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禹的崩逝,如同支撑苍穹的巨柱轰然倒塌,整个九州都为之震颤。阳城的宫阙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色彩,连喧嚣的市井也变得寂静。人们自发地披上素缟,哀哭之声汇成河流,从王都蔓延至四野。这位治平洪水、划定九州、铸鼎立法的王者,最终将他疲惫的身躯,交付给了会稽的山川。
他的葬礼,超越了所有先王。并非金银玉器的堆砌,而是万民自发相送的悲壮。送葬的队伍绵延百里,人们捧着他治水时走过的各州泥土,唱着各地感念他功德的民谣,哭声震天,连飞鸟也为之盘旋不鸣。他被安葬在会稽山下,陵墓面向他曾治理过的大海,墓碑无字——或许在他看来,任何铭文都不足以概括那波澜壮阔的一生,又或许,他已将所有的功过,都留给了后世评说。
依照那道最后的、充满矛盾的政治遗嘱,伯益在众臣的簇拥下,于阳城举行了登基仪式。他接过了象征王权的玄圭,神色却无半分喜悦,只有巨石压顶般的沉重。他清晰地感受到,投向他的目光中,有遵循古制的支持,有对德行的敬重,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声的观望。
仪式甫一结束,伯益便做出了一个符合他性格,也符合古老禅让传统的举动——他宣布离开阳城,避居于都城之外的箕山。这是一种谦逊的姿态,表示自己并非贪恋权位,仍在等待天下诸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拥戴。他带走了部分忠于传统的老臣,以及他那些记录着山川奥秘的竹简,试图在那清静之地,延续他辅佐大禹时的事业。
然而,阳城的权力核心,并未因他的离开而真空。
启,以世子身份,名正言顺地留守都城。他主持着“六卿之政”,掌控着京畿的军队。父亲的去世似乎抽掉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儿子”的柔和,他变得愈发沉静,也愈发锐利。他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勇武,转而开始展现他作为政治家的手腕。
他并未急于宣称什么,而是有条不紊地做着几件事:他亲自抚慰哀痛的民众,重申大禹的各项德政,稳定民心;他厚赏在治水和建国中立下功勋的将领与部族,巩固自己的基本盘;他甚至主动拜访丹朱、商均等前朝遗脉,给予他们更高的礼遇和更优渥的供养,巧妙地化解潜在的历史积怨。
他的营帐,日夜灯火通明。年轻一代的贵族、渴望建功立业的将领、甚至一些看出风向转变的部落使者,如同百川归海,悄然汇聚到他的身边。他们不再称呼他为“世子”,而是带着一种新的、充满期待的敬意,称他为“吾君”。
阳城的气氛,在表面的哀悼与平静下,暗流汹涌得几乎令人窒息。所有人都感觉到,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正在迫近。
这一天,终于到来。
先是几位与大禹血缘极近、在夏部族内举足轻重的宗室长老,联袂入宫求见主持政务的启。他们在宫门外的高声议论,刻意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先帝之功,高于天地!其事业,岂能旁落?”
“启,帝禹之元子,英明神武,克肖其父!不立启,何以承先帝之志?安天下之心?”
紧接着,以那位羌戎首领为代表的、在涂山大会上就已明确支持启的四方强悍部族,也纷纷派来使者,他们带着兵马,驻扎在阳城之外,声称是来“吊唁先帝,护卫储君”。他们的言辞更为直白:“吾君帝禹之子也!不朝启,更朝何人?”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向箕山。
伯益站在箕山草堂的窗前,望着远处阳城方向。他能看到那里隐约的灯火,能感受到那股正在凝聚、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他的弟子们愤愤不平,建议他立刻返回阳城,以君王之名发布诏令,压制启的势力。
伯益却缓缓摇了摇头。他摊开面前一片尚未刻完的竹简,上面画的是一种能在盐碱之地存活的顽强的草。他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简略的线条,眼中充满了疲惫与洞彻一切的清明。
他想起大禹病榻前那复杂的眼神,想起那句沉重的“好自为之”。他明白了,先帝留给他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安稳坐下的王位,而是一个注定要由他来完成、也必须由他来承担的——过渡的角色。他用自己“贤者”的名声,为王朝权力的平稳交接,铺就了最后一段缓冲的阶梯。若他此刻强行以“王”的名义与启对抗,引发的将是波及九州的内战,这与他和大禹毕生追求的“安定”背道而驰。
“天命……不在我啊。”他低声叹息,那叹息声中,竟有一丝解脱。
他没有等来天下诸侯前往箕山的朝拜,反而等来了阳城方向,那震耳欲聋、响彻云霄的朝贺之声——那是万臣在朝拜新的君主,启。
与此同时,阳城宫殿内,启接受了万臣的朝拜。他没有立刻坐上那最高的位置,而是走到殿外,面向会稽山的方向,深深三拜。当他转过身时,目光已然不同,那是属于真正王者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颁布的第一道命令,是尊伯益为“摄政”,永享封地,极尽尊荣。这是一种政治上的高姿态,既安抚了传统派,也彰显了新王的“宽仁”与“合法”继承。
风,卷着尘埃,吹过箕山之巅。伯益独立于苍茫暮色中,手中那片描绘着顽强野草的竹简,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他脚下的箕山,曾是尧帝访贤的圣地,如今,却成了禅让制最后的墓碑。
九鼎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阳城宫中,它们见证了洪水的平息,见证了一个国家的诞生,如今,又见证了一个时代的悄然更迭。父传子的血脉,终究淹没了公天下的古老理想。大禹留下的,不仅是治水的功业,更是这名为“家天下”的、沉重而强大的遗产。一个全新的时代,就在这看似平稳、实则暗藏无尽波澜的权力交接中,开启了它未知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