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后的纶邑并未迎来安宁。浇的“虎贲军”虽暂时退却,却如盘踞在侧颈的饿狼,五里外的营火映红了西边半边夜空,巡骑的蹄声和刁斗(军中巡夜报时器具)声隐约可闻,压迫感比白日攻城时更甚。城头弥漫着血腥、烟尘和伤兵低抑呻吟混合的气味。相亲自巡城,看着士卒们用冻僵的手搬运同袍遗骸,用门板和泥土仓促填堵墙体的豁口,每一张疲惫而坚忍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明日苦战的预知与隐忧。
他知道,靡的奇袭只能暂解燃眉,浇的骄横经此挫折,只会化为更暴烈的毁灭欲。纶邑的矮墙,在对方绝对优势兵力和决心面前,至多再撑一两日。城破,则玉石俱焚,夏祀最后的希望——少康,也将如浇所狂言,化为酒器。撤退,必须撤退。但往何处退?如何带着妇孺百姓,在浇的骑兵和游哨眼皮下安全转移?这本身就是一道近乎无解的难题。
相回到那间被临时充作指挥所的土屋时,靡已经回来了。他左臂缠着麻布,渗着暗红,是袭扰敌后时受的箭伤,所幸不深。他脸上没有突袭成功的喜色,只有更深的凝重。
“王子,浇的营盘扎得很稳,哨探外放出十里,我们的人很难再靠近。看架势,天明必是雷霆一击。”靡的声音沙哑,“转移的路线,我和几位老猎人议过两条,但都需经过开阔地,带着百姓,绝难瞒过。”
相沉默地看着案上摇曳的油灯,火光在他眼底投下跳动的阴影。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仲康在瑶台饮下毒酒时的幻影,看到了母亲在暴雨泥泞中踉跄奔逃的背影。难道,他这一支最后的血脉,也要在绝望中走向类似的终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探进一个小脑袋。是少康。他被母亲抱在怀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少康的母亲,那位沉默坚韧的斟鄩氏女子,眼中含着泪,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低声道:“他……一直不安,像是知道外面……非要见你。”
相心中一痛,走过去,从妻子怀中接过儿子。少康比同龄孩子显得更安静,黑亮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却异常清明。他伸出小小的手,抓住相染血的前襟,不哭不闹,只是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着什么。
就在这时,屋角一个一直默默存在、为伤卒递水敷药的身影动了一下。那是个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身形纤细,穿着与普通邑中少女无异的葛布衣裙,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尘和刻意保持的低调。她是几日前才随一队从更东边逃难来的零星流民进入纶邑的,自称家乡遭了兵灾,与家人失散。因其略通草药,便被安排帮忙照料伤员。她很少说话,动作轻盈利落,眼神却不时敏锐地扫过屋内的地图和交谈的人们。
此刻,她放下手中的陶碗,走到相和靡面前,屈膝行了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屋内每个人都听得见:“王子,将军,民女……或许有一法,或可暂缓危局,为转移争取一丝时机。”
相和靡霍然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她。靡的手甚至按上了腰间的短剑柄:“你是何人?何出此言?”
少女并不惊慌,反而抬起头,迎向他们的审视。她的面容算不得绝色,但眉眼清秀,有一种山野般的灵动,此刻更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民女没有名字,家乡的人都叫我‘鸢’。”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相怀中的少康,又回到相的脸上,“王子或许不记得了,一年多前,在野林沟,您曾见过一只报信的‘夜枭’。”
相瞳孔微缩!鸢!那个被他派往西北驿站、第一次成功传回重要消息的“夜枭”少女!她不是应该在继续潜伏吗?怎么会在这里,以流民的身份出现?
“是你?”靡也想起了这个名字,神色稍缓,但警惕未去,“你如何来此?为何之前不表明身份?”
“禀将军,”鸢垂眸,“此前奉命在棘津一带探查,数月前无意间探知浇军中一名掌管部分粮秣的小头目,性好渔色,常暗中掳掠附近村落稍有姿色的女子入营淫乐,事后再灭口或转卖。其行径隐秘,浇亦不甚管束。民女……便设法接近,被其掳入过地军营,充作贱役,伺机探听。”她说得平淡,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掳入”、“贱役”几个字,却让相和靡心中一凛,那意味着怎样的屈辱与危险!
“你在浇的大营里待过?”相的声音不由得紧绷起来。
“是,约两月。主要在辎重营区,做些浆洗缝补的杂役,也……也被迫侍宴。”鸢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因此,大致知晓其营区布局、部分将领习性、粮草囤积位置,也零星听得他们议论东海用兵及此番东来的缘由。”
“是何缘由?”靡急问。
“浇东征东海是真,但并非首要。其父寒浞对东方‘不宁’早有疑心,浇此番是以东海为幌,行‘犁庭扫穴’之实。其军中有一支两百人的精锐‘追影’,专司搜寻捕杀可能藏匿的夏室余脉及抗命部族首领。他们……似乎已隐约听闻纶邑有‘异子’降生、天现彩光之事,浇对此极感兴趣,誓要擒拿验证。所谓巡狩,实为精准剿杀。”
原来如此!相与靡对视,心中寒意更甚。浇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包含了纶邑,包含了少康!天降异象,福兮祸之所伏!
“你既能潜伏两月,为何此时离开?又为何来此?”相追问。
“三日前,浇接到一封密报,内容不详,但之后他便加强营禁,开始清洗营中可疑人等,尤其是近期混入的杂役。民女身份经不起细查,便趁一次外出倾倒秽物时,依事先观察好的路线逃出。知浇必攻纶邑,故一路东来,本想报信,不想……还是晚了一步,正遇攻城。”鸢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民女熟悉浇军部分内部情形,也知晓他们几处哨探的盲区和换岗规律。若王子与将军决意转移,民女或可再返敌营附近,制造混乱,比如……在其粮草囤积处或马厩纵火,趁乱引开部分追兵注意力。纵火之物与路径,民女已有计较。”
屋内一片寂静。再返虎穴?纵火扰敌?这个提议大胆到近乎疯狂,也危险到十死无生。但,这或许是眼前绝境中,唯一能看到的、一丝主动创造出来的缝隙。
“你可知,此去几乎必死?”相沉声问。
鸢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执拗的、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光芒:“民女全家,皆死于浇部‘追影’之手。阿爹被砍了头,阿娘和姐姐……民女忍辱偷生,学会辨认草药、模仿鸟兽之声,甚至强记路径营规,等的就是这一天。若能以残躯,换王子、少康君子一线生机,换浇军片刻混乱,死有何憾?”她的目光再次落至少康身上,那幼小的生命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勇气,“少康君子降世时,天现异彩,民女在营中也听人惊恐议论。这是天命未绝的征兆。民女不信神,但信这征兆……值得用命去护。”
少康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相怀里动了动,黑亮的眼睛望向鸢,忽然,伸出小手,朝着她的方向虚抓了一下,嘴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这一下,让相心中最坚硬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看着鸢,看着这个身世凄惨、却在这绝望时刻迸发出惊人勇气与智慧的少女,又看看怀中懵懂却仿佛知晓一切的儿子。一个更大胆、更深远,却也更加冒险的计划雏形,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
“不,”相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不只是回去纵火。”
靡和鸢都看向他。
“鸢熟悉浇营内部,了解其人事,甚至能模仿鸟兽之声传递简单讯息……这是无价之宝。”相的目光灼灼,“若只用于一次纵火扰敌,太可惜,也太危险。浇经此日攻城受阻,明日必倾力猛攻。我们需要的不只是转移的时机,更需要……了解他后续的动向,他的兵力虚实,他的弱点,甚至……在他身边埋下一颗长久的钉子。”
靡倒吸一口凉气:“王子的意思是……让鸢,再次潜伏回去?作为我们的‘眼睛’,甚至……‘匕首’?”
“不错。”相斩钉截铁,“纵火扰敌,只能解一时之急。若我们能提前知晓浇的进攻部署,哪怕只是部分,守城便多一分把握。若能探知其粮道、水源、将领矛盾,或可寻机反击,甚至……若有机会,或许能影响其东海用兵的决策,为我争取更长的喘息时间。鸢的身份已被怀疑,但正因如此,我们可以设计一场‘苦肉计’,让她以‘不堪受辱、冒险出逃却又被抓回’的‘叛逃者’身份,重回浇的视线。浇性骄横,对这样的‘逃奴’,要么虐杀立威,要么……或许会因其‘熟悉敌情’(指纶邑)而另做他用。”
这个计划的风险呈几何级数增长。鸢生还的几率渺茫,且要承受难以想象的折磨与考验。
鸢却听得眼睛越来越亮,仿佛黑暗中的囚徒看到了缝隙外的光。“民女愿意!”她没有丝毫犹豫,“只要能伤到浇,能给纶邑、给少康君子争取机会,民女什么都能做!至于身份,民女逃出时,故意留下了一些‘线索’,指向是被纶邑的‘夏人奸细’蛊惑出逃,若被抓回,恰好可用。”
靡张了张嘴,想反对,这太残酷,也太渺茫。但看着相决然的眼神,看着鸢眼中燃烧的复仇与使命之火,再看看危如累卵的纶邑和襁褓中的少康,他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这是绝境中唯一的奇策,是死中求活的险棋。
相将少康轻轻交还给妻子,走到鸢面前,深深一揖:“此举非为人臣之道,乃是以同胞性命相托。姒相在此,拜谢姑娘大义!若天佑夏祀,他日重逢,必不相负!”
鸢慌忙侧身避开,泪水终于涌出,却带着笑:“王子折煞民女了。民女这条命,早该死在两年前。能活到今日,能为夏祀做点事,值了。”
计议已定,靡立刻着手安排细节:如何让鸢“自然”地被浇的巡逻队“发现”并抓回;如何编造一套经得起盘问的“出逃经历”;如何设定最简单的、未来可能传递消息的隐秘方式(利用特定鸟鸣或丢弃特定草结);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在纶邑陷落(这几乎已成定局)后,与可能存活、转移的相与靡等人重新建立联系。
时间紧迫,一切都在昏暗的油灯下飞速进行。相将身上那枚从不离身的、母亲留下的陶片,用指甲用力在上面划了一道新鲜的刻痕,然后掰成两半。一半自己收起,另一半,郑重地放入鸢的手中。
“以此为约。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历经多少艰险,他日若能凭此信物重逢,你便是夏室永不背弃的家人。”
鸢紧紧握住那半片温润的陶片,如同握住了一座山岳般的承诺与责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鸢换上了一套更加破烂、带着泥污和血渍(用的是动物血)的衣衫,脸上涂抹了灰土和泪痕,在两名熟悉地形的老猎人护送下,悄无声息地潜出东门,向着浇大营侧翼一处预设的“漏洞”而去。她将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侥幸从攻城战中逃出、却又在荒野中迷路、饥寒交迫濒死的纶邑少女,等待“恰好”路过的浇军巡骑。
相站在城头,望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如同看着一颗火星投向无边的油海。他不知道这火星是会瞬间熄灭,还是会引燃意想不到的火焰。
少康在母亲怀里,忽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声音嘹亮,划破死寂的夜空,仿佛在为远行的勇士送别,又仿佛在预兆着更加残酷的明天。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冰冷的铁灰色。浇的獠牙,已抵咽喉,而纶邑的反击,以最孤绝的方式,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