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的新宫，在首山之铜的冷辉与汾洮之水的润泽中，终于落成。它比阳城的宫室更加巍峨，线条硬朗，格局森严，少了些旧都的温厚，多了几分令人屏息的威压。然而，启深知，砖石与青铜铸就的权威，仍需一层超越凡俗的辉光来镀亮。他需要的，是一种能深入骨髓、烙印在万民意识里的合法性，一种让所有质疑者，包括那些沉默追随伯益的势力，在灵魂深处感到敬畏的“神迹”。
机会，随着一次精心策划的“神启”降临了。
那是在新宫落成后的第一次盛大祭祀之前。来自东南沿海的巫觋团队，带来了他们充满神秘色彩的仪式和诡谲的预言。这些巫者，皮肤黧黑，眼神恍惚，据说能与风浪和星辰对话。在祭祀前的斋戒沐浴中，为首的大巫在熏香缭绕中突然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发出非人的、音节奇异的吟唱，声称收到了来自“天穆之野”的讯息。
“天穆之野”——一个从未出现在任何典籍、任何传说之中的名字，被赋予了神圣的含义。大巫在迷狂中断断续续地宣称：那是天帝的后花园，是只有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才能抵达的秘境。而在那里，蕴藏着超越凡尘的仙乐，得之可通神明，安天下。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安邑，并随着贡使的车马辐射向九州。人们窃窃私语，将信将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座新城最深处的宫殿。
祭祀大典当日，新铸的九鼎在祭坛前肃立，森然的青铜光泽在阳光下流淌。万民齐聚，诸侯屏息。当启身着绣满日月星辰十二章纹的祭服，缓步登上最高的祭坛时，天空竟奇异地暗了下来，并非乌云蔽日，而是一种柔和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光晕笼罩了祭坛上空。
就在这光晕之中，启并未按照常规诵读祷文，而是闭上了双眼，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无形的存在。他的嘴唇翕动，却没有声音传出。然而，一种奇妙的、非丝非竹的乐音，却凭空响起，初时细微，如清风拂过玉磬，继而悠扬婉转，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如大地脉动，充满了神圣、欢愉与超越尘世的美感。同时，另一组更加庄严、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低沉旋律与之应和。
乐声弥漫在祭坛周围，所有听到的人，无论贵贱，都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震撼与宁静。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跪伏下去，涕泪交加，仿佛亲身感受到了神恩的沐浴。
良久，乐声渐歇，天空的光晕散去。启缓缓睁开眼，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真的去往了某个神秘的所在。他俯瞰着下方黑压压的、敬畏无比的人群，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神圣：
“朕，已遵天帝之召，神游天穆之野。蒙天帝恩赐，得授仙乐二章——《九歌》以悦神，《九辩》以明道。此乃天赐夏室，永镇国运之宝！”
《九歌》！《九辩》！天帝亲授的仙乐！
刹那间，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震动了整个安邑。这一刻，钧台的杀戮被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光，权力的继承被赋予了天命的认可。启，不再仅仅是帝禹的儿子，一个凭借武力与权谋上位的强者，更是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
大典之后，《九歌》与《九辩》被乐官们根据启的“描述”（或许他早已暗中命人谱好）迅速整理、排练，并规定为只有国家最高祭祀时才能演奏的乐章。每一次奏响，都伴随着繁复的仪轨和对启“神游”壮举的颂扬，不断强化着他与神界的特殊联系。
为了将这神化的形象推向极致，启甚至设计了一套“御龙飞天”的仪式。在特定的祭典上，他会身着特制的、绣有龙纹的华服，登上高高的、装饰成云纹状的神坛，通过巧妙的机关和烟雾效果，在万众瞩目下“冉冉上升”，隐匿于预先布置好的、位于高处的帷幕之后，片刻后再“降临”人间。尽管有见识者可能看出端倪，但在绝大多数蒙昧的民众和心怀敬畏的诸侯眼中，这无疑是确凿无疑的神迹。
“看啊！陛下能御龙飞天！他果然是的天帝之子！”类似的惊呼，在每一次仪式后都广为流传。
然而，在这狂热的造神运动背后，冷静的目光并非没有。
在安邑新建的、却远不如阳城时热闹的“摄政府”内，伯益默默整理着他那些似乎已不合时宜的山川笔记。当弟子子契愤愤不平地向他讲述市井中关于“天穆之野”和“御龙飞天”的种种神奇传说时，伯益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刻刀，望着窗外安邑上空那被宫墙切割得规整了许多的天空。
“子契，”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你可曾真正见过龙？”
子契一愣：“未曾……但世人皆言……”
“世人皆言……”伯益打断他，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有时，人们愿意相信的‘真实’，远比真相本身，更有力量。”
他重新拿起刻刀，在竹简上细细刻画一种耐旱的荆棘，不再言语。他知道，启所编织的这张由神权与武力共同构筑的大网，已经越来越密，越来越坚固。反抗它，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有勇气去戳破那笼罩在无数人心头的、华丽而脆弱的迷梦。
“天穆之野”的仙乐，与安邑上空的“龙影”，共同构成了一场空前成功的政治神学叙事。启成功地将他个人的权威，提升到了近乎神祇的高度。从此，质疑启，不再仅仅是质疑一个帝王，更是在质疑“天命”本身。这为世袭制的最终巩固，披上了一件牢不可破的神圣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