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的城墙依旧巍峨,但城头飘扬的旗帜已然更换。有穷氏的熊皮图腾与后羿的个人旌旗——一张简化了的射日弓形标志——取代了夏后氏的龙蛇徽记。街道上,夏军溃散时丢弃的兵器已被收走,血迹被黄土掩盖,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未散的硝烟与淡淡的血腥气。行人神色匆匆,目光躲闪,既有对新征服者的恐惧,也有对旧秩序崩塌的茫然。
后羿并未住进那座象征着天下共主的宏伟宫室。他选择了宫城外一座原本用于驻军的坚固石堡作为居所,这里视野开阔,易于防卫,更像一个军事统帅的指挥部。宫室,他有更重要的用途。
三日后的清晨,一场简朴到近乎仓促的“立君”仪式,在夏室宗庙前的广场上举行。与会者不多,主要是后羿麾下的东夷各部首领、少数被迫前来观礼的夏室旧臣(如沉默的伊陟),以及被驱赶而来、神情麻木的帝丘“国人”。
仲康出现了。他是太康的弟弟,在兄长百日游猎、都城陷落时,他因“染疾”而留守,此刻倒成了王室血脉中唯一在场、且成年的男性。他穿着素净的麻布深衣,面色苍白,身形瘦削,在两名有穷氏武士看似陪同、实则挟持下,缓缓走到宗庙前的石阶下。他的眼神平静,甚至有些空洞,只是偶尔掠过广场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
后羿站在石阶的最高处,并未穿戴王者的冠冕袍服,依旧是一身戎装,外罩一件象征威仪的虎皮披风。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武力底色:
“太康失德,盘游无度,弃厥宗庙,洛水不返!天厌夏德,假手于我,以惩其咎。然,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夏祀不可遽绝。今遵古道,询于众庶,共推仲康,继守先祀,以安万民!”
没有繁复的占卜告天,没有诸侯公卿的拥戴舞蹈,只有后羿简短的宣言,以及他麾下将士整齐划一的兵戈顿地之声:“嗬!”这更像是一次武装公告,而非权力传承。
仪式进入核心环节:授予信物。按照传统,应由宗伯或重臣将象征权柄的玉圭或青铜钺交予新王。此刻,后羿却亲自转身,从身旁侍从捧着的黑漆木匣中,取出了那柄原本属于太康的玉圭。圭身温润,但在初升的日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
后羿手持玉圭,一步步走下石阶,来到仲康面前。他的身影如山,投下的阴影将仲康完全笼罩。仲康垂下眼帘,依礼伸出双手,准备承接。
就在玉圭即将落入仲康掌心的一刹那,后羿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这个细微的停顿,让交接的过程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凝滞感。仲康的手指触碰到玉圭的瞬间,感受到的不是传承的温热,而是一股透过玉石传来的、属于后羿手掌的粗粝力量与绝对控制下的寒意。那不是授予,更像是……暂时寄存。
“望尔克循祖训,敬天恤民,毋负众望。”后羿的声音很近,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仲康深深躬身,双手稳稳托住玉圭,举过头顶,声音清晰却缺乏起伏:“仲康德薄,蒙……众推举,敢不夙夜祗惧,上承天休,下抚兆民,以续夏祀。”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感谢后羿,而是用了“众推举”这个模糊的说法。
仪式草草结束。仲康被引入那座空旷而压抑的宫室。这里奢华依旧,但熟悉的内侍宫女大半换成了陌生而警惕的面孔,殿外巡逻的卫卒脚步声沉重规律,提醒着他无处不在的监视。他成了王,却也成了这华美牢笼中最显眼的囚徒。
当夜,更深人静。仲康并未就寝,他独坐在偏殿一盏昏暗的兽油灯下,摩挲着那柄玉圭。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白日里后羿那充满掌控力的停顿,反复在他脑中回放。
“众推举……呵。”他嘴角扯起一丝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他想起白日观礼人群中,那些夏室旧臣躲闪的眼神,也想起后羿麾下那些东夷首领毫不掩饰的骄悍之气。忠诚与敌意,恐惧与野心,在这里交织成一张危险的网。
轻微的、几乎与风声无异的叩击声从殿后一处隐秘的小窗传来。这是约定的信号。仲康眼神微凝,迅速吹灭灯火,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窗外是他自幼熟悉的一位老内侍,此刻满脸沧桑与紧张。
“王……”老内侍声音压得极低,递进来一小卷用丝线捆扎的薄皮,“昆吾氏、有仍氏、有缗氏……皆有密使至,藏于民间。他们言,仍奉夏祀,待王号令。” 昆吾、有仍等,都是与夏室联姻或世代交好的方国,太康失国,他们自然兔死狐悲。
仲康接过皮卷,入手微沉。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低声问:“城外情形如何?我兄长……可有消息?”
“太康王……行踪飘忽,传闻往东去了,后有穷氏游骑追赶,详情不知。帝丘内外,要害之处尽为后羿心腹所据,但市井之中,怨言渐起。后羿部下以征服者自居,索求无度,国人敢怒不敢言。”
仲康点了点头,将皮卷收入怀中:“小心行事,非生死攸关,勿再轻易联络。告诉……他们,沉住气,活下去,才有将来。”
老内侍重重点头,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
仲康回到黑暗中,握着那卷皮册,也握着那些遥远而微弱的忠诚火星。他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玉圭的手,在朦胧的月光下,苍白,却渐渐握紧。后羿给了他一个囚徒的身份,却也给了他一个“共主”的名分。这名分是枷锁,但谁说不能成为撬动枷锁的支点?
他知道,从接过玉圭的那一刻起,一场更加隐秘、更加危险的游戏已经开始。他不再仅仅是太康逃亡后留下的残影,他是仲康,是夏祀名义上的延续,也是无数暗流汇聚的焦点。华服之下,仇恨的种子已悄然埋入心底最深处,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