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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袭黎明●第六章:皋陶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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钧台的血腥气,似乎随着信风,飘过了千山万水,也渗入了阳城那座愈发清冷的司法官署。皋陶病了很久了。自帝禹崩后,他的健康状况便急转直下,仿佛支撑他生命的某种信念,也随之抽离。官署内弥漫着浓重的药石苦涩,代替了往日竹简和墨汁的清香。

他躺在简朴的卧榻上,原本如石刻般冷峻的面容,如今布满了沟壑与疲惫,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偶尔睁开时,依旧保持着洞察秋毫的锐利。当钧台大捷以及后续那残酷处置的详细奏报被心腹弟子低声念出时,他紧闭着眼,枯瘦的手指却死死攥住了身下的麻布床单,指节泛白。

“老师……”弟子声音哽咽,带着不解与愤懑,“陛下如此行事,与古圣王之道相去甚远,酷烈如此,恐失天下人心啊!您……您难道就不发一言吗?”

皋陶缓缓睁开眼,望着官署顶部那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梁木,沉默了许久,才沙哑地开口,答非所问:“那獬豸……今日进食了吗?”

弟子一愣,黯然摇头:“神兽依旧恹恹,自先帝去后,便日渐萎靡,昨日送去的鲜草,几乎未动。”

皋陶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不再言语。

便在此时,官署外传来清晰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脚步声沉稳地由远及近,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未着冕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却带着征战归来的、尚未完全散去的肃杀之气。他挥手屏退了左右,包括那名忧心忡忡的弟子,独自一人走到了皋陶的榻前。

“皋陶大人,”启的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对长者应有的敬意,“朕来看您了。”

他自然地坐在榻边的蒲团上,如同一个寻常的晚辈。没有谈论钧台的战事,没有解释自己的决策,只是仔细询问着皋陶的病情,嘱咐侍从要用最好的药材。

皋陶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张年轻、刚毅、充满了掌控欲的脸庞。他看到了钧台的血光在这张脸上留下的阴影,也看到了不同于其父的、一种近乎无情的决心。

“陛下,”皋陶终于开口,声音虚弱却清晰,“老臣……有一事不明。”

“大人请讲。”

“法度之立,在于止争,在于安民。然法度之行,其‘度’在何处?过刚则折,过严则怨。钧台之事,陛下以‘法’之名,行‘刑’之极,其‘度’……何在?”他一字一句,问得极其缓慢,却重若千钧,这是他身为司法之臣,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诘问。

启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没有用“乱世用重典”之类的话来搪塞,而是沉默了片刻,给出了一个出乎皋陶意料的回答:

“大人可知,洪水泛滥之时,是先堵漏,还是先疏导?”

皋陶眼神微动。

“自然是先堵漏!”启的声音坚定起来,“若不堵住决堤之口,滔滔洪水早已吞噬一切,何谈疏导?如今之天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有扈氏便是那第一个决堤之口!朕以重典堵之,非为嗜杀,乃是为后续‘疏导’——推行新政,稳固九州——争取时间与空间。若放任此口决开,则堤坝尽毁,秩序崩坏,届时哀鸿遍野,死伤又何止万千?”

他看着皋陶,眼神坦诚而锐利:“大人一生执法,追求‘无冤’。然,为大局计,有时……不得不有所取舍。这,便是朕所行之‘度’。”

这番话,并非纯粹的狡辩。它建立在残酷的现实逻辑之上,带着一种属于开创者的、冷硬的“理性”。皋陶听懂了。他看到了启心中那幅与帝禹截然不同的蓝图——帝禹致力于疏通人与自然的矛盾,而启,则致力于用铁腕疏通权力与秩序的障碍。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皋陶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启起身,亲手为他递上温水。

咳声稍止,皋陶疲惫地靠在枕上,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仿佛要将他看穿。许久,他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中,有对他所坚守的“法不阿贵”理想的幻灭,也有对这股无法阻挡的新生力量的无奈承认。

“陛下……老臣明白了。”他缓缓闭上眼,声音几不可闻,“只是……莫要让这‘堵漏’之策,成了常态……水能载舟……”

后面的话,他已无力说完。

启在榻前又静坐了片刻,方才起身离去。他知道,他得到了这位司法之神最后的、沉默的认可。这认可无关对错,只关乎现实。

就在启离开后不久,官署深处,传来一声悲戚的、如同哀鸣般的兽吼。那头自皋陶病重后便一直守护在官署后院、日渐消瘦的神兽獬豸,在发出这最后一声仿佛告别般的嘶鸣后,轰然倒地,再无生息。它拒绝进食,最终追随它所象征的那个绝对公正、纯粹由“德”与“法”统治的时代,一同逝去了。

消息传入宫中,启正在批阅奏章。他持笔的手顿了顿,默然片刻,下旨以极高的规格厚葬獬豸,并命史官记下此事。

皋陶的抉择,代表了旧时代道德与法理标杆的最终屈服。而獬豸之死,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落幕——当绝对的公正遇见现实的权谋,当“德治”的理想遭遇“霸术”的需要,那传说中的神兽,便再也无法存在于这片土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