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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境守护● 第十章 父殒子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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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如墨,却又被浇大营方向隐隐的火光和远处地平线上一丝催命的鱼肚白撕扯得支离破碎。纶邑城头,疲惫已极的守军靠着冰冷的垛口,抓紧最后的时间吞咽着硬如石块的冷粟团,舔舐着干裂渗血的嘴唇。昨日的血战与伤亡,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而即将到来的、浇蓄势待发的总攻,则像悬在头顶的、缓缓降落的巨石。

相一夜未眠。他最后检查了城防,巡视了伤兵,与靡再次确认了撤退路线——那是一条极其艰险、需要穿越密林和峭壁的小径,目标是东南方向更深处的、名为“仍”的丘陵地带,那里据说还有零星忠于夏室的遗民活动。撤退将在他和靡的断后部队与敌军接战后开始,由几位乡老和靡指定的副手带领百姓和少康母子先走。

此刻,他站在城楼最高处,望着西方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天空。鸢已经出发,如石沉大海,尚无消息。他握紧了手中的半片陶片,冰凉粗粝的触感提醒着他那份沉重的托付。然后,他又摸了摸怀中那更加冰冷的玄圭残片——父亲的遗物,夏祀的象征,或许也是他今日的归宿。

靡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脸上是洗刷不去的疲惫与决绝。“王子,百姓已开始按序从东门秘道出城,少康君子和夫人……也已安排妥当,混在第一批妇孺中。”他的声音干涩,“断后的三百人已集结完毕,皆是自愿留下的老兄弟和纶邑最敢战的青壮。只是……箭矢已不足百支,擂石也……”

“够了。”相打断他,目光依旧望着远方,“靡将军,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民心兵力,皆需存续。今日,你我在此,便是要为少康,为这些愿意跟随我们的人,争一条生路。死,要死得其所;活,要让活着的人,记住我们为何而死。”

靡重重点头,虎目含泪。

天色,就在这悲壮的静默中,迅速亮了起来。没有鼓声,没有号角,但西方那黑压压的“虎贲军”阵型开始了移动,比昨日更加沉稳,更加充满压迫感。浇没有再骑马耀武扬威地出现在阵前,他直接坐镇中军,显然已下定决心要以绝对的力量碾碎这座让他折损颜面的小城。

攻击,在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骤然爆发。这一次,浇的军队不再试探,前锋是密集的、手持大盾的重步兵,后面跟着数量更多的、扛着加长木梯和简陋冲车(包覆湿兽皮的巨木)的士卒。弓箭手在盾车掩护下,推进到更近的距离,箭矢如飞蝗般开始覆盖城头,压制得守军几乎抬不起头。

“低头!避箭!”相和靡的吼声在城头回荡。即便如此,仍有不幸的战士被流矢射中,闷哼着倒下。

敌军的前锋很快冲到了墙根下,更多的长梯被架起,悍不畏死的“虎贲”士兵口衔短刀,开始向上攀爬。滚木擂石再次落下,热水也已烧沸泼洒,但敌军的数量太多了,攻击的波次几乎连绵不绝。多处城墙同时告急。

相手持短戟,在墙头来回奔走,哪里最危急便冲向哪里。他的甲胄上已多了几道箭矢擦过的痕迹和刀斧砍出的凹痕,手臂因格挡和劈砍而酸麻,但动作依旧沉稳狠辣。一名敌兵刚冒出垛口,便被他一戟刺穿咽喉,惨叫着跌落下去。另一侧,靡挥舞着一柄沉重的石斧(他的青铜剑已在昨日卷刃),如同门神般守住一段城墙,斧下无一合之将。

但个人的勇武,在战争的洪流面前,终究渺小。越来越多的敌军登上城墙,惨烈的白刃战在狭窄的墙头展开。纶邑守军虽顽强,但人数、体力、武器均处劣势,不断有人倒下,防线被撕开越来越多的口子。城下,那简陋的冲车也在数十名壮汉的推动下,开始“咚!咚!”地撞击着本就单薄的城门,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王子!西段守不住了!”
“将军!东边缺口太大,堵不上了!”

坏消息接连传来。相知道,城破只在顷刻。他看了一眼靡,两人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决断——是时候了。

“点燃烽烟!发信号!全军按计划,向城东撤退!交替掩护!”相嘶声下令。

城楼上升起三道浓黑的狼烟——这是预先约定的、通知城外靡那支潜伏奇兵(昨日袭扰后已撤回附近山林)和城内断后部队总撤退的信号。同时,也是告诉正在撤离的百姓队伍,最后的时刻到了,必须不顾一切加速远离。

命令下达,残存的守军开始且战且退,向着东城墙方向收缩。浇的军队见状,攻击更加疯狂,试图咬住不放。城门终于在一声巨响中被撞开,潮水般的敌军涌入城内,喊杀声、惨叫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瞬间充斥了纶邑的每一条街巷。

相和靡率领着最核心的约百名死士,死守在通往东门的主街口,用血肉之躯构筑起最后一道屏障,为其他同伴的撤退和百姓队伍的远离争取时间。这里的战斗更加残酷,几乎是面对面、刀刀见血的搏杀。每倒下一个人,防线便薄一分。

相感觉自己像一台磨损过度的机器,每一次挥戟都变得更加沉重。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中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响,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多挡一刻,少康他们就多一分生机。

就在防线即将被彻底冲垮时,浇本人终于出现了。他骑着那匹黑马,在一群亲卫的簇拥下,穿过混乱的战场,来到了主街口。他看着浑身浴血、依旧死战不退的相,脸上露出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味。

“姒相?夏室余孽?”浇的声音盖过了厮杀,“听说你儿子生时有彩光?可惜,你看不到了!本将军今日便让你父子团聚——在冥府!”

他猛地一夹马腹,挥舞着那柄锯齿长刀,亲自冲了上来!浇的勇武绝非虚名,刀势凌厉霸道,带着一股蛮横的杀气。相勉力举戟格挡,“铛”的一声巨响,戟杆竟被震得弯曲,虎口崩裂,鲜血直流。巨大的力量让相踉跄后退数步,几乎站立不稳。

“王子!”靡见状大急,想冲过来援手,却被几名浇的亲卫死死缠住。

浇得势不饶人,长刀再次劈下,直取相的头颅。相就地一滚,险险避开,刀锋擦过他的肩甲,带起一溜火星和碎裂的甲片。他半跪在地,喘息着,手中的短戟已不堪再用。

浇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狞笑道:“就这么点本事?也敢螳臂当车?把你那小崽子藏哪儿了?说出来,本将军赏你个全尸!”

相抬起头,看着浇那嚣张的脸,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洛水溃散的烟尘,看到了瑶台的血光,看到了父亲饮下毒酒时平静而绝望的眼神……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滔天的仇恨与护卫幼子的本能,从濒临枯竭的身体深处涌出。

他没有回答,而是猛地将手中弯曲的短戟朝着浇的面门掷去!同时,左手已迅速从地上抓起一把不知谁遗落的、断了半截的石矛,身体如同绷紧后释放的弓弦,合身扑上,直刺浇的腰腹!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浇没想到已是强弩之末的相还能爆发出如此迅猛的反击,挥刀磕飞短戟,却已来不及完全闪避那截石矛。“噗”的一声轻响,虽然矛尖不够锋利,未能穿透浇的精良铜甲,但巨大的冲击力仍让他闷哼一声,在马背上晃了晃。

而相,在刺出这一矛的同时,也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浇的长刀攻击范围之内。浇恼羞成怒,反手一刀,狠狠劈在相的背上!

沉重的铜刀斩开了破损的皮甲,深深嵌入血肉骨骼之中。相如遭重击,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向前扑倒。但他倒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直紧握在右手中的玄圭残片,猛地塞进了身旁一处被血浸透的、松软的墙根泥土里,并踢了踢旁边的碎石略微掩盖。

“王子——!”靡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不顾一切地挥斧逼退身边的敌人,想要冲过来。

浇拔出刀,看着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相,啐了一口:“不知死活的东西!”他不再看相,转而将凶狠的目光投向正在拼死阻击、试图靠近的靡和其他死士。“一个不留!追!把逃走的老鼠全都给我抓回来,尤其是那个小崽子!”

更多的敌军涌上。靡知道,再不走,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王子的牺牲就白费了。他强忍悲痛,嘶吼道:“撤!交替掩护!往东!进山!”

残存的数十名死士开始最后的突围,向着东门方向且战且退。浇的军队一部分继续清剿城内的抵抗,一部分则在浇的严令下,朝着逃亡者的方向紧追不舍。

血泊中的相,意识正在飞快流逝。他能感觉到生命随着温热的血液一起离开身体,寒冷和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但他努力睁大眼睛,望向东方——那是少康他们离开的方向,也是靡撤退的方向。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襁褓,看到妻子含泪却坚定的面容,看到靡那忠诚不渝的背影……

“少……康……”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无声地蠕动着嘴唇,将这个名字刻入灵魂深处,也仿佛刻入了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然后,他的目光涣散了,最后定格的景象,是城头那面残破不堪、却依旧在硝烟中顽强飘动了一下的玄圭夏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一支溃散的纶邑守军小队被迫退经这条血街,其中一名年轻战士踉跄中绊倒在相的尸体旁。他悲愤地看了一眼已无生息的王子,正要爬起继续逃,脚下却似乎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低头,拨开血污的泥土,看到了那半截露出的、温润的青色玉圭。

他认得这东西!是王子的信物!年轻战士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起玄圭残片,揣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他甚至来不及多看王子一眼,便跟着同伴,消失在了东门外的乱巷与硝烟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但他知道,怀里的东西,比他的命更重要。

纶邑陷落了,旗帜坠落,火焰升腾。但复仇的火种并未熄灭,它随着一个名叫少康的婴儿,随着忠诚的靡,随着那半片染血的玄圭,也随着一个名叫鸢的少女可能的注视,悄然转移,潜入更深的黑暗与群山之中,等待着重新燃起燎原烈焰的那一天。

姒相死了,如同他的父亲仲康一样,未能亲眼看到复兴的曙光。但他用生命,为那缕微弱却顽强的火苗,争取到了继续燃烧下去的时间与可能。父辈的鲜血,再一次浇灌了夏祀的根脉,而下一轮的生长,将寄托于那个在异象中诞生、在血火中开始流亡的婴孩——少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