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已不复当年后羿初入帝丘时所居石堡的简朴坚固。在寒浞多年“孝敬”与经营下,它被不断扩建、装饰,如今堪称帝丘最奢靡的宫殿。高台以夯土为芯,外包光滑白石,台上楼阁重重,雕梁画栋,檐角悬挂着东海明珠与西域铜铃,风过处,叮咚之声与靡靡乐音交织。这里堆满了四方贡品:南方的象牙犀角,西方的美玉毡毯,东方的珍珠珊瑚,更有无数醇酒佳酿,在巨大的陶瓮中日夜飘香。这里既是后羿晚年享乐的温柔乡,也成了禁锢他雄心与清醒的华美牢笼。
夜已深,瑶台最高处的寝殿内,灯火通明。后羿斜倚在锦缎堆叠的软榻上,眼神涣散,脸色在烛火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酡红。他刚刚又服下了寒浞进献的“安神仙露”,并畅饮了数觥陈年美酒。纯狐穿着一袭薄如蝉翼的玄色纱衣,依偎在他身旁,纤纤玉指将剥好的珍果喂入他口中,指尖偶尔“不经意”地划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凉。
她的眼神,在氤氲的香气和摇曳的烛光后,冰冷如深渊。多年的屈辱与仇恨,早已将最初的野性之火淬炼成无比锋利的冰刃。她知道,就在今夜。
“羿郎,”纯狐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沙哑的柔媚,“还记得当年在献俘礼上,你看到我的样子吗?”
后羿迟钝地转动眼珠,看向她,咧嘴笑了,露出被酒色侵蚀的牙齿:“记得……怎会不记得?玄妻……你是孤最……最美的战利品……” 他的手试图抬起抚摸她的脸颊,却有些无力地落下。
“战利品……”纯狐轻轻重复,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冰冷的弧度,“那羿郎可知道,被当作战利品,是什么滋味?” 她的手指,这次轻轻划过他青筋微凸的手背。
后羿似乎没听清,或者思绪已经飘忽。他嘟囔着:“孤……射日英雄的后代……天下……都是我的战利品……武罗……哼,不识抬举……” 药物和酒精让他沉浸在一个破碎而自大的幻梦里,先祖的荣光与现实的昏聩可悲地交织在一起。
殿外,更漏指向子时。一切声响似乎都沉寂下去,连巡夜卫士的脚步声都刻意放轻、远离——这是寒浞早已安排好的。
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咔哒”声,从殿门处传来。不是金属门闩的声音,而是机关被巧妙拨动的微响。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个黑影闪了进来,迅捷如狸猫,落地无声。
是寒浞。他褪去了平日恭顺的锦袍,换上了一身贴身的黑色短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绝对的冷静,甚至冷酷。他的手中,握着的并非利剑或铜钺,而是一根长约五尺、粗如儿臂的桃木棒。木质致密坚硬,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在手握处缠着防滑的布条。他选择桃木,并非全然因为“避其神勇”的古老禁忌(传说桃木能辟邪,或许对英雄后裔有特殊克制),更出于实际的考虑:金属交击会发出声响,而钝器重击,在厚毯与帷幔的寝殿内,能最大程度地闷杀动静。
纯狐看到寒浞,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柔情瞬间蒸发,只剩下赤裸裸的恨意与即将解脱的快意。她微微点头。
寒浞像捕食的猎豹般,悄无声息地靠近软榻。他的呼吸平稳,脚步精确地避开地上散落的酒器与果核。
也许是野兽般的直觉,也许是血脉中那稀薄却依然存在的、属于射日英雄后裔的警觉,在后羿生命最后一刻,那被药物和酒精麻痹的神经骤然绷紧了一瞬!
就在寒浞高举桃木棒,即将砸下的刹那,后羿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鹰、如今却浑浊不堪的眼睛,对上了寒浞冰冷无情的视线。醉意与迷幻瞬间被巨大的惊愕与暴怒冲散了些许。
“你——!”后羿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下意识地想要翻身坐起,去抓榻边常年悬挂的短剑。但他的身体沉重不听使唤,手臂酸软无力。英雄的血脉在体内尖叫,但衰老的躯体和多年的毒素却死死拖住了他。
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寒浞的桃木棒,带着积蓄已久的所有力量、算计与隐忍的仇恨,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而致命的弧线,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后羿的太阳穴上!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不是骨骼碎裂的清脆声,而是厚重木棒撞击颅骨、力量深入颅内产生的可怕闷响。后羿圆睁的双眼中,惊怒瞬间被剧痛和涣散取代,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的皮囊,重重地砸回软榻,震得榻上玉枕滚落在地。
纯狐就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嘴角那抹冷笑终于毫无遮掩地绽放开来,妖异而快意。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多年来压抑的每一口呼吸,都在此刻得到了释放。
寒浞没有任何停顿。他知道,一击未必致命,必须彻底确保。他再次举起桃木棒,对准后羿的头顶、咽喉、胸口,连续重重击打了数下。每一下都沉闷扎实,断绝一切生机。鲜血从后羿的口鼻、耳际渗出,迅速染红了华丽的锦缎。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有穷氏首领,射日英雄的后代,最终没有死在荣耀的战场,没有亡于宿敌的刀剑,而是悄无声息地殒命在自己最宠信的义子和最美丽的战利品手中,在一地狼藉的酒香与奢靡里。
寒浞停下动作,呼吸依旧平稳。他丢开染血的桃木棒,那棒身上甚至没有沾染太多血迹,主要是内伤。他上前一步,探了探后羿的鼻息和颈脉,确认无误。
然后,他转向纯狐。两人在血腥弥漫的寝殿中对视,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同盟达成目标后的确认。他们眼中映着彼此的影子,也映着榻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
“他死了。”寒浞的声音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纯狐缓缓站起身,走到榻边,低头俯视着后羿扭曲的、血迹斑斑的脸。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出声,只是伸出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骨的憎恶与轻蔑,合上了后羿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太便宜他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应该让他看着,他的江山,如何一点一点,被我碾碎。”
“会有机会的。”寒浞走到窗边,掀起厚重的帷幕一角,看了看外面依旧沉寂的夜色,“但不是现在。现在,需要料理后事。”
他的计划早已周详。后羿“暴毙”的消息需要以一种可控的方式释放。首先,要控制瑶台,封锁消息。然后,以“父王骤薨,悲恸欲绝”的义子身份,迅速接管后羿留下的所有权力印信、兵符,并以“防止奸人作乱”为名,调动早已安排好的亲信部队,控制帝丘所有要害。最后,才是公布死讯,并开始清洗——那些可能忠于后羿、或对自己构成威胁的残余势力。
他看了一眼纯狐:“这里交给你处理。弄成……酒后急症猝死的样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纯狐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残酷而理智的光芒。她开始动手布置现场,推翻酒具,制造混乱痕迹,甚至小心地用布巾擦拭后羿脸上可能暴露击打伤的明显血迹,只留下符合“急病”的征兆。
寒浞则迅速清理掉自己来过的痕迹,拿起那根桃木棒,用早已准备好的厚布包裹,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殿外的黑暗。他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没有引起任何警觉。
瑶台之外,帝丘依旧沉浸在睡梦之中,无人知晓,权力的核心已然发生了一场血腥更迭。射日英雄的后裔,以一种极不英雄的方式落幕。而新的、更加冷酷无情的时代,即将随着黎明,强行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