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的深秋,风已带着凛冽的刀意,卷起宫道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冰冷的宫墙上,发出沙沙的碎响,如同无数声压抑的叹息。启的病情,如同这季节的转换,骤然沉苛。曾经支撑他开拓一个时代的强健体魄,如今在病榻上蜷缩成一张单薄的剪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嘶鸣。药石的苦涩气息,浓重得几乎化不开,弥漫在寝宫的每一个角落,宣告着生命终局的迫近。
帝国的中枢,在这位缔造者日渐微弱的呼吸中,前所未有地绷紧了弦。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悬置已久、却又无可避免的时刻,终于要来了。
明堂之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试图驱散死亡带来的阴影。然而,那光芒照在群臣脸上,却只映出种种复杂难言的神情。宗室元老、各部重臣、以及受诏从封地赶回的诸位王子,皆肃立于下。太康立于最前,一身太子朝服,衬得他面容光洁,只是那眉眼间竭力维持的庄重下,依旧难掩一丝长久养尊处优带来的、与眼下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虚浮。他的弟弟们,如元康等人,则立于其后稍远的位置,垂眸敛目,姿态恭顺,唯有紧抿的嘴角和袍袖下不自觉握紧的拳,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启被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坐上了那张他坐了数十年的御座。他瘦削的身体几乎要被宽大的玄色冕服吞没,旒珠垂落,遮蔽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苍白而棱角分明的下颌。他环视着下方,目光缓慢地移动,仿佛要将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刻入即将永恒的黑暗之中。
他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失去了往日的沉雄与力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最终裁决的威严:
“朕……承先帝之基业,赖尔等之辅弼,数十载经营,幸得……九州粗安,制度初立。”他停顿了许久,喘息着,积蓄着力量,“然,岁月不居,天命有常……朕,大限将至矣。”
明堂内,落针可闻。唯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储位,乃国本之所系,关乎社稷存亡。”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太康身上,那目光浑浊,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让太康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喉结滚动了一下。“太子太康,朕之元子,嫡长所出,仁孝……(他微妙地停顿了半秒)……可嘉。依祖宗所定之法,当承此大统!”
他没有给任何人质疑或进言的机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宣告:“即今日起,传位于太子太康!尔等文武臣工,当……同心辅弼,共保我大夏……江山永固!”
“臣等遵旨!陛下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山呼之声骤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却也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缺乏真正热忱的空洞。
内侍捧来了那柄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玄圭。启颤抖地伸出手,他的手指枯瘦,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与那光润厚重的玄圭形成了刺目的对比。他握住了玄圭,那冰冷的触感似乎给了他最后一丝力量。他看向太康,示意他上前。
太康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丹墀,在御座前跪下,双手高举过顶。
启将玄圭,缓缓地、郑重地放入太康的手中。在玄圭离手的那一刹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仿佛仍有不舍,仍有万千嘱托未曾言明。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太康,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期许,有审视,有深不见底的忧虑,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凝聚了他一生智慧与恐惧的告诫:
“守好……这……家业。”
“家业”二字,他吐得异常沉重,仿佛那不是无上的荣光,而是一个噬人的、巨大的诅咒。
太康感到手中玄圭那沉甸甸的分量,也感受到了父亲目光中那最后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重量。他俯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必殚精竭虑,守成业,安天下!”
启看着他伏地的身影,看着他手中那柄即将主宰未来的玄圭,眼中最后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了几下,终于缓缓熄灭。他靠在御座之上,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已随着那柄玄圭的传递而流逝殆尽。
盛大的传位典礼,在一种看似圆满、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完成了。它为“父死子继”的世袭制度,盖上了最权威、最正式的印玺。从此,“家天下”不再是启个人的实践,而是成为了被制度与仪式共同确认的、夏王朝不可动摇的国本。
然而,当太康手持玄圭,转身面向群臣,接受第二次、也是作为新君的第一次朝拜时,他脸上那难以抑制的、混合着兴奋与轻松的神情,却让许多老臣心中一沉。
而在群臣的末尾,元康与其他几位王子,随着众人一同躬身,他们的头低垂着,目光却在地面的金砖缝隙间交错,冰冷而锐利。
传位的仪式结束了,一个时代也随之彻底落幕。启用他最后的生命之火,为世袭制完成了最后的加冕。然而,他将这份以铁血和谋略铸就的、名为“家业”的沉重遗产,交给了一个似乎并未真正理解其重量的继承人手中。安邑上空,秋意深浓,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