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罗感觉胸腔里有一团火在烧,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掺杂着痛心、失望与巨大不安的灼痛。作为追随后羿射落九日、又跟随他征战四方、最终入主帝丘的老兄弟,他亲眼看着自己效忠的英雄,如何一步步陷入泥淖。
石堡的守卫比以前更严密了,非“特许”难以入内。今日,武罗、熊髠、龙圉三位后羿时代硕果仅存的老臣,终于得到传召。他们穿过庭院时,看到的不再是操练的武士和磨砺的箭镞,而是奇花异草(许多是寒浞令人从各地搜罗来的),以及廊下那些面白无须、举止柔媚的新面孔内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的、混合了香料与药草的气息,让习惯旷野和血火的武罗感到窒息。
后羿靠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矮榻上,脸色有些异常的潮红,眼神不如往日锐利,带着一丝慵懒的涣散。纯狐跪坐在他身侧,轻轻为他捶打着小腿,她依旧美得惊心,但低垂的眼睫下,一片冰封的漠然。寒浞则恭立在下首不远,垂手侍立,如同最温顺的弟子。
“武罗啊,你们来了。”后羿的声音有些含混,指了指旁边的席位,“坐。近日西方那几个部落,又有些不安分?伯封(寒浞最近提拔的年轻将领)报上来说,他们似有异动。”
武罗没有坐,他如山般站立,抱拳沉声道:“主公!西方豕韦、顾、昆吾诸部,确有骚动,但根子不在他们!根子在这帝丘城内,在我有穷氏自家!”
他声如洪钟,震得殿内嗡嗡作响。后羿皱了皱眉,纯狐捶腿的手微微一顿,寒浞则抬起了眼,目光平静无波。
“主公请看!”武罗须发戟张,指着殿内奢华的陈设、窗外奇异的草木,“自入主帝丘,主公渐远弓马,亲信佞幸(他毫不客气地瞥了寒浞一眼),溺于酒色方药!如今政令多出私门(指寒浞),赏罚不由公议。伯封等人,寸功未立,只因谄媚,便得高位!而我等老兄弟,直言进谏,反遭疏远冷落!长此以往,将士离心,旧部寒心,四方如何不蠢蠢欲动?”
熊髠和龙圉也激动地附和:“武罗兄所言极是!主公!当年射日之胆魄,平定东夷之雄风何在?莫要被小人蒙蔽,自毁长城啊!”
后羿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些直戳肺腑的话,尤其是在纯狐和寒浞面前,让他感到难堪,更触动了内心深处不愿面对的虚弱。他烦躁地挥挥手:“放肆!孤如何行事,还需尔等教吗?四方不宁,正是尔等未能妥善抚御之故!伯封年轻有为,献策颇佳,尔等当同心协力才是,何以在此攻讦内讧?”
“献策颇佳?”武罗怒极反笑,猛地转向寒浞,戟指喝道,“竖子!你进献的那些劳什子仙方,除了让主公昏睡可有半点效用?你排挤忠良,安插亲信,把持内廷用度,意欲何为?莫不是想学那伊洛之戎,渐噬主上之权?”
这是近乎撕破脸的指控。寒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惶恐的哽咽:“父王明鉴!武罗叔父对儿臣误会太深!儿臣所做一切,无不是为父王身体康泰,为我有穷氏江山稳固啊!仙方之事,儿臣亦是寻访得来,一片孝心,天日可表!至于用人,儿臣岂敢专权?皆是为父王分忧,所用之人,亦经过考察……若武罗叔父不满,儿臣愿即刻交出所有差事,闭门思过!”他言辞恳切,甚至挤出几滴眼泪,将一个受尽委屈、忠心耿耿的义子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后羿看着跪地哭泣的寒浞,又看看怒发冲冠、咄咄逼人的武罗,心中的天平不由自主地倾斜了。寒浞的顺从与“孝心”让他感到舒适,而武罗的直谏则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不愿承认的现状,让他恼怒。
“够了!”后羿猛地一拍榻沿,坐直了身体,脸上潮红更甚,气息也粗重起来,“武罗!你年纪大了,火气倒不小!看来是近来太闲了。即日起,你所部兵马,暂交伯封统带,你回府好好休养,静静心吧!”
夺兵权!武罗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着后羿。熊髠、龙圉也惊呆了。
“主公——!”武罗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你射得了天上的太阳,却看不清身边的豺狼吗?!你会后悔的!有穷氏的基业,要毁在此獠之手啊!” 他的声音悲愤欲绝,在殿中回荡。
后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殿外:“滚!给我滚出去!”
武罗最后深深看了后羿一眼,那目光中有无尽的失望与悲凉,然后猛地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直,却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熊髠和龙圉重重叹息,也随之退出。
殿内死寂。寒浞依旧跪着,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抽泣。纯狐停下了手,面无表情。
良久,后羿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你也下去吧。孤……累了。”
“是,父王保重身体。”寒浞哽咽着应道,恭敬地退了出去。
走出殿门,转过回廊,寒浞脸上所有的委屈与泪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一丝残酷的笑意。他知道,仅仅剥夺兵权还不够。武罗威望太高,只要活着,就是一面旗帜,就是潜在的威胁。而且,他今日的咆哮,已经触及了核心——必须让后羿自己动手,彻底砍断这面旗帜。
几天后,一次例行的军政会议上,后羿因“服药后需静养”未能出席,由寒浞主持。会间,有人“无意”中提到,近日城内流传一些歌谣,暗指“功高震主,旧臣怀怨”。又有人“忧心忡忡”地禀报,说武罗被夺兵权后,其旧部颇有不平,曾有人夜聚其府,密议至深更,内容不详。
流言如同毒藤,一旦开始缠绕,便很难摆脱。后羿在石堡中,听着寒浞“小心翼翼”转述的这些零碎信息,再结合武罗那日几乎是指着鼻子的痛骂,“豺狼”、“毁基业”等字眼反复刺痛他。猜忌,如同墨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他想起武罗以往的战功和威望,心中那点因为削权而产生的不安,逐渐被一种更阴冷的怀疑取代:他会不会真的……成为隐患?
时机成熟了。寒浞向纯狐传递了最终的信号。
一夜,后羿在纯狐的服侍下,饮下了比平日剂量稍重的“安神药汤”,沉沉睡去。纯狐悄然起身,从妆奁最底层取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陶罐。她走到外间,寒浞如同幽灵般已等在那里。
陶罐里是一种混合了致幻植物与特殊矿物粉末的漆黑膏体,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寒浞用玉簪挑出一点,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后羿日常批阅简牍用的几片最重要的玉圭和青铜刀笔的握柄处——这些是后羿绝不会假手他人、必会亲自触摸的东西。毒素会通过皮肤缓慢渗透。
“这点分量,短期内只会让他更容易烦躁、多疑、产生幻视幻听。”寒浞的声音冷得像井底的石头,“尤其,在听到某些‘刺激’消息的时候。”
纯狐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兴奋光芒。
数日后,后羿在批阅一份关于东方贡赋的简牍时,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头晕,眼前似乎闪过武罗那怒目圆睁的脸庞,耳边也隐约回荡起“豺狼”、“毁基业”的吼声。他烦躁地扔掉刀笔,召来寒浞。
寒浞“恰好”带来了最新的“密报”:在武罗府邸附近“抓获”一名形迹可疑的夏地旧吏,严刑拷打下,“招供”出武罗心怀怨望,暗中与逃亡在外的太康旧部联络,意图里应外合,颠覆帝丘!更有“证据”显示,武罗等人对后羿服用“仙方”之事极为不满,曾私下诅咒,言此方损人心智,乃亡国之兆……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后羿因药物而变得脆弱、敏感、多疑的神经上。尤其是“诅咒仙方”、“损人心智”之语,更是触犯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逆鳞。
“他们……竟敢咒我?竟敢通敌?!”后羿的眼睛红了,呼吸急促,幻觉中武罗的脸与那些诅咒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无比真实。猜忌、愤怒、被背叛的痛楚,以及对自身状态隐隐的恐慌,彻底吞噬了理智。
“父亲息怒!此事……或许还需详查?”寒浞“急切”地劝道,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查什么?!”后羿咆哮起来,状若疯虎,“这等忘恩负义、谤主谋逆之徒,留之何用?杀!一个不留!”
命令,带着疯狂的杀意,从石堡传出。后羿甚至没有要求提审对质。
当全副武装的兵士冲进武罗府邸时,这位老将似乎早有预感。他没有反抗,只是穿上当年伴随后羿射日时的旧皮甲,昂首走出大门。他看了一眼帝丘宫城的方向,又望向石堡,仰天大笑,笑声苍凉悲愤,最终化作一口鲜血喷出。
“后羿——!我在黄泉路上等你!看你这射日的英雄,如何结局!”
屠刀落下。不仅是武罗,熊髠、龙圉等一批与武罗交厚、或曾对寒浞流露出不满的老臣旧将,皆被牵连,以各种 hastily(仓促)编织的罪名,被迅速逮捕、处死。血,染红了帝丘的刑场,也染红了有穷氏权力的基石。
消息传到仲康所在的宫城。他屏退左右,独自立于庭院中,望着阴沉的天空。秋风卷着落叶,萧瑟肃杀。
“都死了……”他低声自语,听不出悲喜。武罗他们是后羿的忠臣,也曾是夏室的敌人。但他们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标志着后羿彻底斩断了自己的过去,也标志着寒浞清除了最后一道实质性的障碍。宫城外的世界,正在加速滑向一个更未知、也可能更血腥的深渊。
他知道,该为自己,为夏祀,做更坏的打算了。寒浞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是逃亡在外的太康?还是……他这个日渐显得多余的傀儡共主?
石堡之中,后羿在杀戮令发出后,陷入了更深的昏睡与药物带来的迷乱。而寒浞,开始有条不紊地接收武罗等人留下的权力真空,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每一个关键位置。纯狐则细心地为后羿擦拭着额头的虚汗,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满足的笑意。
桃木尚未举起,但握木之手,已然稳如磐石。只待那最后的时机,给予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