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南岸的狩猎营地,依旧沉浸在酒肉与欢歌的海洋之中。
太康刚刚主持了一场盛大的“献禽”仪式,将三日来猎获的珍禽异兽——白鹿、玄豹、赤狐——陈列在巨大的土台上,以最古老的仪式祭祀山川与祖灵。他站在台前,享受着臣僚与族众的欢呼,志得意满。阳光照在他赤色的皮甲和玉饰上,熠熠生辉,仿佛他真的已是功盖先祖的雄主。
然而,这虚幻的荣光,被一阵突兀而狂乱的马蹄声骤然刺破。
一匹满身泥泞、口吐白沫的骏马(作为传令之用)冲破了外围守卫,直抵王帐之前。马背上的骑士几乎是滚落下来,他衣衫破烂,脸上混合着汗、泥与惊惶,手中高举着一支绑着染血雉羽的竹简——这是代表最紧急军情的标识。
“王……王上!”传令兵嘶哑的声音像钝刀一样割破了宴乐的喧嚣,“都城!帝丘……失守了!”
刹那间,营地的嘈杂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乐师的指僵在弦上,舞姬的袖停在半空,咀嚼的嘴忘记了合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瘫倒在地的传令兵和那支染血的竹简上。
太康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血色迅速褪去,变得惨白。“胡言!”他猛地踏前一步,戟指传令兵,“帝丘城高池深,有司马领众戍守,岂会……”
“是有穷氏!后羿!”传令兵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哭喊,“他们……他们像山洪一样涌来,全是步兵,翻越城墙如履平地!司马大人仓促应战,战车在街巷中无法回转……城门,是从里面被那些心怀怨恨的‘众人’打开的!有穷氏的箭,像……像当年的九日一样落下来啊!”
“后羿……”太康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之前所有的轻蔑与不屑,此刻都化作了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同样惊慌失措的臣子、武士,还有那些被强征来服役、此刻眼中却隐隐闪着异样光芒的“众”。
“集结!立刻集结所有战车、徒兵!”太康的声音因惊怒而尖锐,“回师!渡洛水!夺回都城!”
命令仓促下达,但执行起来却混乱不堪。百日畋猎积累的疲惫与散漫,此刻暴露无遗。华丽的营帐来不及拆卸,沉重的牛车难以快速调动,许多士卒还在醉乡之中。太康的王驾战车在混乱中被簇拥着,勉强掉头,向着洛水北岸疾驰。
当他们狼狈不堪地抵达洛水北岸渡口时,眼前的景象让太康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
对岸,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河滩与缓坡上,已经肃立着一片黑压压的军阵。那是后羿的军队。他们没有整齐划一的青铜战车方阵,但无数的步兵排成了厚实的队列,前排是手持大盾和石戈的重步,后面是密集的弓箭手。最前方,一面用整张黑熊皮制成的巨大旗帜在河风中猎猎飞扬,旗下,一个魁梧的身影立于一辆简陋的、缴获自夏军的战车之上。虽然距离尚远,但那如鹰隼般穿透水汽的目光,仿佛已经钉在了太康身上。
是后羿。他竟然没有在帝丘享受胜利,而是亲自率领精锐,在此以逸待劳!
“快!寻找渡船,架设浮桥!”太康的御者焦急地呼喝。但洛水在此处水流湍急,原有的渡船要么被对岸控制,要么已被毁坏。临时伐木扎筏,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对岸的军阵中,响起了一阵沉闷而震慑心魄的声音。
那不是进攻的鼓声,而是“钲”声——一种青铜制成的、形似钟而狭长、用于退兵的乐器。但在后羿军中,此刻这悠长、浑厚而极具穿透力的钲声,被有节奏地重重敲响,每一声都仿佛敲在夏军士卒的心头,带着一种宣告胜利与主宰命运的冷酷意味。
钲声未绝,后羿的战车向前行驶了几步。他伸出手,身旁一名极其雄壮的力士(戎右)将一张几乎有一人高的巨大硬弓递到他手中。后羿搭上一支特制的、箭羽染成赤色的长箭,弓开如满月。
“嗖——!”
箭矢并未射向太康,而是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越过宽阔的河面,“夺”的一声,深深钉在了太康王驾战车前方十步之遥的一棵古木树干上,箭尾剧颤!
这一箭,是示威,更是裁决。它宣告了洛水自此成为天堑,宣告了太康归家之路的断绝。
“完了……”太康身边的戎右失声低语。整个夏军队伍,士气在钲声与这神乎其技的一箭之下,彻底崩溃。许多临时征召的“众”开始扔下武器,四散逃入山林。连一些王族战车也开始不听号令,调转马头。
太康呆呆地望着对岸那面熊皮大旗,望着那如岩石般不可撼动的军阵,再回头看看自己这支惊慌混乱、已成强弩之末的队伍。百日畋猎耗费的国力,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军心士气的瓦解,以及对后羿用兵如神的恐惧,交织成一张绝望的大网,将他死死缠住。
他甚至没有组织起一次像样的渡河攻击。在部分尚且忠心的车兵和徒兵掩护下,太康的王驾被迫沿着洛水向北,然后折向东,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逃亡。他失去了都城,失去了军队,也即将失去“天下共主”的身份与尊严。
后羿立在战车上,遥望着对岸夏军溃散扬起的烟尘,脸上并无多少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肃穆。他知道,射落天上的太阳需要神力,而取代人间的共主,需要的远不止武力。
他缓缓放下巨弓,沉声下令:“不必追击太康。鸣金,收兵。回帝丘。”他的目光投向西边帝丘的方向,“接下来,该是收拾人心的时候了。”
洛水依旧奔腾,带走了一场未及真正交锋便已决出胜负的战争。太康的狩猎,以彻底失去家园告终;而后羿的猎国,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