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的宫墙,在历经“天穆之野”的神性光辉与“御龙飞天”的视觉奇观镀金之后,已然坚不可摧。但启深知,神迹的迷雾终会散去,权力的传承不能永远依赖于虚幻的传说与个人的威能。他必须将“家天下”的理念,从一次性的武力征服和短暂的神化表演,锻造成一套冰冷、坚硬、能够自我延续的制度骨架,深深嵌入这个国家的肌体与血脉之中。
于是,在安邑新宫最核心的明堂之内,一场不见硝烟,却关乎万世的变革,在启的主持下,以一道道诏令的形式,如同精准的刻刀,开始雕琢历史的走向。
第一把刻刀,落在了继承法的空白之处。
“自古帝王承继,或贤或长,未有定规,以致争端频仍,社稷动荡。”启的声音在明堂中回荡,不带丝毫感情,只有立法者的冷静,“朕承天景命,开家国之基,为杜后世之患,明万世之法:自朕而后,夏后氏之王位,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太子之位,定于嫡长!”
“立嫡以长不以贤”!这七个字,如同一道铁律,斩断了以往禅让制下“选贤与能”的所有可能。它将继承人的选择,从充满变数和争议的“德行才能”评判,简化为一个几乎不可更改的生物学顺序——嫡长子的出生次序。血缘,而非贤能,成为继承最高权力的唯一通行证。
此诏一出,朝堂暗流涌动。那些并非嫡出的王子们,眼中瞬间失去了光彩,尽管他们中或许有人才华更为出众。而围绕在他们身边、希冀从龙之功的臣子,也如遭霜打。太康,启的嫡长子,那个被无数人私下议论为“耽于享乐”、“才具平平”的年轻人,则被这股无形的制度之力,骤然推到了权力继承的绝对核心位置。他或许能力不足,但“嫡长”的身份,此刻成了他最坚硬的铠甲。
紧接着,第二把刻刀,开始勾勒宗法网络的经纬。
启系统地建立了以夏后氏王族为核心的宗法制度。他依据血缘亲疏,将王室子弟、功臣以及归附的核心部族首领分封到各地,称为“诸侯”。但这分封,并非尧舜时代那种相对松散的联盟认可,而是以严格的等级和义务捆绑。诸侯在其封国内享有自治权,但必须承认夏王的共主地位,承担镇守疆土、随王出征、缴纳贡赋的明确责任。同时,在诸侯国内部,也必须遵循同样的“嫡长子继承制”,层层分封,形成一张以夏后氏为总源头,以血缘为纽带,遍布九州的政治权力网。这张网,将原本独立的部落,逐步转化为王朝的地方行政单元。
第三把刻刀,则削向了部落自治的根基。
启设立了远比帝禹时期更为完善和庞大的官僚机构。他任命了总管军政的“尹”,掌管历法与祭祀的“羲和”,负责诉讼的“理”,管理手工业的“工正”,掌管畜牧的“牧正”等等。这些官员不再仅仅是部落推举的代表,而是由启直接任命,对其个人负责的职业官僚。他们带着王命,奔赴各地,推行统一的政令、税赋和法律,不断侵蚀和削弱着部落首领传统的自治权力,将国家的触角,伸向每一个角落。
为了给这套新制度提供最直接的武力保障,启更进一步强化了常备军的建设。军队的核心,不再是临时征召的部落战士,而是由王族子弟和忠诚部族组成的、职业化的“六师”。他们装备着统一的、日益精良的青铜兵器,接受严格的阵战训练,只效忠于夏王一人。这支军队,不仅是对外征伐的利器,更是对内镇压任何敢于挑战新制度者的铁拳。
朝堂之上,当这一系列诏令被正式颁布时,空气仿佛凝固了。老臣们从那冰冷的条文中,看到了一个与尧舜禹三代截然不同的、高度中央集权的、血脉世袭的王朝模型。它高效,却也冷酷;它稳定,却也僵化。
太康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在盛大的册封典礼上,他身着太子冕服,接受百官的朝拜,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似乎并未完全理解围绕他建立的这套复杂制度背后的沉重与风险,只感受到了权力唾手可得的喜悦。
启高坐于御座之上,看着儿子,也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他成功了,他用最坚硬的制度,为自己开创的时代铸造了最稳固的锚。
然而,将帝国的未来,寄托于一个被制度强行推上高位的“嫡长子”身上,这本身,何尝不是一场巨大的冒险?
制度的锚,已经沉重地抛下,试图将“家天下”的巨舰牢牢固定在历史的河床上。但这艘船上,即将掌舵的,却是一个似乎并不熟悉风浪的船长。暗流,仍在看不见的深处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