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战车碾过初春的原野,向西而行。旌旗猎猎,甲胄森然,中军那面玄色王旗之下,启一身戎装,目光平视着前方逐渐起伏的山峦。他的军队,已不再是各部族战士松散的联合,而是由他新任命的司马、车正统领,有着统一号令和严明编制的“六师”。
大军抵达甘地,在有扈氏势力范围的边缘扎下连绵营寨。这里地势开阔,背依丘陵,面朝西陲,是进行决战与誓师的理想场所。与当年大禹治水前祭祀天地、祈求神佑的仪式不同,启选择在此地,进行一场纯粹属于人间的、充满铁血意味的动员。
没有搭建祭天的高台,没有焚烧祭品的烟火。一座临时垒起的土坛,便是全部。土坛之上,树立着象征军法的斧钺和王室的玄旗。
六师将士,按前、后、左、右、中军的编制,肃然列阵。黑压压的方阵寂静无声,只有风吹动旗帜的扑啦声和金属甲片偶尔碰撞的轻响。阳光照射在无数戈矛的锋刃上,反射出刺眼的寒光。许多面孔还很年轻,带着初次临战的紧张与兴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土坛上那个挺拔的身影。
启一步步登上土坛。他没有佩戴繁复的玉饰,腰间只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青铜剑。他环视着下方数万双眼睛,那目光不再有朝堂上的深沉难测,而是变得如同他手中的剑锋一般,锐利、冰冷、直达核心。
他开口,声音不算洪亮,却借助土坛的地势和场中的寂静,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如同寒铁交击:
“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
(注意!所有统兵和执行命令的官员们,我在此向你们宣告!)
“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
(有扈氏轻慢天地运行的法则,废弃三大政事(可能指历法、祭祀、伦理),上天因此要断绝他们的国运!)
这是战争的“名”,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紧接着,话锋陡转,指向了最具体、最无情的命令:
“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
(车左的射手不全力攻击左方的敌人,就是你们不遵从我的命令!车右的戈手不全力攻击右方的敌人,就是你们不遵从我的命令!驾车的御手不能正确地驾驭战马,就是你们不遵从我的命令!)
每一句,都精准地指向车战中最关键的三个岗位,职责分明,不容丝毫推诿。这不再是依靠德行感召和个人勇武的时代,而是要求绝对服从和精密配合的战争机器。
最后,他抛出了最核心的赏罚准则,简单,直接,残酷:
“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帑戮汝!”
(服从命令、努力作战的,将在祖庙(象征国家)得到奖赏;不服从命令的,将在社坛(象征土地神灵)前处死!我还会将你们(或你们的妻儿)贬为奴隶!)
“赏于祖,戮于社”——将个人的荣辱生死,与国家的宗庙、社稷直接捆绑。没有退路,没有侥幸。
整个甘野,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卷起尘土,掠过士兵们骤然绷紧的脸颊。这番誓言,没有先帝们话语中的悲悯与宽仁,只有一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界线——执行,或死亡。
人群中,一位来自羌戎的百夫长,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却燃烧起兴奋的光芒,他喜欢这种清晰直接的规则。而另一位年纪稍长、曾追随大禹治过水的低级军官,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戈,眉头微蹙,他似乎从这誓言中,嗅到了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气息。
启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这番话会带来恐惧,也会带来效率。他不需要他们爱戴,此刻,他只需要他们畏惧和服从。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青铜剑,剑尖直指西方有扈氏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尔等——勠力同心!肃清奸佞!”
“勠力同心!肃清奸佞!”短暂的沉寂后,数万人如同一个整体,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应。那声浪汇聚成一股有形的杀气,冲散了天上的流云。
誓毕,启转身走下土坛,步伐稳定,没有回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军队的魂魄,已经被他用最严厉的法则重新铸造。它不再是“天下”之师,而是“启”之六师。
《甘誓》的回响,如同第一声定音的鼓槌,敲响了禅让时代温情的丧钟,也宣告了一个以严明法度、绝对权威和冷酷赏罚为特征的集权时代,正式降临。古老的战场,即将见证新规则下的第一场血色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