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这片土地放缓了脚步,淤积出丰腴的平原。有虞氏的领地,便坐落在这片被大河滋养的沃野之上。这里的城邑不如帝丘巍峨,却有一种自给自足的宁静与秩序。夯土的城墙不高,但厚重;田野里,粟穗低垂,桑麻成行。
黄昏时分,城外一片稀疏的桦木林边,几个少年正在比试射艺。箭靶是挂在老树上的几片干葫芦。
“看我的!”一个敦实的少年拉开简陋的木弓,箭矢“嗖”地飞出,擦着葫芦边缘钉在树干上。
“偏了偏了!”
“该我了!”
众少年嬉笑着,谁也没注意到,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葛布短衣的孩子,独自站在稍远的一棵树下。他身形比同龄人略高,有些瘦削,但站姿很稳,目光清亮。他没有和少年们一起嬉闹,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射箭,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拉弓的动作。
他叫“相”,有虞氏“虞官”(掌管山林川泽的小官)收养的侄子。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确切来历,只知是几年前一位远方亲戚托付给虞官的孩子,沉默懂事,跟着虞官学习辨识草木鸟兽、管理林泽。
“喂,相!”那敦实少年回头喊道,“愣着干嘛?你也来试试?别整天光会认树看鸟!”
相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少年们递给他一张最轻的练习弓。相接过,入手比想象中沉。他学着刚才看到的姿势,搭箭,开弓。手臂在微微颤抖,姿势也略显别扭。
“哈哈,看他那样子!”
“能拉开就不错啦!”
相抿了抿嘴唇,没有理会嘲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手臂,凭着某种模糊的直觉,将弓弦又拉开几分,对准了其中一个葫芦。
松手。
箭矢歪歪扭扭地飞出去,“夺”的一声,竟然钉在了挂着葫芦的麻绳上!麻绳应声而断,葫芦“啪嗒”掉在地上。
哄笑声戛然而止。少年们瞪大了眼睛。射断悬绳,可比射中葫芦难多了,何况用的是最差的弓,还是个初次尝试的孩子。
“运气!肯定是运气!”敦实少年不服气地喊道。
相放下弓,没说什么,只是走过去捡起掉落的葫芦,拍了拍上面的土。他的目光掠过葫芦平滑的表面,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玉器般的微光,但定睛再看,只是夕阳在葫芦皮上的反光。
“相!”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是虞官,一位面容敦厚、手掌粗糙的中年人,他背着一捆新采的药草走来,“该回去了。首领晚间要考问你《夏时》呢。”
“是,叔父。”相放下葫芦,安静地走到虞官身边。
回城的路上,虞官问:“今日学了什么?”
相答道:“认识了泽边的‘蓍草’,叔父说可占卜,也可疗伤。还看了獭祭鱼,春汛快来了。”
虞官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这孩子对自然时序的敏感,远胜寻常孩童。
夜晚,虞官的居所内灯火如豆。有虞氏的首领伯思,一位须发花白、目光矍铄的老者,坐在席上。他不是来检查一个普通孩童功课的。
“相,且说说,雨水之后,该当何为?”伯思问道。
相跪坐于下首,恭敬回答:“《夏小正》载,雨水后,鸿雁来,獭祭鱼,草木萌动。农人当修整耒耜,平整田地,以待惊蛰下种。林泽之官,则需巡视堤岸,禁伐初生林木,导引沟渎,不伤鱼鳖孕子之时。”
回答条理清晰,不仅背出典籍,更知其农时政令之意。伯思抚须,眼中赞赏更深,却也更凝重。
“那你可知,为何要遵从《夏时》?乱其时令,有何后果?”
相想了想,说:“叔父讲过,天行有常,地载有序。顺天时而动,则五谷丰登,百姓安宁。若妄动干戈,大兴土木,误了农时,便是逆天悖地,会招致灾荒,民不聊生。” 他说到最后,声音渐低,仿佛想起了什么模糊的、并不愉快的画面。
伯思与虞官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孩子对“妄动干戈”、“民不聊生”似乎有本能的反应。
“很好。”伯思换了个话题,看似随意地问,“相,你白日射箭,可有心得?”
相老实回答:“手臂无力,控弦不稳。但……觉得那箭该往绳上去,便试着去了。”
“觉得?”伯思追问。
“嗯……像是看水流,知道它该往低处去。看那绳子和箭,也觉得有条路。” 相的表达有些童稚,却让伯思心中一震。这不仅是天赋,更近乎一种直觉的“势”的把握,是成为优秀将领的潜质。
考校完毕,伯思没有多留。临走前,他深深看了相一眼,对虞官低语:“文韬武略之基已见萌芽。务必谨慎,消息绝不能外泄。北边(指帝丘寒浞)的探子,最近活动愈发频繁了。”
虞官重重点头:“首领放心,相平日只在林泽学习,不与人争。只是……他渐通事理,身世之事,终须有告知的一日。”
“待其志坚体韧,能承重负之时。”伯思叹息一声,“夏祀一线之脉,尽系此子。我等护持,如履薄冰。”
相并不知道这番对话。他躺在里间的席上,很快就睡着了。白日射箭的场景在梦中重现,但那葫芦却变成了一块半圆形的、温润的青色玉器,悬浮在空中,上面似乎刻着古老的纹路。他伸手想去触碰,玉器却忽然光芒大盛,里面浮现出汹涌的洪水、巍峨的宫殿、震耳的厮杀声和一张张模糊而悲怆的面容……最后,所有景象收缩,凝聚成一点寒光,向他眉心刺来!
相猛地惊醒,满头冷汗,心跳如鼓。窗外月色朦胧,万籁俱寂。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什么也没有。但那玉器的影像和其中蕴含的悲壮与沉重,却清晰地留在脑海,再也无法抹去。他隐隐感到,那不只是梦。
他悄悄起身,从床榻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用葛布包裹的硬物——那是虞官在他更小时给他的,只说是他亲生父母留下的念想,嘱他妥善收藏,勿示于人。相小心地打开一层层葛布,里面是一块不规则的、边缘粗糙的深色陶片,质地坚硬,像某种器物的碎片,并无出奇之处。但此刻,在梦中玉器之光的映照下,他看着这块陶片,第一次觉得它沉甸甸的,仿佛封存着无边无际的夜色与秘密。
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开始。相依旧随虞官前往林泽,认识草木,观察物候。只是在无人注意时,他会下意识地望向西北方——那是帝丘的方向。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悸动与不安的预感,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开始在他年幼的心底缓缓涌动。他不知道,自己平静的“虞官之子”生涯,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远方权力场的一丝波动,终将化作风暴,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