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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康中兴●第十一章 少年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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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与逃亡的寒风,在名为“仍谷”的隐秘山坳里呼啸了整整三年。

这里比纶邑更加荒僻,两侧是近乎垂直的褐色岩壁,谷底只有一条细瘦的、在乱石间跳跃的溪流,以及一片勉强能开垦出几十亩薄田的坡地。散落的窝棚和洞穴,便是靡和他带领的残部,以及那些从纶邑逃出的、最忠诚或最无处可去的百姓们,新的栖身之所。活着,成了唯一且艰难的目标。

三年光阴,足以让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少康便是在这山谷的岩洞、溪边的卵石、和母亲低垂的泪眼中,认识了这个残酷而又充满危险诱惑的世界。他很少哭闹,一双眼睛黑得如同最深的夜,看人看物时,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专注与沉静,仿佛在无声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战士们磨砺石矛的刺啦声,妇人采集野菜时低声的交谈,母亲在深夜对着火堆无声垂泪时颤抖的肩膀,还有靡叔叔每次从谷外侦察归来时,脸上那挥之不去的凝重与风霜。

他记得那个总把他扛在肩头、教他辨认星斗和风向的络腮胡子伯伯,在一次外出寻找盐巴后,再也没回来。他也记得山谷入口处,那片被大石和荆棘反复加固的矮墙后,叔叔们警惕的眼神和手中永远握着的武器。死亡与威胁,如同谷中终年不散的湿冷雾气,浸润了他最初的记忆。

相战死、玄圭被年轻战士冒死带回的那个夜晚,靡便在幸存者面前,以最简陋的仪式,宣告了少康的继位。没有冠冕,没有礼乐,只有残破的夏旗挂在岩壁前,靡单膝跪地,双手托起那染着父血的玄圭残片,将它轻轻放在尚在母亲怀中懵懂的少康身边。所有伤痕累累的战士和面黄肌瘦的百姓,跟着靡一起跪下,压抑的呜咽和复仇的誓言在狭窄的山谷中回荡。

“臣等,誓死护卫少康君子,承继夏祀,诛灭寒贼!”

从那一刻起,“王子”或“君子”的称呼,便伴随着少康。尽管他幼小,但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怜爱,更有了沉重的寄托。他是希望,是旗帜,是所有人在这绝境中坚持下去的理由。

少康四岁那年的一个秋日,靡召集了谷中几位核心头领议事。少康被母亲抱着,坐在一旁角落的皮垫上——这是靡坚持的,他说“王上虽幼,亦当知晓艰难”。

议题是生存。存粮将尽,过冬的兽皮和柴薪不足,更重要的是,盐,快要没了。没有盐,人无力,伤难愈。
“东面三十里,有个小盐泽,被一伙流寇占据,约二三十人,有些简陋武器。”一个负责侦察的老猎户汇报,“但他们很警惕,泽边有哨。”
“打下来?”有人提议,眼中闪过凶光。山谷里的战士还剩百余人,对付流寇,并非没有胜算。
靡沉吟不语。出击意味着暴露风险,也可能折损人手。但不取盐,这个冬天很难熬。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玩着几颗光滑卵石的少康,忽然抬起头,用尚带奶气却清晰的声音说:“靡叔叔,流寇……也要吃盐吗?”

议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这个年幼的孩子。
靡愣了愣,蹲下身,温和地问:“王上为何这么问?”
少康眨了眨黑亮的眼睛,指着地上他摆成两堆的卵石:“我们有石头(指战士),他们也有石头。我们的石头去打他们的石头,会碎掉。”他拿起一颗卵石,轻轻碰了碰另一颗,“阿娘说,盐,大家都要吃。我们没盐,没力气。他们守着盐,是不是……也想换东西?”

孩童稚嫩的话语,却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成年人固化的“争夺”思维。靡猛地睁大眼睛,看向老猎户:“那伙流寇,平日里可与其他地方有交易?换什么?”
老猎户想了想:“好像……听逃荒过来的人提过一句,他们有时用粗盐跟更山里的野人换兽皮和干肉……”
“他们缺衣少皮,更缺稳定的粮食来源!”靡豁然开朗,“而我们,有鞣制好的皮子,有晒干的菜菹,甚至……可以匀出一点存粮。或许,可以试着交易,而不是强攻。”

这个提议得到了谨慎的赞同。靡挑选了两个最机敏且口才好的部下,带着少量的皮货和干菜作为样品和诚意,由老猎户引路,前去试探。

几天后,他们带回了宝贵的盐块,还有意想不到的消息:那伙流寇头领,原是东方一个被浇剿灭的小部落的幸存者,对寒浞父子同样恨之入骨。交易进行得很顺利,对方甚至暗示,如果这边需要,他们可以提供一些更偏僻路径的信息,或者帮忙留意寒浞方面的动向。

一场可能的流血冲突,因为一个孩童看似天真的疑问,化为了潜在的盟友与物资渠道。这件事,让所有人,包括靡,对少康的看法,悄然改变。这孩子,或许真有不同寻常之处。

少康五岁时,开始跟着靡学习辨识地图——那是画在硝制过的羊皮和木板上的、极其粗糙的线条和符号,标示着山脉、河流、已知的部落据点和危险区域。靡指着代表“过地”和“戈地”(寒浞另一子豷的封地)的标记,告诉他那里住着仇人。少康会伸出小手,轻轻抚摸那两个标记,不说话,但眼神会变得格外幽深。

他也开始跟着战士练习最基础的体能,跑跳,攀爬,用小号的木棍模仿刺杀动作。他学得认真,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从不叫苦。靡还教他如何通过观察野兽足迹、鸟类飞向来判断情况,如何寻找干净的水源,如何在野外利用最简单的工具生火。

这一日,练习结束后,少康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去找母亲,而是独自走到山谷那面残破的夏旗下,仰头望着。旗帜在暮色中低垂,边缘已经破损,颜色也不再鲜艳。
靡走过来,站在他身后。
“靡叔叔,”少康忽然开口,声音依旧稚嫩,却带着一丝不同往日的重量,“我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靡心中一震,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你的父亲,姒相王子,他……沉稳、坚忍、智慧。他爱惜百姓,从不轻言牺牲。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夏室复兴,天下人能安居乐业。”
“那他……是怎么死的?”少康转过身,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靡。
靡喉咙发紧,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纶邑街头那惨烈的一幕。他蹲下来,握住少康小小的、却已有些硬茧的肩膀,一字一句,没有隐瞒,也没有过分渲染,将姒相如何为保护他们撤退,如何与浇死战,最终倒下的经过,平静地讲述出来。最后,他拿出那始终贴身珍藏的玄圭残片:“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夏室天命所归的信物,也是他交给你的责任。”

少康接过玄圭。玉质冰凉,边缘残留的暗色痕迹,仿佛真的带着父亲的血。他没有哭,只是用小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良久,他抬起头,眼中已没有孩童的迷茫,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的坚定:
“靡叔叔,我记住了。浇,寒浞。爹爹没做完的事,我来做。”

就在少康日益成长,靡等人艰难经营着仍谷这个据点时,他们并不知道,一双来自遥远西方的眼睛,正穿越重重险阻,试图望向这里。

过地,浇的军营深处。一个面容憔悴、眼神却异常清亮的侍女,正抱着一捆待浆洗的军衣,低头穿过嘈杂的校场。她是鸢。三年的潜伏,让她从最初的“可疑逃奴”,变成了营中一个不起眼的、任劳任怨的杂役。浇早已忘了这个当年“抓回”的小角色,她也乐得被遗忘,只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用耳朵和眼睛收集着一切。

她探听到,浇在东海用兵并不顺利,损兵折将,劫掠所得远不如预期,正憋着一肚子火。寒浞对东方“余孽”未清的恼怒也与日俱增,数次催促浇加紧清剿。最近,浇似乎在重新调集兵力,盘问一些来自东方的俘虏和商贩,目标隐约指向“仍”、“缗”一带的山地……

这消息让鸢心急如焚。她知道靡和少康很可能就在那一带。必须将警告送出去!但她无法离开军营,联络方式也早已在一次次营内清洗和变动中失效。她只能等待,寻找那微乎其微的机会。

一日,她奉命去营外溪边洗衣,偶然听到两名低级军官醉醺醺的对话:
“……听说东边山里有伙人,跟当年纶邑的残兵有点像,好像还藏着那个‘祥瑞’生的孩子……”
“啧,浇将军正烦着呢,要是拿这个去邀功……不过那地方太偏,路难走……”
鸢的心跳陡然加速。她强自镇定,继续搓洗衣物,耳朵却竖得尖尖的。那两人语焉不详,但提到了一个关键的地名——“野狐岭”,似乎是通往仍谷方向的一道险隘。

这是一个模糊但致命的线索!浇一旦确认,大军扑去,仍谷绝无幸理!
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干扰,哪怕只是拖延!鸢的目光,落在了溪边一片茂盛的、开着不起眼小紫花的毒草上。她认得这种草,汁液少量可致幻,过量则能让人狂躁甚至癫狂。浇最近因为东海战事不利,脾气暴虐,常鞭打下人,饮酒无度……

一个极其危险、一旦失败必死无疑的计划,在鸢心中迅速成形。她没有把握,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为了那个她从未谋面、却寄托了她全部复仇希望与忠诚的婴孩,如今该是少年的少康,她必须赌上性命,扇动一下蝴蝶的翅膀。

夜幕再次笼罩仍谷。少康躺在母亲身边,手中仍握着那半片玄圭。月光透过岩缝,洒下清冷的光辉。他闭上眼睛,却没有睡。父亲血战的身影,靡叔叔疲惫而坚毅的脸,山谷中每一个依赖他、也守护着他的人……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旋转。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量,也模糊地感知到,外面的风,似乎越来越紧了。

少年国主,在绝境的摇篮与父辈的鲜血浇灌下,正以超越年龄的速度,向着命运赋予他的、那片充满血火与荆棘的王座,艰难而执拗地成长。而远方,另一颗孤独燃烧的火星,为了守护这微弱的火种,即将投入更炽烈、也更危险的烈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