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的宫墙,在历经数次扩建后,愈发显得巍峨厚重,沉默地见证着权力核心处的微妙变化。大禹的威望,随着九鼎的铸成、皋陶法治的推行、伯益对东部的开发,已然如日中天,覆盖九州。然而,在这无上荣光的阴影下,一种新的力量,正如同春日的竹笋,悄然破土,带着不容忽视的生机与锐气。这力量,源于他的儿子——启。
启的勇武,在年轻一代的贵族子弟中,是毋庸置疑的。他继承了其母女娇部族的矫健,也承袭了父亲治理洪水的坚韧魄力,只是这魄力在他身上,演化成了更为外露的锋芒。他身边聚集了一批年轻的将领和贵族,他们钦佩启的果敢,也渴望依附于这显而易见的、未来的权力核心。
这一日,宫廷校场之上,旌旗招展。一场旨在选拔年轻才俊的御射大典正在进行。轮番上场的贵族青年,或引弓射靶,或驾驭战车,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瞟向那个尚未出场的身影。
终于,当司仪官高呼“世子启”之名时,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启身着一袭紧身的玄色猎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他并未选择固定的箭靶,而是翻身上了一匹未曾完全驯化的烈马。那马性情暴烈,人立而起,嘶鸣不已,试图将背上的人甩脱。启却如黏在马背上一般,双腿紧夹马腹,一手控缰,一手已然摘下了背后的硬弓。
就在烈马奔腾至校场边缘,猛地转向,身躯倾斜几乎贴地的瞬间,启张弓搭箭,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只听“嗖”的一声,箭矢并非射向远处的皮靶,而是射向了悬挂在高杆顶端、随风摇摆的一枚玉玦!
“啪!”玉玦应声而碎,碎片在阳光下闪烁如星雨。
“彩!”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那些年轻子弟更是激动得满面红光,高呼着世子的名号。启勒住依旧躁动不安的烈马,环顾四周,接受着众人的欢呼,年轻的脸庞上,是毫不掩饰的自信与锐气。
高台之上,大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站在他身后的伯益,却敏锐地捕捉到,禹王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一瞬。
“此子类我。”大禹的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伯益听,“然,过刚易折。”
伯益微微躬身,没有接话。他知道,大王看到的,不仅仅是儿子的勇武,更是那勇武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对秩序和权威的某种挑战欲。
果然,数日后的朝会上,这种潜在的冲突便浮出了水面。议题是关于如何处置一批在边境抢劫商旅、被皋陶依法判处“流刑”的狄人罪犯。按照新法,他们将被押送至偏远之地垦荒。
启出列,声音洪亮:“父王!此等狄人,悍勇难驯,屡犯边境,劫掠成性!流放垦荒,岂非纵虎归山,徒耗粮草?依儿臣之见,当明正典刑,传首边境,以儆效尤!让四夷皆知,犯我华夏者,唯有一死!”
他的话语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让朝堂上不少主张怀柔的老臣皱起了眉头。
皋陶立刻出言反驳:“世子!法度已立,岂可因族群而异?流刑之设,在于惩戒与教化并行。若因是狄人便加重刑罚,何以服众?何以彰显陛下‘九州一体’之仁政?”
“皋陶大人此言差矣!”启转向皋陶,目光锐利,“对豺狼讲仁政,便是对羔羊行残忍!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一味的宽仁,只会让狄人觉得我华夏可欺!”
双方各执一词,朝堂上争论不休。大禹始终沉默地听着,直到声音渐息,他才缓缓开口,目光先看向皋陶:“法度之威严,在于其恒定,皋陶所言有理。”随即,他又看向启:“然,启之忧患,亦非无的放矢。此案,依律流放。但边境防务,需进一步加强。启,此事由你督办。”
他各打五十大板,又分别给予了肯定和任务,看似平息了争论,却并未真正解决那理念深处的分歧。
退朝后,大禹将启唤至偏殿。没有朝堂上的威严,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寻常的父亲。
“启,你可知,为父当年治水,为何能成功?”大禹看着儿子,语气平和。
启不假思索:“因父亲不畏艰险,身先士卒,与万民同心!”
“这是一面。”大禹走到窗边,望着远方沉浑的九鼎,“另一面,是水之性。水至柔,亦至刚。堵之则溃,疏之则通。治水如此,治天下,亦如此。皋陶之法,伯益之察,皆为‘疏’导。杀戮与威慑,如同筑堤,可阻一时,然水患积蓄,终有决堤之日。”
启抿着嘴,显然并未完全信服:“父亲,儿臣明白‘疏’的道理。然,九州初定,四夷未完全归心,若无雷霆手段震慑,只恐‘疏’导未成,根基已动摇!有些荆棘,唯有烈火才能烧尽!”
大禹看着儿子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心中叹息。他知道,启所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乱世用重典,某种程度上也是现实所需。但他更担忧的是,这种对“力”的过度依赖,会侵蚀王朝赖以立足的“德”之根基。
就在这时,宫外传来一阵喧哗。卫士来报,言称世子前几日在西山狩猎,独自搏杀了一头为害乡里的巨熊,此刻正命人将熊皮与熊胆献上。
那巨大的熊皮被抬入殿中,黝黑发亮,仅存的一只眼窟还残留着狰狞。启指着熊心位置一处深刻的矛伤,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父亲,此獠凶顽,中箭十余仍不退,儿臣不得已,近身以短矛贯其心腑方止。”
大禹走上前,伸手抚摸那冰冷坚韧的熊皮,目光落在儿子依旧英气勃勃、却难掩疲惫的脸上。那瞬间,他眼中确实闪过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欣慰——为儿子的勇武,为他为民除害的担当。
然而,那欣慰之色迅速褪去,被一层更深的忧虑所覆盖。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低沉:
“勇武可嘉。然,记住,为君者,心要热,头要冷。你可以亲手搏杀一头熊,但你不能,也不必亲手去杀死所有的‘熊’。你的战场,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殿外那象征秩序的九鼎。
启低头看着那巨大的熊尸,又抬头看向父亲深沉如海的眼眸,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困惑。
殿外的阳光将九鼎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一个时代沉重的注脚。父亲在教导儿子“疏”与“德”的王者之道,而儿子心中信奉的,却是“力”与“威”的霸业之基。这理念的鸿沟,比那巨熊的伤口,更加深邃,也更加难以愈合。