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启的崩逝,没有帝禹离世时那种万民自发哀哭、山川同悲的浩大景象。安邑的街巷被强制挂上了素白的帷幔,宫中的丧钟机械地敲响,官吏们按品级服丧,一切都在一种严整而冰冷的秩序中进行,如同他生前所制定的那些律令条文,精确,却缺乏温度。
他的葬礼,同样迥异于先王。没有陪葬的治水耒耜,没有象征德政的龟甲蓍草。在他的陵寝——安邑以北,一处新选定的、可俯瞰汾水的高亢之地——陪葬的,是他征战有扈氏时使用的青铜剑与甲骨,是他主持铸造的新九鼎的缩小模型,以及铭刻着《甘誓》与《九歌》全文的玉版。这些冰冷的器物,无声地诉说着他一生功业的核心:武力、权威、律法,以及那层精心涂抹的神性光辉。
送葬的队伍绵长而肃穆,诸侯与使臣皆至,黑压压的服丧人群沉默地行进,唯有车轮碾过冻土与寒风吹动白幡的声响。太康作为新君,走在灵柩之前,他身着粗麻孝服,神情哀戚,举止合乎礼制,然而那哀戚之下,细心之人或能窥见一丝如释重负的松弛,以及面对突如其来、真正执掌乾坤的巨大权力时,那尚未完全准备好的茫然。
陵墓封土的那一刻,天空飘下了细碎的雪粒,落在新翻的、黝黑的泥土上,迅速消融,仿佛连天地也仅以这淡漠的仪式,送别这位以炽热雄心与冷酷手腕改写了时代规则的帝王。
葬礼之后,太康正式即位。安邑宫殿迅速撤去了丧礼的素白,换上了新朝应有的色彩。然而,一种微妙的变化,在几乎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发生。曾经在启的朝堂上,那种因严明法度与帝王威仪而带来的、令人神经紧绷的肃杀之气,正在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弥漫开来的、松弛甚至略显浮华的气息。
太康似乎急于摆脱父亲那过于沉重的阴影,以及那套令人窒息的严苛规矩。他开始更频繁地举行宴饮,规模或许不及启朝最盛时,但其中的娱乐与奢靡成分,却与日俱增。新进的乐师带来了更婉转柔媚的曲调,舞女的姿态也愈发曼妙轻盈。一些善于逢迎、精于享乐的近臣,迅速填补了老成持重者因先帝去世而留下的权力空隙,围绕在新君身边,欢声笑语日渐充斥宫闱。
一日,太康在观赏了新编排的歌舞后,兴致勃勃地对左右近侍道:“先帝在时,常以国事为重,夙夜忧勤。然治国之道,张弛亦需有度。如今天下太平,正该与民同乐,共享升平,方不辜负这大好河山!” 话语中,已将“乐”与“治国”悄然并列,甚至隐隐将父亲的“忧勤”视作了可以放松的理由。
宫墙之外,安邑的市井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种变化。商业愈发繁荣,奇珍异宝汇聚,奢靡之风渐起。而在更远的四方,那些曾被钧台血战和《甘誓》铁律震慑的诸侯,在最初的谨慎观望后,发现新君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转向了宫廷内的欢愉而非边境的武备,一种微妙的心思,开始如野草般在心底滋生。朝贡的使者依旧按时而来,礼节无可挑剔,但眼神中少了几分对启时代的畏惧,多了几分审慎的打量与计算。
先帝启的陵墓静静地矗立在北方的寒风中,与安邑的暖阁笙歌遥遥相对。陵前的镇墓兽——仿照獬豸形态铸造的青铜异兽,独角指向苍穹,眼神却空洞无物,再也无法分辨人世间的曲直。
一位跟随过帝禹、又历经启朝的老臣,在某个雪夜告老离京前,最后一次远远眺望那沉寂的陵寝,又回首望向宫阙方向隐约传来的乐声,忍不住对送行的子侄辈发出一声悠长的、充满忧虑的叹息:
“先帝以武开基,以法立制,以神固权,何其艰难!然创业之难,非止于开创;守成之艰,犹甚于草创。今观新君……唉,恐先帝栉风沐雨、铁血铸就之局,将渐溃于无形之安乐矣。”
雪落无声,覆盖了足迹,也掩去了这声不合时宜的预言。
一个以绝对权威和钢铁意志铸就的时代,随着启的入土,正式宣告终结。他所开创的“家天下”世袭王朝,如同他陵墓中那些冰冷的青铜器,被留给了历史。而如何驾驭这份充满力量却也暗藏凶险的遗产,考验的,将不再是开创者的雄才大略,而是继承者的智慧、心性与对那“无形之安乐”的抵抗力。安邑的灯火,在新时代的暖风中摇曳,却不知能否照亮前路潜藏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