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籍 > 神秘夏王朝 > 夏室中衰● 第十二章 遗腹子的希望

夏室中衰● 第十二章 遗腹子的希望

孟付良Ctrl+D 收藏本站

雨,在子夜时分毫无征兆地倾泻下来,起初是豆大的雨点狠命敲击着帝丘宫殿的瓦当,很快便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天河决口,要将世间一切污秽与罪恶冲刷干净。狂风卷着雨鞭,抽打着宫城内每一个角落,灯笼尽灭,唯有闪电偶尔撕裂厚重的雨幕,映出宫殿狰狞的轮廓和瞬间惨白的雨线。

就在这天地震怒般的掩护下,宫城西北角,一段早已废弃、隐没在荒草与藤蔓下的旧排水涵洞(陶制的管道)口,覆盖其上的石板被艰难地、悄无声息地挪开了一道缝隙。泥水立刻倒灌进去。

先探出的是一双沾满泥泞、骨节发白的手,紧接着,一个纤细而笨拙的身影挣扎着爬了出来。是仲康的王妃,有仍氏之女,后世或称之为“后缗”。她浑身湿透,粗陋的麻布衣衫紧贴在身上,清晰地显露出至少五六个月身孕的隆起腹部。雨水混杂着泥土和泪水在她脸上纵横,她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出。她怀中紧抱着一个用数层油布严密包裹的小包袱。

老内侍紧随其后爬出,他更显苍老,动作迟缓,脸上新添了几道被石棱划破的血痕。他迅速回身,试图将石板复原,但雨水冲刷下的泥土异常湿滑沉重。
“快走,王妃!别管了!”他喘息着,用身体挡住风口,低声催促,“向东,沿着宫墙阴影,记得老奴说的标记……一直向东,出了外郭,就有接应……”
后缗回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涵洞,又望向老内侍在闪电下苍老决绝的面容,泪水再次奔涌:“阿翁……”
“走!”老内侍几乎是低吼出来,将她往黑暗的雨幕中一推,“为了王上!为了夏祀!为了您腹中的孩儿!快走!”
后缗重重点头,将包袱更紧地搂在腹前,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没踝的泥泞,沿着高耸宫墙投下的狭窄阴影,向着东方,拼命挪动脚步。每走一步,腹部都传来沉坠的疼痛和胎儿的悸动,但她不敢停。身后,是吞噬了她丈夫的华丽坟墓,前方,是茫茫未知的黑暗与生机。

老内侍看着她蹒跚的身影消失在雨夜深处,才松了口气,随即剧烈咳嗽起来。他没有试图回去,也没有离开,而是就着雨水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然后,蹒跚着走向涵洞相反的方向——宫城巡逻卫士必经的一条甬道。他要在被发现前,尽可能地吸引注意,为王妃争取哪怕多一刻的时间。

后缗的逃亡之路,是绝望与微光交织的噩梦。雨太大,冲刷掉足迹,也让她视线模糊,冰冷彻骨。她依靠着老内侍事先反复告知的隐秘标记——某处墙根的特定砖纹,某棵歪脖子老树的位置,一个废弃石兽的朝向——在迷宫般的巷道和屋舍间艰难穿行。帝丘的外郭城墙似乎永远遥不可及。

好几次,她几乎与夜间巡逻的、披着蓑衣的寒浞新军擦肩而过,只得蜷缩在角落的垃圾堆或破败的门洞后,屏住呼吸,听着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应到极致的危险,异常安静。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靠近一处侧门时。门竟然虚掩着,一个守门的兵卒抱着长戈靠在门洞里打盹。后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进退维谷。就在她几乎绝望时,那兵卒似乎迷迷糊糊睁开眼,朝她藏身的方向瞥了一眼。闪电恰好划过,瞬间照亮了后缗惨白惊恐的脸和隆起的腹部。那兵卒愣了一下,没有呼喊,反而迅速转开了视线,假装调整了一下姿势,面朝门外,将门口的通道让得更开了一些。后缗怔住了,随即明白过来,这可能不是寒浞的亲信,或许是旧夏人,心中尚存一丝不忍。她抓住这瞬间的机会,用尽力气,踉跄着冲出了那道门,没入城外更加狂野的黑暗与风雨中。

接应的人并未准时出现在预定地点——如此天气,谁又能保证?后缗又冷又饿,腹部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就在她靠着一段残破的土墙,意识开始模糊时,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是个沉默的、农夫打扮的中年汉子,脸上有一道疤。他没说话,只是将一件干燥的旧羊皮裹在她身上,然后将她背起,大步流星地走进雨夜。后缗最后的意识,是听到这人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胤侯大人……让我来的。”

当她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但干燥的窝棚里,身下铺着干草,身上盖着暖和的旧皮毛。腹痛变成了规律的、难以忍受的阵痛——她要生了!比预产期早了许多,显然是极度的惊吓与艰辛催动了分娩。

没有稳婆,只有那个疤脸汉子和他的哑巴妻子。妇人经验丰富,用热水和干净的布协助。生产过程漫长而痛苦,窝棚外风雨如晦,棚内只有后缗压抑的痛哼和妇人鼓励的、含糊的喉音。疤脸汉子持着短刀,警惕地守在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在提防着随时可能追来的恶鬼。

终于,在天色将明未明、风雨稍歇的那一刻,一声微弱却清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黎明前最深的寂静。

是个男孩。瘦小,但哭声有力。疤脸妇人用温水将他洗净,包裹好,送到筋疲力尽却强撑着的后缗怀中。后缗看着怀中这个皱巴巴、却奇迹般活下来的小生命,看着他眉宇间依稀与仲康相似的轮廓,连日来的恐惧、悲痛、绝望,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紧紧抱着孩子,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泪水中除了悲伤,更有了重量,有了温度,有了……希望。

“王上……我们……有后了……”她对着虚空喃喃,仿佛在向仲康的亡灵告慰。

疤脸汉子这时才走过来,低声道:“夫人,此地仍不安全。寒浞的探子和追兵迟早会搜到这一带。我们必须立刻动身,继续往东。有仍氏、有虞氏那边,已经有人去送信了。”

有仍氏,是她的母族;有虞氏,则是与夏室世代联姻、关系紧密的东方大诸侯。他们,可能是夏祀最后的庇护所。

后缗点了点头,看着怀中的孩子,轻声而坚定地说:“他的父亲,给他留下了名字。单名一个‘相’字。” 相,有观察、辅佐之意,或许仲康在最后时刻,希望这个孩子能明察时势,等待并辅佐复兴的时机。

简单吃了点东西,补充了体力,后缗抱着幼小的相,再次踏上逃亡之路。疤脸夫妇一路护送,专挑荒僻小径,昼伏夜出。沿途,他们听到了更多关于帝丘的消息:寒浞正式登基,大杀异己,追索所谓“仲康余党”;纯狐被立为王后,权势熏天;寒浞的统治以严苛和猜忌著称,但对东夷旧部大肆封赏,试图稳固根基。也有零星消息说,西方和北方一些原本臣服的部族,开始有了不稳的迹象。

每一次听到这些,后缗都只是更紧地抱住怀中的相。仇恨的种子在她心中深埋,但此刻,生存与抚养孩子成人,是压倒一切的任务。

历经无数艰险,他们终于抵达了有仍氏的领地。后缗的母族冒着巨大风险,秘密接纳了她和相。为了掩人耳目,相被伪装成有仍氏普通贵族子弟抚养,后缗也深居简出。然而,寒浞的追索并未停止,风声依然很紧。

数年后,经过有仍氏与仍忠于夏室的旧臣(如隐居于外的胤侯等人)秘密联络与安排,年幼的相,被以“收养”的名义,秘密转移到了更东方、也更强大的有虞氏诸侯那里。有虞氏首领感念夏禹恩德,且与夏室血缘深厚,决心庇护这最后的血脉。相在那里,将以一个“虞官”(管理山林川泽的官职)之子的身份,悄然长大,学习文韬武略,也铭记着自己身上流淌的、沉重而高贵的夏后氏之血。

帝丘的瑶台上,寒浞与纯狐享受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以为已经将所有星辰扫落天际。他们不会知道,在遥远的东方,在忠诚的守护下,一颗被重重乌云遮蔽的、微弱的帝星,已经悄然诞生,并正在积蓄光芒。他叫相,是仲康的遗腹子,是太康的侄子,是夏启的曾孙。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夏祀未绝的证明,是复仇与复兴火种的核心。

暴雨之夜逃出的,不止是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更是一个王朝不肯屈服的灵魂,一段历史强行续写的伏笔。黑夜漫长,但种子既已埋入沃土,终有破土见日,乃至参天而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