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瑶台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寒浞的夺权机器已如精密的齿轮般全速运转。
首先被控制的,是瑶台本身。所有当晚值宿的卫士、内侍、宫女,无论是否察觉异样,都被寒浞预先埋伏的亲兵以“守护王寝,严禁出入”为名集中看管,随后被分批带离,消失于帝丘城外的荒野或密牢之中。瑶台内外,一夜之间换上了全然陌生的、眼神冷硬的新面孔。
紧接着,寒浞以“义子”与“受后羿临终托付”的双重身份(自然有一份“及时”出现的、盖有后羿私印的遗命帛书),在黎明时分,于瑶台正殿紧急召见了所有在帝丘的有穷氏重要将领、归附部族首领,以及……仲康。
仲康是在天色微明时被“请”到瑶台的。踏入那依旧弥漫着未散酒香与一丝若有若无异样气息的宫殿时,他就知道,变天了。他看到寒浞一身素服(但内里是软甲),眼眶微红,神情悲恸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立于原本属于后羿的主位之侧。殿内甲士林立,气氛肃杀。
寒浞的声音带着沉痛的沙哑,向众人宣布了后羿“因连日操劳,旧伤复发,又饮宴后突发急症,药石罔效,已于昨夜子时薨逝”的消息。他展示了一份简短的“遗命”,内容无非是嘱托寒浞“善抚部众,稳守基业”,并含糊地提及“襄助仲康王,共安天下”。
殿内一片死寂,旋即爆发出各种反应:有心腹将领的震惊与怀疑,有归附首领的惶恐与盘算,更有夏室旧臣难以掩饰的惊疑不定。仲康垂首立于臣列之前,心中一片冰冷。急症?他绝不相信。后羿虽沉迷酒色,但体质底子犹在,何至于此?这分明是弑主篡位!寒浞的动作太快,太干净了。
寒浞没有给任何人质疑或调查的时间。他立刻以“国不可一日无主,尤防奸人乘乱”为由,宣布了几项紧急命令:帝丘全城戒严,四门由他直接掌控的部队接管;所有原属后羿直系、武罗旧部等军队,暂时由他统一调度“以防不测”;各部首领及朝臣,无令不得擅离府邸或互相串联。一道道命令斩钉截铁,配合着殿内森然的甲士,无人敢公开反对。
仲康被“礼送”回宫城,但宫城的守卫明显增加了,且都是生面孔,监视之意不言而喻。他知道,自己的囚笼,从后羿换成寒浞,栅栏变得更加冰冷坚固,或许也更致命。
接下来的日子,帝丘表面哀戚,暗里刀光剑影。寒浞以办理丧仪、清查“可能对父王不利之奸人”为名,展开了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清洗。凡是对他不够恭顺、或与后羿有真正深厚旧谊、可能质疑后羿死因的将领、臣属,纷纷以各种罪名被捕、贬斥或“暴病而亡”。朝堂与军中,迅速弥漫起白色的恐怖。
丧期未过,寒浞已迫不及待。他指使亲信多方制造“祥瑞”和“民意”,又让归附的各部首领联名上书,称“天下汹汹,非雄主不能镇服,寒浞公英武睿智,孝感动天,当承有穷氏之统,继安社稷”。一套标准的“劝进”戏码迅速上演。
一个月后的吉日,一场远比当年后羿立仲康、甚至比后羿自己任何一次仪式都更加盛大、更加张扬的登基大典,在帝丘中心广场举行。寒浞不再需要任何傀儡作为遮羞布。他头戴冕旒,身着玄色绣金十二章纹的王服(形制已僭越,直追夏后氏),高踞于新筑的九层玉阶之上,接受万众朝拜。纯狐,一身华贵至极的玄鸟纹礼服,戴着象征王后的沉重金冠,立于他身侧,目光平视前方,如同冰冷的雕像。
寒浞的登基诏书措辞强硬,宣称自己“嗣有穷氏烈祖后羿之德,应天顺人,革故鼎新”,改元“寒浞”,定都帝丘,大赦天下,同时犒赏群臣,尤其是拥戴他的东夷各部。典礼极尽奢华,赏赐丰厚,试图以威势与利益捆绑人心。
仲康,作为前朝共主,被迫出席了这场典礼。他站在诸侯臣僚的最前列,位置显眼却尴尬。他必须向寒浞行臣子跪拜大礼。当他俯身下拜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寒浞投来的、那种混合着审视、嘲弄与一丝警告意味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作为后羿时代“正统”点缀的价值,随着寒浞的自立,已经荡然无存。他成了一枚真正的、多余的,甚至危险的弃子。
典礼后的宴席,设在瑶台。笙歌又起,舞影翩跹,仿佛不久前的血腥与哀戚从未存在。寒浞志得意满,畅饮不休。酒至半酣,他忽然举杯,遥遥朝向坐在下首、沉默不语的仲康。
“仲康王,”寒浞的声音带着酒意,却清晰无比地传遍大殿,“自羿公摄政以来,王夙夜忧勤,协理阴阳,多有辛劳。今朕新承大统,感念前情,特敬王一杯,以表抚慰之意。”
一名内侍端着金盘,上面放着一只造型古朴的双耳玉杯,杯中酒液澄澈,来到仲康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仲康看着那杯酒,心中雪亮。这不是抚慰,是裁决。寒浞不会允许一个前朝共主,哪怕是傀儡,活着成为潜在的反抗象征。这杯酒,就是他的结局。他抬起头,望向高踞主位的寒浞,又掠过寒浞身边面无表情的纯狐,最后,目光扫过殿中那些或冷漠、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脸。
他没有愤怒,没有哀求,甚至没有太多意外。多年的囚徒生涯,早已让他预见了各种可能的终局。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双手捧起那杯酒。
酒液冰凉,透过玉壁传来寒意。他仿佛听到伊陟当年的叹息,看到日蚀时惶惶的众生,感受到接过玉圭时后羿掌心的力量,也触摸到那卷来自忠诚方国的皮册……
他举起杯,对着寒浞的方向微微示意,然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烧感,随即是一种奇异的、扩散开来的麻木与冰冷。
“谢……陛下赐酒。”仲康的声音平静如常,他将空杯放回金盘,甚至对那内侍微微颔首。然后,他缓缓坐回席位,腰背挺直,目光望向大殿之外辽远的夜空,仿佛在凝视着早已失落的夏室宗庙方向。
宴席继续,喧嚣依旧。无人再特意关注仲康。他只是静静坐着,脸色渐渐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始终保持着那个端坐的姿势。直到夜宴将散,他才在侍从的“搀扶”下,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离席。
回到宫城那座他居住了多年的寝殿,毒性已然全面发作。腹中如刀绞,四肢冰冷麻木。他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那位最忠诚的老内侍。
“王上!”老内侍跪在榻前,老泪纵横。
仲康抓住老内侍的手,手指因痛苦而痉挛,却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地低语,声音微弱却清晰:“她……有孕了……我已知……数月……秘密……送走……去帝丘……找……姒姓诸侯……活着……夏祀……不绝……”
老内侍浑身一震,重重点头,泣不成声。
仲康松开手,目光逐渐涣散。他没有死在战场,没有亡于权谋交锋,而是终结于一杯精致的毒酒,在一个征服者志得意满的夜晚。他这一生,始于仓促的立君,终于寂静的毒杀,从未真正掌握过自己的命运,却始终在囚笼中,为那微弱的火种,争取着每一寸可能的空间。
他闭上了眼睛。最后一刻,脑海中闪过的,或许是洛水之畔太康溃逃的烟尘,或许是日蚀时那震慑人心的黑暗,又或许是更久远以前,夏启铸就九鼎时,那照耀四海的荣光。
宫城一角,一名身着粗布衣衫、以帷帽遮面的女子,在夜色的掩护和老内侍心腹的引领下,从一处极其隐蔽的废弃排水道钻出宫墙。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裹,里面是简单的食水、一点珠宝,以及……她隆起的小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生命。她回头望了一眼黑暗中巍峨却死寂的宫城轮廓,咬了咬牙,转身没入茫茫夜色,向着东方,向着传说中仍有夏室姻亲诸侯坚守的“帝丘”方向,艰难前行。
寒浞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王座,清除了眼前所有碍眼的旧星。但一颗新的、承载着古老血脉与仇恨的种子,已随风飘向远方,寻找着扎根的土壤。双星陨落,长夜似乎再无光亮,然而,最深沉的黑暗之后,黎明真的不会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