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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康中兴●第十二章 过地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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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地,濒临大泽,水路交错。浇的军营便依着一处河湾高地而建,木栅与夯土墙围出森严的轮廓,日夜有兵卒巡逻,刁斗之声不绝。营内弥漫着皮革、汗臭、劣酒与沼泽水汽混合的沉闷气息,更深处,则是一种因东海战事不利和主帅暴戾而滋生的压抑与躁动。

鸢已经习惯了这种空气。三年,足以让她从一个带着刻骨仇恨与恐惧的少女,磨砺成一个将一切情绪深埋于麻木表象之下的“影子”。她是众多杂役中的一员,负责浆洗衣物、清理营帐、搬运杂物,偶尔也会被叫去侍奉宴饮——这是最危险也最可能听到些什么的时刻。她沉默,勤快,低眉顺眼,从不与人争执,也不刻意讨好,像河滩上最不起眼的一块卵石,渐渐被所有人忽视。

她住在营地最边缘一处漏雨的窝棚里,同住的还有几个同样孤苦或年老的仆妇。棚角,她有一口破陶瓮,里面除了几件破衣,还藏着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几束晒干的、颜色形状各异的野草,几枚磨光的鸟骨哨子,一块边缘锋利的燧石,以及一个用鱼鳔小心翼翼包裹的、小指节大小的深色块茎——那是她在溪边发现的一种剧毒藤蔓的根,名为“鬼目”,微量可致幻,多则毙命。

营中的消息,如同泽地的水流,在暗处汇集又分散。鸢学会了从醉汉的咒骂、伤兵的梦呓、军官匆匆的只言片语中,捕捉有用的碎片。她知道浇因东海战事损失了一条先锋船队,折损了数百精锐,寒浞的使者带着斥责的诏命刚刚离开;她知道浇正命令工匠日夜赶制新的战船,为此强征了附近村落大量木材和劳力,怨声载道;她也知道,浇对寻找“纶邑余孽”和那个“祥瑞之子”从未死心,最近拷问几名来自东方的行商时,手段格外酷烈。

引起她最大警觉的,是三天前一次深夜的偶遇。她因腹泻起身如厕,远远看见浇的大帐仍有灯火,帐外隐约传来浇和一个陌生口音的对话。她借着夜风和营火的噼啪声掩护,悄悄靠近了些,将自己蜷缩在一堆待修的破盾牌后。

“……‘野狐岭’往南,确有可疑烟火,时断时续,不像寻常猎户。”陌生口音说道,带着探子特有的干涩,“但地势险绝,探了几次,折了两个弟兄,都没摸到确切入径。当地山民口风也紧,用刑也没问出什么。”
浇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废物!折两个人算什么?给我加派人手!方圆五十里,每个山洞、每条石缝都给我篦一遍!东海那边暂时动不了,父王催得紧,若能在东边山里挖出那群老鼠,尤其是那个小崽子,便是大功一件!”
“是,将军!属下这就去办。”
“慢着,”浇的声音阴冷下来,“告诉下面的人,嘴巴都给我闭紧!尤其是……别让营里那些不相干的人,听到不该听的。”

鸢的心猛地一沉。“野狐岭”!这正是她之前偷听到的、通往仍谷方向的险隘!浇果然没有放弃,而且加大了搜索力度!虽然“没摸到确切入径”,但浇的耐心有限,若真被他不惜代价、拉网式搜山,仍谷暴露只是时间问题!而浇最后那句警告,更让她背脊发凉,仿佛那双多疑暴戾的眼睛,已经扫过了她藏身的阴影。

不能再等了!必须干扰浇的注意力,必须为仍谷争取时间,哪怕只是让浇暂时无暇他顾,或者……让他的搜索出现混乱。

回到窝棚,躺在冰冷的草铺上,鸢的大脑飞速运转。直接传递消息出去?不可能,她无法离开军营,也没有可靠的外线。制造营内混乱?小打小闹无济于事,大动干戈自己必死无疑,且未必能影响到浇的决策。她需要一个更巧妙、更致命、能精准作用于浇本人的切入点。

浇的暴戾,是她可以利用的弱点。东海战败,父王斥责,搜山无果,已让浇如同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若能再添一把火,让他的怒火烧向别处,或者……让他自身出现“问题”,或许能暂时瘫痪或误导他的行动。

机会,在意料之外降临。翌日,浇因一件小事(据说是一名工匠未能按时完成船桨)鞭笞了数名下属,余怒未消,傍晚又召人饮酒。侍宴的仆役中,便有鸢。她低垂着头,捧着酒瓮,为浇和几名心腹将领斟酒。

酒是本地产的浊酒,烈而粗糙。浇喝得又快又急,脸色很快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中血丝密布,骂骂咧咧,言辞间对寒浞的使者、东海的蛮族、甚至营中办事不力的部下都充满了怨毒。几名将领噤若寒蝉,唯唯诺诺。

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浇的酒爵是专用的青铜爵,每次喝完,都会重重顿在案上。她注意到,负责为浇添酒的另一名仆役,是个新来的少年,吓得手直哆嗦。

就在浇又一次将空爵顿下,厉声催促“酒来!”时,鸢故意脚步一个趔趄,似乎被地上的草席绊了一下,手中的酒瓮微微倾斜,几滴酒液洒出,恰好落在浇的衣袖上。

“蠢货!”浇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乱跳,猩红的眼睛瞪向鸢。

鸢立刻匍匐在地,浑身颤抖:“将军息怒!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拉下去!抽二十鞭!”浇厌恶地挥手。

旁边的侍卫应声上前。就在这时,鸢仿佛惊吓过度,挣扎间,袖中一个小小的事物“不小心”滑落出来,掉在浇的案几边——那是一枚打磨得光滑、刻着简易鸟形纹路的骨头哨子。

浇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他捡起骨哨,看了看,又看向鸢:“这是什么?”
鸢声音发颤,仿佛吓破了胆:“回……回将军,是……是奴婢乡下的小玩意儿,小时候学着吹,模仿鸟叫解闷的……”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个添酒少年。

浇把玩着骨哨,没看出什么异常,正要扔到一边,忽然,营外远处沼泽方向,传来几声清晰的、夜枭的啼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浇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将骨哨凑到嘴边,胡乱吹了一下,却只发出刺耳的“噗”声。他烦躁地将骨哨丢给鸢:“晦气东西!滚去领罚!”

鸢如蒙大赦,捡起骨哨,连滚爬爬地退下,被侍卫押往鞭刑处。她挨了实实在在的二十鞭,后背皮开肉绽,火辣辣地疼。但她心中却有一丝冰冷的庆幸——第一步,完成了。那枚骨哨的纹路,是“夜枭”最初级的、代表“危险,勿近”的警示标记。她故意掉出,是险之又险的试探,也是万一自己暴露或死亡,留下的最后一点可能被“自己人”解读的线索。而营外的夜枭叫声,则是她前几日利用外出洗衣时,用另一种模仿水鸟的哨声,吸引来一只真正的夜枭,并观察其活动规律的成果,她赌的就是今夜它会叫。

惩罚过后,鸢被扔回窝棚。同住的仆妇草草给她敷了些捣烂的草药。她趴在草铺上,忍受着疼痛,大脑却在黑暗中继续运转。浇的狂躁已到顶点,需要一个更强烈的刺激,或者……一个让他从内部崩坏的理由。

她想起了“鬼目”。这种毒根,研磨成极细的粉末,混入酒中,无色无味,少量会让人产生幻视幻听,情绪极端化。浇本就暴戾多疑,若在药物作用下,或许会做出更疯狂、更失去理智的判断,比如……怀疑身边将领有二心,甚至产生被刺杀、被下毒的幻觉,从而引发内讧,无暇他顾。

但这需要机会,需要将毒粉精准投入浇的饮食。这比掉出一枚骨哨危险百倍。她需要一个媒介,一个替罪羊,或者一个无法追查的时机。

几天后,那个曾被她眼角余光扫过的、负责添酒的少年仆役,因为再次打翻酒器,被浇盛怒之下,亲手用青铜剑鞘砸碎了肩胛骨,奄奄一息地被丢出营等死。鸢暗中留意到,接替少年工作的,是一个贪杯好赌的老兵油子,对看管酒窖的差事敷衍了事。

又过了两日,营中传闻,浇最宠爱的一名来自东海的侍妾,因劝谏浇少饮酒,被浇一脚踹倒,当夜便小产了,血流不止,眼看活不成。整个后帐人心惶惶。

鸢知道,浇的精神已绷紧到了极限,任何一点额外的刺激,都可能引爆。而那个贪杯的看守,和混乱的后帐,或许就是机会。

她耐心等待着。终于,在一个闷热的、乌云低压的夜晚,浇再次大宴,庆祝新一批战船龙骨铺设完成。宴席喧嚣,酒气冲天。鸢被派去后帐帮忙照顾那名濒死的侍妾(实则近乎监视,防止她“胡言乱语”)。后帐一片凄惶,药石无效,只有等死。

鸢趁人不备,悄悄溜到与后帐一墙之隔的小膳房——这里有时会为浇准备醒酒汤或小食。膳房里无人,只有炉上煨着一陶罐醒酒用的酸梅羹,显然是给宴后的浇准备的。看守果然不在,不知溜去哪里赌钱了。

就是现在!鸢的心跳如擂鼓。她迅速从怀中取出那个鱼鳔小包,将里面指甲盖大小、研磨好的“鬼目”粉末,尽数倒入那罐尚未完全煮沸的羹汤中,用木勺快速搅匀。粉末迅速溶解,羹汤颜色气味毫无变化。然后,她立刻离开,回到后帐,仿佛从未离开过。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被冷汗湿透,伤口在隐隐作痛。她不知道这剂量的“鬼目”会对浇产生何种效果,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看见结果。她只知道,自己已竭尽所能,将能掀起的波澜,投向了浇那艘本就摇摇欲坠的暴戾之舟。

深夜,宴席散去。不久,浇的主帐方向传来了比往日更加狂躁的咆哮和砸东西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中间夹杂着几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嚎叫,还有将领惊慌的劝解和军医匆忙跑过的脚步声。整个营地都被惊醒,却又死寂一片,无人敢出声探问。

鸢趴在窝棚里,听着远处传来的混乱,嘴角扯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迷雾已然搅动,毒焰开始反噬。而她,这只深藏巢穴的“夜枭”,在付出惨痛代价后,终于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主动出击。接下来,是浇的内乱,还是更疯狂的报复?她不知道。她只希望,仍谷那边的少年国主,能因此多赢得一些宝贵的时间。至于她自己,已做好了随时被风暴撕碎的准备。黑暗浓稠,但黎明前最冷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