饥疲交加,内部不稳”。同时,少康率领精锐,联合有虞氏三百猎手,预先埋伏于情报所指“险地”之外的更险要处,静候浇分兵来“剿”,然后与靡前后夹击。
“此计甚险。”老苇忧心道,“浇多疑,未必会信叛逃者。即便信了,也未必会亲自前来,可能只派偏师。”
“所以要做得足够真。”少康道,“‘叛逃’者需是真的对前景感到绝望的士卒,经过挑选和说服,让他们带着半真半假的情报前去。浇即便不全信,也必会派兵探查。只要他分兵,无论多少,都是我们的机会。若能吃掉其一部,便是胜利。若能引得其躁怒,冒险亲来……那便是天赐良机!”
“即便不胜,也能进一步搅乱过地局势,让浇更加疑神疑鬼,延缓其彻底恢复和全力东进的时间。”山鬼补充道。
计议已定,各项准备工作在绝对机密中紧锣密鼓地展开。挑选“死间”,伪造内讧迹象,选择并勘察预设战场,调配兵力,准备伏击物资……少康事必躬亲,思虑周详。他知道,这是走出山林、落子天下的第一着实棋,关乎生死,更关乎整个复兴棋局的开局气势。
在等待“死间”出发、浇军反应的空隙,少康再次登上有鬲氏聚义的山坡,遥望西方。暮色苍茫,群山如黛。他仿佛能看到父亲姒相在纶邑城头血战的身影,能看到母亲在暴雨夜中奔逃的足迹,也能看到仍在过地虎穴中生死未卜的鸢。
天下如棋,众生皆子。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层层庇护的遗孤,而是执棋之人,尽管手中的棋子还不够多,棋盘依旧被强大的对手阴影笼罩。但棋局已开,落子无悔。这一步,他将以自身为饵,以麾下将士的忠诚与勇气为刃,去撬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寒浞王朝的第一块基石。
山风猎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身后那面玄圭夏旗。少年王者的眼中,倒映着渐沉的夕阳,也燃烧着即将破晓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