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中毒后的狂乱,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在过地军营中炸开了锅,却又被一种更深的恐惧迅速压抑下去。主帅帐内连续两日紧闭,只有心腹将领和战战兢兢的巫医、军医出入。期间,帐内时而传出浇嘶哑含混的咆哮,时而又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营中流言四起,有的说浇将军得了沼泽恶疾,有的说被东海蛮族的巫蛊所害,更有隐约的私语,将此事与之前被虐杀的侍妾、鞭挞的士卒联系起来,暗指“天谴”或“营中有人作祟”。
鸢背后的鞭伤尚未结痂,每一次挪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她被禁止靠近主帅区域,但仍能从其他仆役惊惶的交谈和营中陡然加倍的戒备中,感受到那股弥漫的紧张。她蛰伏着,像受伤的动物般舔舐伤口,更用全部的感官捕捉着混乱中的缝隙。
机会出现在第三日午后。浇似乎短暂恢复了部分清醒,但情绪极度不稳,易怒多疑。他下令彻查前夜饮宴的饮食,尤其是那罐醒酒羹。负责看守酒窖和膳房的老兵油子首当其冲,被严刑拷打,熬刑不过,胡乱攀咬了几名与他有私怨的厨役和杂役。一时间,炊事营人人自危。
鸢没有被波及,她在后帐照顾侍妾(已于前夜凄凉死去)的行迹有目共睹。但她知道,浇的疑心一旦被点燃,就不会轻易熄灭。她需要更快地获取有价值的情报,并找到送出去的途径。
转机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浇麾下一名掌管部分文书辎重的中年佐吏。此人姓吴,体态微胖,面色总带着愁苦。他曾是东方某个小邑的文书,城破后被掳来充役,因识字算账而被留用,但地位卑微,常受军中莽夫欺辱。鸢注意到,浇中毒发狂这几日,这位吴佐吏出入浇大帐的次数明显增多,每次出来都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有一次甚至在帐外呕吐起来。
鸢判断,浇在混乱中,可能更需要一个不隶属于任何将领派系、看起来懦弱可欺的文吏来处理一些敏感或琐碎的文书命令,比如……调兵的手令、往来的简牍、乃至与后方戈地(豷的封地)或其他方面的通信副本?她决定冒险接触此人。
一日,吴佐吏抱着一摞简牍从浇帐中走出,神情恍惚,差点被地上的绳索绊倒,简牍散落一地。他慌忙俯身去捡,手指却抖得厉害。鸢恰好路过,默默蹲下,帮他一起收拾。
“多谢……”吴佐吏低声道谢,声音干涩。
鸢摇摇头,快速而无声地将简牍理好,递还给他。交接的瞬间,她的指尖似乎无意间碰触到最上面一片简牍的边缘,目光极快地扫过一眼——上面有模糊的朱砂批注,其中一个字像是“豷”,另一个字是“缓”或“援”,字迹潦草狂乱,显然是浇在极不稳定状态下写的。
吴佐吏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抱着简牍匆匆走了。鸢面无表情地继续做自己的事,心中却翻腾起来。“豷”……浇在如此状态下还念及他的兄弟,是求援?是催促?还是不满?
接下来的两天,鸢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远远观察吴佐吏的动向,并留意与他交接文书的人。她发现,浇似乎签发了几道关于调整东海前线兵力部署和催促后方补给(特别是药材和稳定军心的赏赐)的命令,均由吴佐吏经手。而往戈地方向的信使,也在浇短暂清醒时被召见过一次,行色匆匆出发。
浇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暴戾更甚,坏的时候则昏睡或胡言乱语。军营的指挥效率明显下降,搜捕“仍谷余孽”的行动虽然未明令取消,但推进的力度和协调性大不如前,各队将领似乎更忙于在浇的反复无常下自保,或暗中观察风向。
鸢知道,自己制造的混乱达到了部分预期效果,浇的注意力被严重分散和消耗。但“鬼目”的毒性会逐渐代谢,浇若恢复,以其性格,必将进行更残酷的清洗和报复。她必须趁此窗口期,将获取的信息送出去,并尽可能找到浇集团内部更深的裂痕。
她想起了仍谷最初设定的、极其原始的联络方式:在特定地点的岩石或树干上,留下只有自己人才能识别的特殊标记或物品。其中一个预设地点,就在军营西南方向三十里外,一处荒废的河神小祠旁的老槐树下。那是她当年逃出军营、前往纶邑报信前,与外部接应约定的最后备用联络点。
如何将情报送到那里?她自己无法离开军营。她需要信使。
营中倒是有被驯养用来传递短途消息的鸽子,但由专人看管,她无法接触。她又将目光投向了吴佐吏。此人负责部分文书传递,偶尔会派手下去附近村落征收些杂物,或往后方运送非紧急文书。或许……可以利用他的恐惧和某种同病相怜的隐秘心理?
机会再次降临。浇在一次清醒时,因东海战船建造又出纰漏,怒斥负责工匠的将领,连带斥责吴佐吏办事不力,命他即刻去附近较大的市邑“棘津”,征调一批熟练船工和特定木材,三日内回报,否则严惩不贷。
吴佐吏面如土色地领命出来。棘津在东南方向,虽不经过那个河神祠,但中途有一段路与去河神祠的方向岔开不远。
当天傍晚,吴佐吏在营帐角落独自喝闷酒,唉声叹气。鸢“恰好”路过,被他叫住,让她再去打些酒来。鸢默默照办,将酒递给他时,低声快速说了一句:“大人此去棘津,路途不安,沼泽多瘴,东南岔路口的老槐树,据说有灵,可庇佑行人。经过时,或可稍驻,系一缕布条祈愿。”
吴佐吏醉眼朦胧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清,又似乎听清了却不解其意,嘟囔了一句:“妇人妄言……”
鸢不再多说,躬身退下。她不能说得更明白了。这是一个极其隐晦的提示,赌的是吴佐吏在压力与酒意下,或许会下意识地对“庇佑”产生一丝寄托,或许会因好奇而在经过时真的稍作停留。只要他停留,就有可能看到她留在槐树特定位置的东西。
当夜,鸢彻夜未眠。她将需要传递的信息,用烧黑的细小树枝,极其精简地刻画在一片柔软的、取自内衣衬里的薄麻布上:浇,疾,疑,内耗。搜山,缓。豷,信使往。营东,船材缺,匠怨。然后,她用鱼鳔熬制的黏液,将麻布片紧紧裹在一枚光滑的小卵石外,再在外面涂上一层河泥,看上去就像一颗普通的、被水流冲刷过的卵石。
次日拂晓,吴佐吏带着两名随从,愁眉苦脸地离开了军营。鸢远远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和路线。
接下来的两天,对鸢来说度日如年。她既要如常劳作,又要警惕营中任何异常。浇的病情似乎稳定了一些,但情绪依旧阴晴不定,开始亲自过问一些军务,对东海战事的焦躁和对东方“余孽”的执念再次浮现。营中的气氛重新紧绷起来。
第三日黄昏,吴佐吏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疲惫与一丝侥幸。他先去浇的大帐复命,似乎并未受责罚,出来时长出了一口气。鸢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吴佐吏安然返回,说明途中没有遇到导致他彻底崩溃或暴露的意外。
夜里,她假装去倒秽物,绕到靠近吴佐吏帐篷的垃圾堆附近,仔细倾听和观察。没有异常。她看到吴佐吏的一名随从在跟人吹嘘路上的见闻,提到在某个岔路口歇脚时,还拜了拜一棵老树。
成了!鸢几乎能肯定,那颗包裹着情报的“卵石”,已经被放置在了河神祠旁的老槐树下。现在的问题是,它能否被仍谷那边的人发现?那条备用联络线,是否还在运作?
她无从知晓。她只能继续等待,继续潜伏,如同黑暗中的蜘蛛,在浇重新织就的恐怖之网上,寻找下一个可供咬破的节点。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送出情报的几乎同一时间,仍谷外围的密林中,一个负责定期巡查预设联络点的老猎人,正疑惑地捡起了槐树下那颗略显突兀的“卵石”。他摩挲着上面的河泥,出于多年山野生涯的直觉,没有立刻丢弃,而是带回了山谷。
仍谷中,油灯下。靡和已经初显沉稳少年模样的少康,还有几位核心头领,正对着老猎人带回的卵石和那片被小心剥离、展平的麻布,神色严峻。
布片上的信息支离破碎,却如同闪电,照亮了他们一直处于迷雾中的外界局势。
“浇疾……内耗……搜山缓……”靡低声念着,眼中闪过精光,“天助我也!这定是鸢姑娘冒死传出的消息!”
“豷,信使往。”少康指着这几个字,声音清越,“浇中毒不稳,却急于联系其弟豷,是求援?还是防豷?抑或……寒浞对其二人已有嫌隙?”
“营东,船材缺,匠怨。”另一人分析,“浇的东海战事果然不顺,后勤吃紧,人心浮动。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零散的信息碎片,在少康与靡等人的分析拼凑下,逐渐形成了一幅虽然模糊却至关重要的战略态势图:浇暂时被内忧(中毒、疑心)和外患(东海战事、物资短缺)牵制,对仍谷的直接威胁短期内降低;浇与豷之间可能存在矛盾或竞争;寒浞政权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这是喘息之机,更是主动之机。”少康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与决断,“靡叔叔,联络有鬲氏、有仍氏那边,可以加速进行了。浇无暇他顾,正是我们合纵连横之时。另外,东海战事不利,浇急需船材匠人,或许……我们可以给他添点‘麻烦’。”
靡看着眼前这个在逆境中迅速成长的少年主君,心中感慨万千,用力点头:“臣即刻去办!鸢姑娘此功,重于泰山!”
黑暗中的“夜枭”,终于用生命淬炼出的情报,穿透了重重封锁,为仍在襁褓中挣扎的复国火种,指明了方向,也送来了宝贵的主动权。谍影虽孤,其志纵横。棋盘上的棋子,第一次,开始尝试跳出被围剿的角落,向着更广阔的天地,落下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