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用生命冒险传递出的情报,如同一道撕裂浓雾的闪电,照亮了仍谷中前行的道路。浇的暂时困顿与内部裂隙,给了这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小小团体前所未有的喘息之机,也点燃了他们心中主动进取的火苗。少康握着那片浸染着未知风险的麻布,目光扫过上面每一个刻痕,仿佛能穿透粗糙的纤维,看到那个身在虎穴、心系故国的坚毅身影。
“鸢姐姐……”少年清越的嗓音在寂静的岩洞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他转向靡,眼中已无迷茫,只有一片沉静的决断,“靡叔叔,我们不能只在这里等。浇虽被困,但寒浞未死,豷在戈地。他们随时可能缓过劲来。鸢姐姐用命换来的机会,我们必须抓住。”
靡肃然点头:“王上所言极是。如今浇无暇全力东顾,正是我们联络四方、积聚力量之时。首要之处,便是有鬲氏。”
有鬲氏,是靡当年经营纶邑前的重要据点,首领态度暧昧但给予了暗中便利。靡在撤离纶邑时,曾留下极隐秘的联络人和备用通道。更重要的是,靡当年收拢的斟灌、斟鄩两族遗民,其家眷和部分老弱,仍分散藏匿于有鬲氏领地及周边山野。那是一股潜在的力量,也是复国信念最坚定的火种。
“我们需派人重返有鬲氏,”少康指尖在地图(一块硝制过的羊皮)上划过,指向那个熟悉的标记,“不仅要重新取得联系,更要设法将散落的旧部聚拢起来,形成一支可战之力。同时,打探有仍氏、有虞氏,乃至更远方如昆吾等国的近况与意向。”
靡沉吟道:“人选需极其谨慎。既要机敏忠诚,熟悉路径人情,又需能代表王上,取得对方信任。”他的目光在岩洞内几位核心头领身上扫过,最后却落在了少康身上,欲言又止。
少康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迎上靡复杂的眼神。“靡叔叔是觉得……我应亲往?”
此言一出,洞内几位头领皆惊。“不可!王上年幼,岂可轻涉险地!”
“有鬲氏虽曾暗中相助,但时过境迁,人心难测!”
“若有闪失,我等万死莫赎!”
靡抬手止住众人的反对,他看着少康:“王上,此去确然凶险。但有鬲氏首领当年对我等网开一面,固有利益权衡,亦不乏对夏室旧谊的念及。如今王上已非懵懂婴孩,持玄圭,承正统,亲往以示诚意与决心,或能真正打动对方,取得远超使臣往来的信任与支持。且……王上亲见旧部遗民,更能鼓舞人心,凝聚士气。”
少康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岩洞口,望着谷外苍茫的群山和铅灰色的天空。父亲血战而死的景象,母亲在流亡路上的坚韧,仍谷中每一张依赖而期盼的面孔,还有鸢那不知生死、却送来希望的身影……在他心中交织。逃避和等待,换不来复兴。风险与机遇,总是并存。
“我去。”他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靡叔叔留守仍谷,主持大局,继续加固防御,囤积物资,训练新募的青壮。我带上‘山鬼’叔和两名最机警的向导即可。”
“山鬼”是谷中一名老猎户的绰号,年近五旬,是有鬲氏本地人,当年便是靡的联络人之一,对那片山林了如指掌,且沉默寡言,忠诚可靠。
靡知道少康一旦决定,便难以更改,何况这决定背后是深思熟虑的担当。他不再反对,只是郑重一礼:“臣,领命。必保仍谷无虞,静待王上佳音。”
准备工作在绝对隐秘中进行。少康换上了一身与山野少年无异的旧皮褂,脸上涂抹了避虫防寒的草汁,玄圭残片贴身藏于内袋最深处。山鬼和两名精干向导也做了同样打扮,携带了必要的干粮、武器和几件作为信物的小巧玉饰(来自当年靡的积累)。
一个没有月亮的黎明前,四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仍谷,如同四滴融入墨色山峦的水珠。路线是山鬼反复推敲过的,避开所有已知的猎径和可能出现人烟的地方,专走兽道和险峻的岩脊。少康虽自幼习练,但长途翻山越岭仍是巨大的考验。他咬牙坚持,摔倒了爬起来,荆棘划破了手脚也不吭声。山鬼看在眼里,沉默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
五日后,他们抵达有鬲氏领地边缘。没有直接进入城邑,而是在山鬼的带领下,绕到了一处极为偏僻的山坳。这里散落着几间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低矮石屋,炊烟细弱,隐约可见人影,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与警惕。
山鬼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鹧鸪叫声。片刻,一间石屋的门开了条缝,一个精瘦的汉子探出头,看到山鬼,眼中闪过惊讶,迅速扫视了少康等人一眼,低声问:“山鬼?你不是跟靡……这位是?”
山鬼侧身,将少康让到前面,沉声道:“老苇,睁开眼好好看看。这是我们的小主人,姒姓少康,相王之子,持玄圭正朔!”
被称为老苇的汉子浑身剧震,眯起眼,仔细打量少康。少年的身姿挺拔,虽风尘仆仆,但眉宇间那股沉静与隐约的贵气,与当年匆匆一瞥的相王子确有几分神似,更重要的是那种眼神——不是流亡者的惶恐,而是蕴含着力量与希望的坚定。老苇的目光最后落在少康微微敞开的衣襟内,那若隐若现的玄圭一角上。
他没有立刻跪拜,而是深吸一口气,侧身让开:“进来再说。”
石屋内狭窄昏暗,除了老苇,还有两三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却锐利的汉子。山鬼简略说明了来意和仍谷的近况,重点提及了浇的困境和鸢传递的情报。老苇等人听得神色变幻。
少康这时才开口,声音平稳:“苇叔,各位叔伯。我父相王战死纶邑,夏室倾覆,已历数载。寒浞暴虐,浇、豷为爪牙,天下苦之久矣。我姒少康,承先人之志,禀天命之责,矢志复国。今浇困于内忧外患,正是我等奋起之时。有鬲氏当年庇护之恩,我等铭记于心。今番前来,一是拜谢,二是恳请。请苇叔和诸位,助我联络散落在各处的斟灌、斟鄩旧部,重聚义兵。同时,望能代为引见有鬲氏首领,陈说利害,共图大义。”
他的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既有对长辈的尊重,也有身为王嗣的责任担当,更有对时局的洞察与雄心。
老苇等人互相看了看,眼中渐渐燃起压抑多年的火焰。他们藏身于此,与其说是求生,不如说是等待,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来的希望。如今,希望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生生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好!”老苇猛地一拍大腿,眼中含泪,“等的就是这一天!相王仁义,死于浇贼之手,此仇不共戴天!少康君子……不,王上亲至,足见诚意与决心!联络旧部之事,包在我等身上!散在各处的老兄弟,不下三百户,虽多老弱妇孺,但能战敢战者,凑出两三百精锐不成问题!只是兵器甲胄……”
“兵器甲胄,可慢慢筹措。人在,心在,便是根本。”少康道,“至于有鬲氏首领……”
老苇面露难色:“首领他……近年来愈发谨慎。寒浞势大,浇兵锋近在咫尺,他恐不愿公开涉险。不过,王上亲至,或可一试。我可代为秘密通传,安排私下会面。”
在老苇的安排下,两天后的深夜,少康在一处位于有鬲氏城邑外密林中的猎屋中,见到了有鬲氏首领。首领已年过半百,鬓发斑白,面容透着疲惫与深深的忧虑。他看到少康时,眼神复杂,惊讶、审视、犹豫交织。
少康没有过多寒暄,直接陈述了天下大势,分析了寒浞政权内部的矛盾(特别是浇与豷之间可能存在的问题),指出了浇目前面临的困境,并郑重承诺:“若首领能助我复国,他日夏室重光,有鬲氏便是有功之臣,永享尊荣,领地自治,绝不亏待。若首领确有难处,不敢强求,只求两不相帮,容我旧部在此暗中聚集,他日我等自去,绝不牵连贵部。”
这番话说得坦诚而又有力,既给了对方选择,也表明了决心,更将可能的风险与回报摆得清楚。
有鬲氏首领沉默良久。他确实害怕引火烧身,但少康的分析让他看到了寒浞并非不可动摇,而眼前这个少年表现出的沉稳与见识,也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久违的、属于古老正统的希望之光。更重要的是,靡当年留下的部众潜藏在他领地,本身就是隐患,与其被动受牵连,不如主动掌握,换取未来可能的巨大利益。
终于,他长叹一声,对着少康躬身一礼:“王上亲临,陈说大义,剖析时局,老朽感佩。复国大业,艰难万险,我部力弱,不敢明助。但……王上旧部在此聚集整训,我可默许,并提供些许粮秣、铁料之便,对外只作不知。他日王上若需借道或短暂休整,我部亦当行个方便。唯望王上……谨慎行事,莫要过早暴露,累及无辜。”
这已是眼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少康郑重还礼:“多谢首领深明大义!此情此义,姒少康与夏室,永志不忘!”
接下来的一月,少康便在这片隐秘的山坳和猎屋间往来。在老苇等人的全力奔走下,散落的斟灌、斟鄩遗民被逐渐联络、聚集起来。虽然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听闻少康亲至,玄圭尚在,复国在望,无不激动万分,许多老人当场老泪纵横,青壮则摩拳擦掌。他们带来了藏匿多年的、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青铜短剑,带来了父辈相传的弓箭,更带来了一腔压抑太久的血性与忠诚。
少康亲自整编这些初步聚集起来的力量,按照靡在仍谷的方式,编成小队,由有经验的老兵带领,开始进行基础的阵型操练和山林作战训练。他平易近人,与士卒同食同宿,了解每个人的情况,记住许多人的名字。他的沉稳、坚毅和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担当,迅速赢得了这些饱经风霜的战士们的真心拥戴。
与此同时,通过有鬲氏首领默许的渠道和山鬼等人的秘密探查,关于有仍氏(少康母族)、有虞氏(少康出生成长地)的消息也陆续传回。有仍氏在寒浞压力下处境艰难,但对夏室遗孤的关切未减;有虞氏则相对安稳,伯思首领年事已高,但影响力仍在,对少康的成长颇为关注。更远的昆吾等与夏室有旧的大国,则态度暧昧,仍在观望。
少康将这些信息一一记在心中。他知道,仅仅聚集起有鬲氏附近的旧部还不够,需要更广泛的同盟,需要更明确的战略。
这一日,训练间隙,少康与老苇、山鬼等人围坐在地图前。
“王上,如今我们在此已聚集了四百余敢战之士,粮械虽缺,但士气可用。”老苇汇报。
少康点点头,手指在地图上从有鬲氏划向仍谷,又指向东方:“靡叔叔在仍谷,亦有数百人。我们两处力量,需尽快连成一片,互为犄角。更重要的是,”他的手指点向代表寒浞直接统治的腹心地带,“浇在过地,豷在戈地,如同寒浞双臂。鸢姐姐的情报显示,浇与豷之间,并非铁板一块。我们下一步,不是直接对抗寒浞,而是要先设法……剪除其羽翼,断其臂膀!”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具体如何行动,需等与靡叔叔会合后,详细谋划。但眼下,我们要让这聚起的义兵,不仅是一支军队,更是一面旗帜,一个希望。传令下去,明日,我要在此,正式祭旗誓师!”
次日,晴空万里。在山坳中一片清理出的空地上,四百余名战士肃然列队。虽然衣甲不整,但人人挺胸抬头,眼神炽热。临时搭建的木台上,竖起了那面从仍谷带来的、虽陈旧却依旧庄严的玄圭夏旗。
少康一身整洁的葛布深衣(有鬲氏首领暗中赠予),腰佩短剑,手持玄圭残片,稳步登台。阳光洒在他年轻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他没有长篇大论,声音清朗,传遍全场:
“诸位叔伯兄弟!我是姒少康,夏后氏子孙!寒浞篡逆,杀我祖父,毒我父王,占我家国,虐我百姓!此仇,不共戴天!此恨,滔海难平!”
“幸赖天地祖宗庇佑,忠义之士不弃,我姒少康得以成长,玄圭得以传承!今日,我等在此聚义,不为苟全性命于乱世,只为诛暴逆,复夏祀,还天下以太平!”
“前路艰险,强敌环伺!但正义在我,民心在我!我姒少康在此立誓,必与诸位同生死,共进退!凡我夏土,必复之!凡我仇雠,必诛之!”
“祭旗!誓师!”
古老的祭词被高声唱诵,简单的牺牲(猎获的野牲)奉于旗前。四百余条手臂高举简陋的武器,发出震天的怒吼:
“诛暴逆!复夏祀!誓死追随少康王!”
声浪如潮,在山谷间回荡,惊起飞鸟无数,也仿佛传向了遥远的天际。
聚义已成,火把点燃。分散的星火,终于在这偏远的山坳中,汇聚成了第一簇清晰跳动的火焰。少年国主的身影,在旗下显得并不高大,却如定海神针,牢牢扎在了所有心怀复国之志的人们心中。下一步,将是走出山林,联络盟友,并将目光,投向那狰狞的“双臂”——浇与豷。真正的复兴之路,从这有鬲氏的山野聚义,正式迈出了坚实而充满杀伐之气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