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扫过纶邑城外的丘陵,卷起枯黄的草叶和沙尘,空气里弥漫着谷物归仓后的泥土腥气和隐隐的肃杀。少康的诞生与天降异彩带来的振奋,并未能完全驱散日益迫近的危机感。“夜枭”们带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急促、一次比一次清晰:寒浞之子浇,在过地的水军操练已近尾声,其对东海不臣部落的征伐似乎箭在弦上;而与此同时,关于寒浞将对东方进行“威慑性巡狩”的传言,已经不再是传言——“巡狩”的先头斥候,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开始出现在纶邑周边百里的范围内。
这一日,相与靡正在城头巡视加固过的矮墙。墙是新近用黄土混合草茎夯实的,垛口后堆积着擂石(搜集来的大小石块)和临时削尖的硬木桩。守城的战士不足两百人,武器依旧简陋,但眼神中多了几分经历过此前小规模冲突(驱逐附近寒浞税卡)的沉稳。
“浇若东征东海,大军过境,会不会顺势扫荡我们?”靡望着西方,眉头紧锁。
“浇此人,骄横残暴,用兵喜行险掠疾。”相回忆起流亡途中听闻的关于浇的传闻,以及“夜枭”拼凑出的信息,“他眼中只有明确的目标和显赫的战功。东海部落富产珍珠铜锡,是其父寒浞所欲,亦是浇彰显武勇之地。只要我们不主动挑衅,暴露足够实力吸引他注意,他或许不屑于在这‘小邑’上浪费时间。真正的威胁,恐怕来自寒浞派出的‘巡狩’部队,目的就是清除我们这样的隐患。”
话音未落,一骑快马卷着烟尘从西北方向的林道中狂奔而来。马上的骑士是派出的游哨之一,脸色煞白,尚未下马便嘶声喊道:“王子!将军!西面……二十里外,发现大军!打的是‘浇’字旗和过地图腾!全是步卒,行动极快,至少有千人!”
浇?!相和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浇的目标不是东海吗?为何会突然转向,直扑纶邑?难道“夜枭”的情报有误,或是浇的意图本就是声东击西?
震惊只持续了一瞬。相立刻下令:“关闭城门!所有守军上墙!百姓速归家中,不得喧哗走动!靡将军,按第二预案,带你的人出城,依计行事!”
“王子!您……”靡急道。第二预案是相坚持制定的:一旦强敌来攻,由靡率领最精锐的一百五十名战士(多为原斟灌、斟鄩遗民),提前出城,潜伏于城西五里处一处叫做“鬼见愁”的复杂峡谷地带,伺机侧击或断后,而相则率领余下守军和青壮据城坚守。
“快去!”相语气斩钉截铁,“纶邑能否存续,在此一举。若城破,我需要你在外,保住少康,保住种子!” 少康和妻子,已被秘密转移到邑中一处极其隐蔽的地窖。
靡重重一抱拳,眼中含泪,转身飞奔下城,迅速集合他早已准备好的人马,从东侧隐秘小门悄然而出,没入丘陵之中。
相则迅速调整城防。他将有限的弓箭手(仅三十余人)分布在城门楼和两侧城墙制高点;持矛戈的战士负责垛口;其余青壮和妇人则负责搬运擂石、烧煮热水(用于泼洒)、以及照顾伤员。纶邑城小,城墙低矮,没有护城河,唯一的优势是背靠一片陡峭的石山,敌人无法四面合围,只能从西、南两个方向进攻。
不到一个时辰,西方地平线上腾起了更大的烟尘。接着,沉闷的、如同大地脉搏般的脚步声隐隐传来,越来越响,最终化为令人心悸的轰鸣。一面狰狞的旗帜率先从丘陵后升起——黑色的底上,用猩红的颜料粗野地绘着一只似虎非虎、獠牙毕露的怪兽,旁边是一个狂草的“浇”字。旗帜下,黑压压的步兵如同潮水般涌出,迅速在城西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上展开阵型。
这些是浇麾下的“虎贲”军。他们并非全部装备精良的青铜甲胄,许多人只着皮甲或简陋的藤甲,但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彪悍,眼中带着长期杀戮磨砺出的漠然与嗜血。他们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有长戈、短戟、石斧、骨矛,但阵容严整,行进间自有一股剽悍的杀气弥漫开来,远非之前遭遇的税吏兵卒可比。队伍中还有几十名弓箭手,以及数辆简陋的、用来撞击城门或搭载弓箭手的包皮盾车。
大军在弓箭射程外停下。中军分开,一匹格外雄健的黑色战马(此时骑兵作为斥候或将领乘骑已出现,但尚未成建制)驮着一个身影缓缓上前。那人未戴头盔,露出一张年轻却戾气深重的脸,额角有一道新鲜的疤痕,更添几分狰狞。他披着件斑斓的虎皮披风,内衬铜片甲,手中提着一柄造型夸张、刃部带着锯齿状血槽的青铜长刀。正是寒浞之子,浇。
浇眯着眼,打量着眼前低矮的纶邑城墙和城头那面飘扬的玄圭夏旗,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轻蔑的笑容。“夏祀余孽?就这么个土围子,也敢树旗?”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不屑,远远传来,“听说还有个伴着五彩屁生下来的小崽子?正好,拿他的头骨给本将军做酒器,想必别有一番风味!哈哈哈!”
城头守军闻言,无不怒目圆睁,紧握武器。相按住身边一个几乎要冲出去骂阵的年轻战士的肩膀,面沉如水。浇的辱骂固然可恨,但更关键的是他带来的压倒性军力。硬拼城墙,绝无胜算。
浇笑罢,长刀前指,甚至没有进行任何劝降或战前喊话,直接下达了攻击命令:“儿郎们!踏平这座土城,里面的东西,谁抢到就是谁的!给我杀!”
“吼!”虎贲军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前排持大盾的步兵开始稳步推进,后面的弓箭手在盾车掩护下向前移动,准备进行压制射击。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的攻城模式。
箭矢开始从城下飞上来,虽然准头欠佳,但力道十足,钉在垛口上咄咄作响。相的弓箭手在军官命令下,只瞄准暴露的敌军弓箭手和推盾车的士卒进行零星还击,节省宝贵的箭矢。当敌军前锋进入三十步内,城头的擂石和滚木被推了下去,砸在盾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偶尔有惨叫声响起,但敌军队形只是略微混乱,很快又填补上来。
“热水!”相下令。早已烧得滚烫的陶罐被妇人孩子们奋力泼下,蒸汽混合着惨叫升腾,攻城的势头为之一滞。但浇的军队显然经验丰富,很快调整,盾牌高举,顶着落石沸水,顽固地逼近城墙根。简陋的云梯(就是加长的木梯)被架了上来。
真正的肉搏战开始了。纶邑守军凭借城墙高度,用长矛向下猛刺,用石头砸,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攻击攀爬的敌人。不断有人中箭或被爬上来的敌军砍倒,鲜血很快染红了墙头。相手持一柄青铜短戟,哪里出现险情就冲向哪里,他的武艺更多源自虞官所授的狩猎技巧和靡的训练,谈不上高妙,但胜在沉稳狠辣,更有一股身先士卒、捍卫家园的决死之气,接连将两名爬上垛口的敌军捅了下去。
战斗从午后持续到日头偏西。纶邑城墙多处出现破损,守军伤亡渐增,疲惫不堪。但浇的军队也未能取得突破,在城墙下丢下了数十具尸体。浇原本轻蔑的脸上,开始出现不耐与真正的怒意。他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邑抵抗如此顽强。
“废物!”浇骂了一句,正要下令投入更多兵力,发动更猛烈的进攻,忽然后军传来一阵骚动和喊杀声!
是靡!他率领的一百五十名精锐,如同幽灵般从“鬼见愁”峡谷悄然迂回,没有直接冲击敌军严整的本阵,而是狠狠踹在了浇大军相对薄弱的侧后翼辎重队伍和一部分正在休整的预备队上!他们目标明确,焚烧粮草车辆,驱散驮马,制造混乱,一击即走,绝不停留缠斗。
后方的混乱立刻影响了前线的攻势。浇不得不分兵去应付侧后的袭扰。城墙压力顿时一轻。
“是靡将军!”
“援军来了!”
城头守军士气大振。相抓住机会,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反冲击,将一段城墙下残存的敌军彻底驱退。
浇看着后方升起的黑烟和隐约的喊杀,又看看眼前依旧屹立的城墙,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低估了这股“余孽”的韧性和战术。强攻下去,纵然能破城,损失也会超出预期,尤其是后路被袭,军心已受影响。
天色渐暗,不利于继续攻城,更不利于应对神出鬼没的袭扰。
“鸣金!收兵!”浇咬牙切齿地下了命令,眼中凶光闪烁,“退后五里扎营!明日,我要亲手把这座城碾成粉末!把那些老鼠一个个揪出来剥皮!”
攻城的虎贲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尸体。城头响起一阵劫后余生的、夹杂着痛呼的喘息。
相扶着血迹斑斑的垛口,望着敌军退去的方向,心中没有丝毫轻松。靡的袭扰达到了预期效果,但浇的主力未受重创,其凶悍与人数优势依旧压倒性。明日,必将面临更疯狂、更残酷的攻击。纶邑的城墙,还能承受几次这样的冲击?靡的奇兵,还能奏效几次?
夜色降临,寒风骤起。城头点起了火把,士卒们开始默默搬运同袍的尸体,修补破损的城墙。相走下城头,走向那处隐藏的地窖。他需要看看少康,需要从那幼小的生命里汲取一些力量,也需要做出那个最艰难、最痛苦的决断——为了保住夏祀最后的火种,纶邑,或许不得不放弃了。
浇的獠牙已深深嵌入纶邑的血肉,而更剧烈的撕咬,就在天明之后。生存还是毁灭,这座用希望垒起的小城,迎来了它诞生以来最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