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鬲氏的夯土城墙终于在地平线上显露出灰蒙蒙的轮廓时,姒相已经是一个与数月前离开有虞氏时截然不同的人了。沿途的饥馑、盘查、险死还生,如同粗糙的磨石,磨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安宁岁月的温润,只剩下岩石般的坚硬与谨慎。他皮肤黝黑粗糙,手掌布满了新茧和细小的伤口,唯有那双眼睛,在风尘仆仆的疲惫下,燃烧着愈发沉静而锐利的光芒。
他没有直接靠近城邑。有鬲氏虽非寒浞嫡系,但地处要冲,难免有耳目。他按照胤侯指示的暗记,在城外一片被称为“野林沟”的乱坟岗附近,找到了一棵半枯的老槐树。树身有一处不起眼的、仿佛虫蛀的孔洞。相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迅速将一枚刻有特定纹路的骨片信物塞入孔中,然后退到远处一片茂密的荆棘丛后潜伏下来,耐心等待。
这一等,便是两天一夜。他仅靠皮囊中最后一点清水和挖掘的草根维持。夏末的蚊虫肆虐,夜间更有野兽的嚎叫远远传来。相一动不动,如同融入环境的石块,只有耳朵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动静。
第二天黄昏,夕阳将坟茔的土包拉出长长的、鬼魅般的影子。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老槐树下。那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穿着普通农人的褐色短褐,肩上扛着锄头,仿佛收工回家的农夫。他步履看似随意,目光却如鹰隼般迅速扫过四周,最后停留在那棵槐树上。他佯装歇脚,靠在树干上,手指却极其灵巧地探入那个孔洞。
相屏住了呼吸。
中年人摸出了骨片,在掌心掂了掂,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将骨片收起,然后看似随意地用锄头在树下画了几个不起眼的符号,便扛起锄头,不紧不慢地朝着沟壑深处走去。
相的心脏狂跳起来。那是约定的回应信号!他强压下立刻跟上去的冲动,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直到那农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沟壑的阴影中,才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荆棘丛,循着那微不可察的足迹跟了上去。
野林沟深处,地形愈发复杂,荒草蔓生,几乎无路。那农人的身影时隐时现,速度却很快,显然对这里了如指掌。相跟得有些吃力,既要保持距离不被发现,又要在复杂地形中不丢失目标。
就在他全神贯注追踪时,脑后忽然掠过一道细微的风声!相本能地向前扑倒,一个翻滚,同时短匕已握在手中。一道黑影从侧面扑出,手中的木棍狠狠砸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泥土飞溅。
不是一个人!相心头一紧。只见从周围荒草和土包后,又闪出两三人,皆作农夫或猎户打扮,但动作迅捷,眼神凶悍,手持木棍、柴刀,呈合围之势。是陷阱?还是寒浞的伏兵?
“什么人?鬼鬼祟祟跟踪!”最先出手的汉子低喝,声音粗嘎。
相背靠一块大石,握紧短匕,心思电转。解释?对方未必会信。硬拼?敌众我寡,地形不利。“我找靡。”他沉声吐出两个字,同时将另一枚作为备用信物的、刻有夏室特定祭祀纹样的残破玉环(得自胤侯)亮了一下。
围着的人动作顿了一下,交换着眼神。为首那汉子眯起眼,盯着玉环看了片刻,又上下打量相:“找靡?什么来路?谁让你来的?”
“故人之后,受胤侯所托。”相保持着防御姿势,简短回答。
听到“胤侯”二字,几人神色明显缓和了些许,但并未完全放松。那汉子对旁边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迅速朝相来的方向摸去,显然是去查看有无尾随者。
片刻,探查者返回,摇了摇头。
“放下武器,跟我们走。”为首汉子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相略一犹豫,将短匕慢慢放在脚边。对方这才收起兵刃,但仍保持着戒备,两人在前引路,两人在后押送,将他带往沟壑更深处。
七弯八绕,来到一处极其隐蔽的、被藤蔓半遮掩的岩壁前。领头的汉子拨开藤蔓,竟露出一道狭窄的、人工开凿痕迹明显的石缝。众人鱼贯而入,里面是向下的石阶,通往一个幽暗潮湿、但颇为宽敞的地下洞穴。壁上插着几支燃烧的松明,火光跳动,映出洞内简陋的陈设:石床、陶罐、堆放的粮袋和武器——多是磨利的石矛和少数青铜短剑。大约有十余人或坐或立,看到他们进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相,带着审视与好奇。
“头儿,人带到了。说是胤侯所遣,故人之后。”领路汉子对洞穴深处一个背对着他们、正俯身查看一张铺在石台上的粗糙皮图的人说道。
那人缓缓转过身。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额角有一道深刻的旧疤,但一双眼睛却明亮有神,透着历经风霜的坚韧与智慧。他穿着与部下类似的粗布衣,但浆洗得干净,头发用骨簪整齐束起。他打量着相,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胤侯……他还活着?”中年人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胤侯老师安好,只是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托我向靡将军致意。”相恭敬地行了一礼,不卑不亢。他已经猜出,眼前这人,就是他要找的靡——那位敏锐地提前逃离帝丘、收拢了斟灌、斟鄩遗民的夏室旧臣。
“将军?”靡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过是丧家之犬,领着些同样无家可归的兄弟,在这地穴里苟延残喘罢了。”他走到相面前,直视他的眼睛,“胤侯让你来,所为何事?又凭什么认为,我能帮你,或者……你值得我帮?”
相知道,这是最关键的考验。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贴身珍藏的玄圭残片,双手奉上。松明火光下,断裂的玉圭流淌着幽深的光泽,古老的纹路仿佛在诉说无尽的悲怆与不屈。
靡的目光落在玄圭上,浑身猛地一震!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玉圭,指尖抚过那冰冷的断口和熟悉的纹饰,眼中的平静被汹涌的波澜打破。他抬起头,死死盯着相,声音陡然变得沙哑:“这……这是仲康王……你……你是……”
“姒相。”相挺直脊梁,迎着他的目光,“先王仲康遗腹子,太康王之孙。”
洞穴内一片死寂,只有松明燃烧的噼啪声。所有夏室遗民都惊呆了,随即,激动、难以置信、狂喜、悲伤……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有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更多人则是红了眼眶。
靡紧紧握着玄圭残片,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扛起了更重的责任。他后退一步,对着相,也对着那玄圭,深深拜了下去:“臣靡,拜见王子!苍天有眼,夏祀未绝!”
他这一拜,洞穴内所有人,包括方才押送相的汉子,全都齐刷刷跪倒,压抑着声音哽咽:“拜见王子!”
相连忙上前扶起靡:“将军请起,诸位请起!相流亡之人,幸得胤侯指点,辗转来投,今后复国大业,还需仰仗将军与诸位忠义之士!”
靡起身,眼中已满是决然与炽热的火焰:“王子能至此,便是天命不绝我夏!臣等蛰伏多年,收集二斟流散部众,如今在这有鬲氏暗中已聚集了三百余敢战之士,皆是对寒浞暴政恨之入骨、矢志复夏的儿郎!只是苦于没有旗帜,没有名分,只能隐匿行踪,小股袭扰。如今王子到来,持玄圭为信,我等效死有了方向!”
接下来的几天,相就在这地下洞穴中,与靡及几位核心头领详细交谈。靡向他介绍了当前的势力分布:有鬲氏首领态度暧昧,既慑于寒浞之威,又对靡等人的暗中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供些许便利,但绝不会公开支持。他们的人马分散在野林沟附近几个隐蔽的村落和猎户点,平时为民,闻讯即可集结。武器粮秣主要靠秘密狩猎、采集以及极少数尚念旧情的氏族暗中接济,十分匮乏。
“此地虽隐蔽,但非长久之计。”靡摊开那张粗糙的皮图,指向东南方一个点,“距此约八十里,有一小邑,名为‘纶’。原本是夏室一处附庸的采邑,城郭不大,但背靠丘陵,前有溪流环绕,易守难攻。寒浞篡位后,派了个税吏和十几名兵卒接管,横征暴敛,民怨沸腾。此地首领昏懦,百姓敢怒不敢言。若能夺下纶邑,以此为基,树起夏祀旗帜,必能吸引四方流亡志士来投!”
相仔细看着地图,又询问了纶邑的防卫细节、周边地形、民心向背。他想起伯思的叮嘱——需要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靡将军所言极是。潜龙勿用,需见田。纶邑,或可为第一块‘田’。”
计议已定,靡开始秘密调集人手,准备武器。相则根据虞官所教的地形知识,结合靡部下对纶邑的侦察,反复推演进攻与撤退路线。他们兵员虽少,但贵在精锐且同仇敌忾,更关键的是,要利用纶邑百姓对寒浞爪牙的憎恨。
行动定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靡精选了一百五十名最精悍的部下,分成数队,由熟悉路径的向导带领,如同夜行的狼群,悄然向纶邑进发。相执意同行,靡拗不过他,将他安排在身边,叮嘱两名老练的战士贴身保护。
纶邑的城墙低矮,守夜的兵卒只有寥寥数人,且因长久的“太平”而懈怠。靡早已买通(或胁迫)了城内一名对税吏不满的胥吏,在约定时间,悄悄放下了西门侧的一架绳梯。
行动异常顺利。潜入的战士迅速解决了打盹的哨兵,打开了城门。大队人马涌入,按照事先分派的目标,直扑税吏居住的邑宰府邸和兵卒驻扎的营房。战斗在寂静中爆发,又迅速结束。大部分寒浞派来的兵卒在睡梦中便被制服,少数惊醒反抗的,也很快被歼灭。那个作威作福的税吏,被从被窝里拖出来时,吓得瘫软如泥,连连求饶。
靡当众宣布了此人的罪状,并历数寒浞篡逆暴政之恶。在群情激愤中,这个税吏得到了应有的下场。随后,靡请出了相。
当相手持玄圭残片,立于邑中简陋的祭坛前,向惊疑不定的纶邑百姓宣告自己的身份与“诛寒浞、复夏祀”的誓言时,许多年长的、还记得夏室旧恩的百姓激动得老泪纵横。靡随即宣布,废除寒浞加派的苛捐杂税,恢复夏时旧历与相对宽和的法令。
天色微明时,纶邑城头,那面代表着寒浞统治的、绘有狰狞兽纹的旗帜被扯下,扔进火堆。一面崭新的、以玄色为底、中央用朱砂简单绘出玄圭形状与“夏”字古文的旗帜,被缓缓升起,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虽然简陋,却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与另一个希望的开端。
相与靡并肩站在城头,望着旗下渐渐聚集、眼神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百姓,望着远处笼罩在晨曦中的山川。立足之地虽小,却如星火,终可燎原。
“王子,”靡低声道,“纶邑已复,接下来,当颁《纶誓》,明赏罚,定人心,广积粮,勤练兵,联络四方。真正的艰难,才刚刚开始。”
相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玄圭残片。冰凉的温度,却让他胸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父亲,母亲,你们看到了吗?夏祀的第一缕火苗,已经在这里,艰难而顽强地点燃了。前路漫漫,强敌环伺,但这一步,必须走,也终于走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